狄迈又道:“我也知道,各位都是我大夏的好儿郎,一向忠心耿耿,定是受了什么人的挑唆,以为是我下的令,不敢不从而已,因此这次只追究首恶,其余人尽皆无罪!”
说罢,两道目光如电,忽地射向狄雄。
狄雄浑身一震,转头望望,见身后从将校到士兵,无数双眼睛都看着自己,一颗心像是掉下无底洞,画了条直线,无休止地沉了下去。
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被带到狄迈马前的,等反应过来时,双手已被绑缚在身后,膝盖跪在地上,头顶着地,脖子后面有一只手,还在按着他拼命往下压。
他猛地抬头,从地下往上瞧去,看见压着自己的人竟是元涅,愣了一愣,一转眼看向狄迈。
狄迈却没在看他。
叱利兀打马上前,在他耳边说了句什么。随后就看狄迈神情骤然一松,对着他微微颔首,再然后猛一拧眉,又恢复了先前那副让人不可逼视的模样,将马鞭一指,高声道:“全军听令,随我连夜奔回金城!”
第073章 同来何事不同归(六)
不论是刘绍还是狄迈,事先都没料到,狄雄为了除掉狄迈,竟然不惜把出兵的详细路线偷偷出卖给雍人。
两人虽然在他营中布置了眼线,但这些人所处位置都不够紧要,像这等机密之事,实在难以察觉,直到狄迈遭遇了陆元谅的兵马,这才恍然明白中计。
但幸好在南下之前,他已做了最坏的打算。
两人约定,一旦他的前军没能顶住,放雍人或是狄雄的叛军过来,刘绍就赶紧撤军回到沙井,那里屯驻有数万步兵,又能据城而守,无论什么人攻来,都不足为惧。
这一日,刘绍收到哨探送来的消息,称狄迈在前面遭遇了雍军,狄雄擅自撤兵,此时正奔他而来,用不多时就能赶到,微微吃了一惊。
他并不很瞧得起狄雄,加上又有贺鲁齐、叱利兀在侧,腰杆硬了,便想着与其撤走,不如同狄迈一起南北夹击,于是不但没走,反而就地扎营,准备迎敌。
不料狄迈被雍人拖住了脚,左等不来、右等不来。
刘绍见狄雄久攻自己营寨不下,心生犹豫,怕他舍了自己回到金城,金城中本就有狄广、贺鲁苍麾下数路守军,若是再添上狄雄的两路,更加难以对付,于是就卖个破绽,想方设法拖住了他。
该说狄雄果真是草包一个,虽然人数倍于他,可这么打下去,恐怕还是他的赢面大些,见此更不愿走,可谁知贺鲁齐与叱利兀先前都从狄迈处领了严令,见他迟迟不退,拼命苦劝,就差没跪下求他。
刘绍无法,便提出分兵,将大部分人马留下,牵制住狄雄,不让他回到金城,剩下的人随他一起撤回沙井,等候消息。
他原本想让叱利兀陪同,可叱利兀自觉不如贺鲁齐勇猛,怕有闪失,于是自请留下,换了贺鲁齐回来,随刘绍一道北上。
叱利兀平时替狄迈处理军中杂事更多,统兵之能本就不如大将,人马又被分出一些,独自对敌以后,登时有些捉襟见肘,幸好没过多久,狄迈就率军赶到,解了此围。
他把来龙去脉报告于狄迈,狄迈知道刘绍无事,放下心来,一面派人去沙井告知刘绍自己下一步动向,一面马不停蹄往金城赶去。
狄广和狄雄敢做出勾结雍人的事情,就别怪他撕破脸了。
他在路上审问狄雄,希望从他身上能顺藤摸瓜,牵扯出狄广来,如此他带兵回京,也就有了正当理由。
可狄雄咬死了称他也不知道雍人为何出现,至于私自撤兵、又攻打刘绍营垒之事,无可否认,只得应下,还说自己有苦衷,至于苦衷是什么,问他却又说不出来。
狄迈冷冷一笑,也不和他多言,只命人将他拿根绳子绑了,挂在马屁股后面,随快马一道狂奔。
狄雄一开始还能勉强跟上,可跑了不足百步,一跤跌倒,被绳子扯得踉踉跄跄,再也站不起来,只有在地上拖行。
一开始时,地上的草木碎石只是擦着他身前的衣服,可过了一阵,衣服被磨得烂了,露出前胸的皮肤,迅速就见了血,他初时还能忍着不叫,到了后来,终于惨嚎起来,震得人两耳嗡嗡作响,如同杀猪,狄迈就在他旁边,却只当没有听到,脸色变也没有变上一下。
血越拖越多,从几条细道慢慢地连成一片,和人一般宽,草茎上、石棱上、沙土上,到处都是红色的血,狄雄疼痛难言,惊恐欲死,大声叫道:“我说!我说还不行吗!放我下来!放我下来!我要被拖死了!”
狄迈这才勒马,示意三军停下,对狄雄道:“你若是胆敢隐瞒,想死怕是也没那么痛快。”
狄雄知道他说到做到,绝不是吓唬自己,还知道他这么折磨自己,就是想让他咬出狄广来,若不遂了他的意,怕是还要有他好受,于是便承认了秘密联络雍人之事,还把狄广也供了出来。
原本当初联系雍人,秘密传递情报,透露给他们狄迈这次出兵路线的计策,是由他提出的,狄广只是同意。
可这会儿狄广不在,他为了减轻自己的罪责,希求狄迈能饶自己一命,索性把事情都推到狄广身上,说自己是受了他的指使,原本并不想答应,奈何狄广不停写信催促,他才不得已而为之。
狄迈根本不在乎这两人谁是主谋,一听他供出狄广,便问当初两人的书信还有没有留下来的。
这种事情是机密,且不说两人之间的书信都是阅后即焚,就算仍有保留,狄雄也不会拿出来给他看,推翻自己的供词,闻言忙说没留下来。
狄迈却像没听见,硬逼他交出。
狄雄一开始不解,可随后见狄迈两眼微眯,露出些凶光,像是耐心耗尽,忽然会意,忙说还留了一封,这就差人替他找来。
他在狄迈的默许之下,唤来书吏,在他耳边密嘱,让他仿着狄广笔迹,写一封信,信中如此这般云云。
书吏写好,战战兢兢奉上,狄雄忙让他呈给狄迈,狄迈看过了信,当即召集三军将领,遍示诸人,将狄雄狄广叛国行迹公之于众。
将军士卒无不切齿痛恨,纷纷催促他快点动身,回京问罪。
狄迈让人把狄雄放上马,双手仍绑着,随后大军昼夜不歇,急向金城行军。
城内,狄广提前大半日从探马处得知消息,忙下令关闭各处城门,不许放一个人进来。
贺鲁苍始终被蒙在鼓里,不知发生了何事,但见似乎是狄广和狄迈斗了起来,也乐见其成。
若是放在两年之前,他见这两人相斗,定是要帮着狄迈,最好能将狄广从辅政王爷的位置上赶下去,只留他自己一个。
可今时不同往日,狄迈兵权日重,野心一天大过一天,对他的威胁已不在狄广之下,假以时日,还不知要变成什么样。
因此看着这两人相斗,他干脆谁也不帮,打定主意,只在一旁看好戏就是。
这会儿他手下有一路人正在城中,狄广怕他从后面给自己心窝一刀,没有派幕僚前来,私下里亲自来找过他几次。
两人不对付已有数年,贺鲁苍见狄广这会儿忽然和颜悦色起来,一心同自己修好,不由得心中暗笑,虽然打定主意两不相帮,这会儿却拿起乔来,做出一副犹豫之态,逼得狄广许了他吏部尚书的位置,方才松口,发誓决不轻动。
数日之后,狄迈兵临城下。
他让人把只剩下几口气的狄雄拉来阵前,先将自己出征以后,如何遭遇雍军伏击、士卒如何死伤、狄雄又如何受狄广之命临阵倒戈之事,大声说于城上,又拿出狄雄的供词和他同狄广的往来书信,高声宣读。
一言已毕,身后三军一齐向着城上怒吼,杀气腾腾,声音震天,落雷一般,就连城墙上的石砖都仿佛被震得簌簌而抖。
狄广虽然从军多年,却还从没见过这般大军压境之景,站在城头,一时有些骇然,但想着金城毕竟不易攻破,只要将狄迈指为乱臣贼子,那些个跟着他的士兵就也会作鸟兽散,心中稍定。
可他随后便发现,城上士兵多有动摇之色,头顶忽地一凉,暗暗问自己:这些年狄迈到底收拾了多少人心?
他隐隐听说,无论是哪一路的士卒,都以能随狄迈出征为荣,一来跟着他能打胜仗、能得军功、能分财物,二来他用心公平,跟着他时,只要严守军令,就绝不会无故受气,三来他用兵如神,人人佩服,只觉他不是凡间人物。
更有甚者,当初狄迈带兵离开金城之前,听说负责卫戍皇城的军队之中,还曾传出过怨言,抱怨为何将自己留在后面。
思及此,不能不为之齿冷。
但他毕竟还是经过了些风浪,对狄迈刚才所说,当即便矢口否认,又称他这封书信是伪造的,他无故带兵回京,乃是谋反。
狄迈冷笑,当即下令攻城。
狄广知道狄迈所带都是轻骑,没有什么攻城器械,所谓的攻城只不过是吓唬吓唬自己,本来并不如何惊慌,可谁知狄迈大军一动,城上就也骚乱起来,仓促间但听得人喊马嘶,东门处传来无数呐喊声,急忙着人去问,一问之下,不禁脸色惨白,跌倒在地。
狄申……狄申居然打开了城门,放狄迈进来……原来他和狄迈早是一条心了!
他怎么事先全没发现!
狄迈率军入城,迅速控制了各个城门,更又控制住满朝文武,对他们还算客气,只把狄广绑缚起来,当众历数其罪状。
见这辅政王爷为了除掉狄迈一人,竟置全军于不顾,即便是平日里与他交好的人,也不敢再为他言语,反而皆曰可杀。
一日之间,金城天翻地覆。
眼看杀弟之仇即将得报,狄迈却并不着急,只将狄广狄雄及其党羽尽皆下狱,严加看管,一面派人查抄各人的家,一面耐心等着刘绍回来。
这是刘绍苦心谋划多年之事,就连最后压轴的狄申,也是刘绍先前布下的冷子,这种时候,怎么能缺了他?
五年之仇,一朝得报,狄迈这会儿竟没有什么实感。
两个仇人,他已把其中一个攥在手里,另一个独木难支,除掉他不过就是将来找个由头、一抬手的事。
他要收拢全国的兵权,再扩军数万,厉兵秣马,南下伐雍。
他还要收拢政权,大权独揽,总摄国政,等有朝一日时机成熟,再把那御座上的小皇帝赶下来取而代之。
他要掘出贺鲁氏的尸首,给母亲、弟弟追加尊号。
他要把刘绍推到台前来,让全天下人都识得他……
他要做无数的事情,眼下只等刘绍回来。
第一天过去,他忙于收权,几乎没怎么睡觉,心中兴奋之情丝毫不减。
早在数年之前,他心中就有了一个想法,只是从没对任何人讲过,即便对刘绍也不曾提到——他要封刘绍为王,辅政王、摄政王,还是他在刘绍买来的雍国小说中读到的什么一字并肩王,随便哪个都行,什么都好。
总之他要让大夏的朝官和百姓,像跪拜自己一样跪拜刘绍,三拜九叩,山呼万岁,他要同刘绍共享天下,无论这天下是在长城以北,还是再加上整个中原。
他不怕消息传回雍国,害了刘绍的父母。
他说刘绍姓吴,没人敢说他是雍国的鄂王之子,所有两国间出使的使节,所有来往的商人,都不许对着雍人提及刘绍的面孔半句,谁要敢说,他就割了谁的舌头——
他当然知道这不可能,天下不会有不透风的墙,他要是敢将刘绍推到台前,刘绍的真实身份迟早被人发现。
可他这会儿志得意满,正以为天下事无不可为者,纵然思及此事有着诸多难处,却也一丝一毫都不放在心上。
只等着刘绍回来。
第二天过半,总算给他等到。
太慢了,太慢了,狄迈心中这样想着,可面上不由自主地露出笑意,放下手头所有的事,快步迎了出去。
然后,他就瞧见贺鲁齐一身的血,头发散开,粘在脸上,见了他扑地跪倒,两眼流出泪来,口中呜呜地叫,求自己处死他。
第074章 同来何事不同归(七)
刘绍撤回沙井路上,心情正好,还和贺鲁齐闲谈起来,聊起他方才勇猛,赞赏有加,贺鲁齐脸上发红,一个字也不敢多说。
刘绍知道,狄雄完蛋了,下一个就是狄广,剩下一个贺鲁苍,也别想能独善其身。
他爱惜贺鲁齐勇猛,觉着杀之可惜,就想把他拉来,可是不知他心里是怎么想的,当下就拿话挑他,“将军乃是当世虎将,只做一个小小的家臣,岂不可惜?”
贺鲁齐张口结舌,说不出话来。
见他这幅样子,刘绍后面原本跟着的什么“良禽择木而栖,贤臣择主而事”就没法出口,“呃”了一声,又问:“听说将军和辅政同族,乃是旁支,不知道是——”
他话还没说完,贺鲁齐忽然抬一抬手,脸上那副窘迫的神情收了,肃然道:“怎么这么安静。”
刘绍扯了扯缰绳,缓下马蹄,侧耳细听,也觉着安静得有些诡异,心中寻思:难道狄雄还有后招?
他随即摇摇头。
狄雄总共就只两路人马,此刻全陷在叱利兀处,即便北上,也不可能比他更快。
那是狄广派来了伏兵?更不可能,金城已在严密监视之下,一有军马调动,不可能瞒过他的眼睛。
那是驻守沙井的士卒哗变?也不可能,狄迈在军中威望极高,况且哗变之前定有征兆,不可能忽然发生,就算当真哗变了,他也能提前收到消息,不可能两眼一抹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