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狄雄与其麾下两路骑兵都被他扣在身边,只要稍微一动,他立时就能察觉,狄雄即便想到要制住刘绍借此威胁于他,也必不可能得手。
况且即便当真不走运,进入雍国境内之后遭遇雍人主力,同他们有一番苦战大战,有他顶在前面,也不怕刘绍有失。
他做了这番安排,犹嫌不够,又调了两人去刘绍所在那路。
第一个是贺鲁齐,他虽然不喜此人,但也承认他是个将才,把一路军交于他统领,应当不会出什么岔子。
但他对贺鲁齐并不很信得过,虽然任命了他,可一来担心他是贺鲁苍的人,有可能得他授意,对自己不利,二来担心他趁自己不在,当初在小羊坑时的旧病复发,所以又命叱利兀同去,以为牵制。
这一套安排下来,他才终于放心,同刘绍在阵前分手。
大军一路南下,绕过东胜城,直逼大同。
狄迈军令甚严,行军时不允许谈笑,无论是哪一路军、由谁统领,都需遵守。
狄雄近来正怕被他抓到把柄,对麾下两路军格外约束,因此他手下人众谁也不敢开口说话。
但此时毕竟还在夏国境内,大家心中还不如何紧张,虽然赶路很急,但神情轻松,只有狄雄骑在马上,皱着眉头,不住左右张望。
大军急行数十里远,眼看着离夏雍边境越来越近,却始终静悄悄的,没有半点动静。
他心中愈发懊恼,心想这一计不成,回军之后,怕是没有命在了,枉费他一番苦心,对方竟如此无信。
正失望间,忽然瞥见远处一骑飞驰而过,但随即转到一个坡下,看不见了,只留给他一闪而过的一片衣角。
他心中大喜,一扯马缰,暗叫:成了,成了!
与此同时,狄迈也勒住了马。
这里是夏国地界,加上雍人事先并不知道他从何处进兵,按说不需多做提防,但他忽然注意到,远处鸟飞不下,只在半空处盘旋,仿佛有伏兵在此,便止住大军,派人前去哨探。
等了许久,仍不见哨马回报,他心中已有了底,立即决定改道,留下一路人殿后,大军往西而去。
他一面让人传令各营,一面在心中暗暗盘算:雍人提前设伏,定是早知道他要从此处南下,看来是有人故意泄露消息给他们。
究竟是谁吃了豹子胆,竟敢做出这种吃里扒外的事情?
几乎是下一刻,他心里浮现出一个名字——狄雄!
混账东西!竟敢里通外国!
他派人传狄雄过来,说是有事同他商讨,但狄雄推脱不到,还让人问他为何让大军调头,是不是出了何事。
狄迈杀心忽动,想着干脆在此取他性命,却不料忽然听见炮响,远处尘沙滚滚,是雍人杀了来。
伏兵既已露头,就不再是伏兵了,看来雍人是不甘心让他就此全身而退,气急败坏,主动现身。
狄迈与人对敌无数,丝毫不惧,当下摆开阵势,准备迎战雍人,瞧见正中间一面“陆”字大旗,微微一哂,嘀咕道:“啊,陆元谅居然亲自来了。”
陆元谅是雍国戍边大将,声名早显,当年狄迈同刘绍两人跋涉来葛逻禄草原,为避此人的威名,还特意绕了远路,一晃这么多年过去,不知这老头一顿饭下来要跑几趟茅房?
狄迈虽在心里暗暗编排,却并不敢轻视于他,不住让人传令,同时拔出了腰间佩刀。
忽然,身后传来骚动,随后他安插在狄雄军中的暗探,和他本来的明哨先后赶到,和他说——
“大王爷领军后撤了!不知要去何处!”
不知要去何处?狄迈冷笑,他是直奔刘绍所在后军去了!
第072章 同来何事不同归(五)
这时雍人已冲杀上来,两军短兵相接,狄雄忽然带了整整两路人撤走,其他人不明情况,一时军心大乱。
狄迈大声问:“狄雄下令后撤时,没受什么伤么?”
暗探回报:“有人刺杀,但未得手,只刺伤了他。”
狄迈点头,知道狄雄命大,躲过一劫,当下也无暇懊恼,大敌当前,更来不及派人去追,让亲兵将自己赶路时卷起的大旗张开,下令击进军鼓,让各营听见,以示绝不后退之意;同时下了严令,各路人马若有无故离了本营的,无论官职高低,自大将以下,一经发现,全部斩首。
他在军中威望极高,士卒无不仰望,见他帅旗不倒,稳稳立在中军,各营只乱了片刻,骚动便平息下去,几路人马各安其位,虽遭雍人冲杀,却仍没乱了阵势。
陆元谅倒是老当益壮,他麾下的雍军也堪称精锐之师,甫一交手,狄迈就觉出和他先前所征诸部的不同来。
这些雍人战意极高,死伤许多人,剩下的也不后退,竟然仍敢上前来。
狄迈一开始只坐镇中军,后来不得已,也亲身冲入战阵,同雍人厮杀起来。
除去在亦集乃那次以外,他少有同雍人主力对敌的时候,这次真刀真枪地一试,就知道啃到的是怎样的一块骨头。
他要先解决国内的事,并不想在这时候同雍人硬碰硬,加上惦记着刘绍那边情况,心中着急,想要快些回军,谁知雍人却像狗皮膏药一样,甩也甩不脱,几次抽身不得,愈发恼恨,索性放开了杀他个天昏地暗,于是一马当先冲入雍人军阵,趁他们还没反应过来时,已一左一右砍翻了两个。
身后亲卫鼓噪而入,却竟然追不上他,砍缺了宝刀,也始终缀在他后面,没法赶上他的马头,更不必说就近护卫。
见主帅如此神勇,麾下健儿也无不被激发了血气,高喊着同雍人拼杀,陆元谅本为捞便宜而来,不肯吃亏,见此终于退军回师。
狄迈自是不加追赶,顾不上身上几处小伤,留下一路人马殿后,当即整顿剩余人马北上。
先前激战之时,他已收到消息,狄雄果真带人奔袭刘绍所在的后军,意图趁乱擒住他。
但刘绍早料到如此,备好了无数竹头、木尖,一听见狄迈处有异变,便下令扎营,制成鹿砦,布置在营外。
狄雄率军奔袭,本来打算打他一个措手不及,一见到营中防守如此严密,当即傻眼,若是掉头就走,大好的机会摆在面前,实在不舍,无奈之下,只得硬着头皮猛攻。
这两年多的时间里,他随狄迈南征北战,见过他如何用兵如神,也隐约察觉出来他和这姓吴的雍人关系非同一般。
他在金城时,就听说狄迈对这雍人十分倚重,等这次出兵之后,就更觉着离奇了。
狄迈这人就像是茅坑里的石头,又臭又硬,脾气上来,对谁都不讲情面,军中将领,有谁没挨过他骂?
他那个叫什么叱利兀的亲兵统领,天天垮着张马脸,就不必提了。哪怕是他和狄申这两个做哥哥的,在狄迈面前,脖子也硬不起来,哪件事情做得不入他眼,一声冷笑就砸在地上,都曾被他骂得孙子似的。
狄申去年回了金城,倒是耳边清净了,这大半年里就只剩下他这一个孙子,是孙子中的孙子,一人挨了双份的骂,时常气得他牙痒痒,却又没有别的办法。
可就是这样,两年多来他居然没见过这个姓吴的雍人挨上一句,单凭这点就不一般。
更不必提他明明有军职在身,可每遇战事,狄迈从不让他对敌,不仅把他留在后面,还次次派重兵保护,好像他是块传国玉玺,唯恐有什么闪失。
哪怕这人当初的确一路保护狄迈回国,对他的恩情很大,可也不必这么多年还把他当亲爹供着吧?
狄雄思来想去,只能怀疑狄迈在雍国时另外认了这么个爹,想不到除此之外还有别的可能,却也知道刘绍这人十分重要,只要把他擒住,不怕狄迈不乖乖就范。
他横了心要攻入刘绍营寨,无奈骑兵遭了鹿砦,一时间冲不进去,营里又趁机放箭,仅仅冲锋两次,就折损了不少人马。
现在摆在狄雄面前有两条路走,一是再搏一搏,只要能擒住刘绍,就万事大吉;二是抓紧赶回金城,同狄广合并一处,关闭城门,防备撕破脸后,狄迈回师来攻,城中来不及应付,一朝变天。
他一时犹豫不能决,正摇摆间,忽然瞧见那雍人登上营中高处,远远望向自己,同旁人指指点点,一只手还压在眼睛上面,挡着日光,似乎颇为闲适,气不打一处来,登时就下定决心,留在此地不走,非要生擒了他不可。
他事后才明白这是此人的缓兵之计,目的是拖住自己,不使回到金城,拖到狄迈回军后再做打算。
可他那时哪里想得到这么远,被他那副作态激得热血冲头,别的什么也顾不上,又下令发动冲锋。
附近是一片平原,没有可遮蔽处,骑兵一面顶着箭雨,一面拆毁鹿砦,一面艰难上前,几乎每往前几步,就要丢下几十具尸体,好容易攻到寨门处,却又攻不进去。
营里不知什么时候准备下了长枪,一见他骑兵靠近,就从缝隙间忽然刺出,又马上收回,即便伤不到人,也常常刺死马匹,他麾下骑兵所带都是弯刀,根本近不得身,眼看着就是那么一道薄薄的寨门,拿脚一踢就能踢倒,却居然攻不进去。
他心里嘀咕起来,知道再这么拖下去,等狄迈从雍人处脱身,自己被前后夹攻,想再跑就难了。
正犹豫着要不要离开,忽然,营里像是后劲不继,被打开了一个缺口。
狄雄精神一振,就又留了下来,命人往营中冲杀进去。
他事后想来,才知这也是缓兵之计,若不是他因为犹豫,撤回了几营人马,露出要走的意思,对方的大营怕是还不会被他打开。
可当时他并没想到此处,见有机可乘,就又振奋精神,虽然不愿身先士卒,但也拔刀在手,不住地激励士卒奋勇上前。
营门打开之后,第一个杀出的人是贺鲁齐,一见了他,狄雄的心就沉了一半。
共事多年,彼此知根知底,贺鲁齐是什么样的人,他自然心中有数。
狄迈什么时候把这人留在了后军,他怎么事先完全没有收到消息?
贺鲁齐一经杀出,身后大军便也随上,两队人马混战起来。
狄雄一开始时还想着趁乱擒住刘绍,亲自带了一队人马,绕过贺鲁齐直奔他而去,可是还没靠近,就见那雍人张弓搭箭,“嗖”地一箭射来。
他猛一歪头,那箭擦着他脸飞过,抬手一抹,手心上鲜血淋漓,他大吃一惊,不由得勒住了马。
原以为这人手无缚鸡之力,狄迈才次次都那样小心,可今日才知道他有如此射术,想要得手怕是难了。
正寻思间,忽然人马喧哗,是贺鲁齐杀了上来。
狄雄应付他尚且应付不来,无暇再管刘绍,闭着眼睛乱打一气,等到天快黑了,才注意到贺鲁齐已不知去向,统兵的人换成了叱利兀,急忙环顾一圈找那雍人,也找不见,不知跑到哪里去了。
他呆立当场,忽然觉着什么都完了,想要脱身赶紧往金城去,却被叱利兀咬得死紧。
原本他两路人马,兵力占优,可先前强攻营寨,折损太多,士气已低落下来,面对着这一路人,也应付得极为吃力。
也真是屋漏偏逢连夜雨,就在这时,身后忽然想起马蹄声,夜里看不真切,等来人近了些,火把照出狄迈的那面帅旗,狄雄眼前一黑,差一点跌下马去。
狄迈带着大军赶到,一张脸阴沉沉的,让火光一照,说不出的骇人。
狄雄呆了一阵,随后勉强稳住心神,干脆将心一横,暗道:狄迈是人,我也是人。他手里有兵马,我却也不是光棍一个,怕他作甚?
想到这里,也不顾自己前有狄迈的大军,后有叱利兀那一路人马,拔刀就要上前来,谁知狄迈勒住了马,朝他扬一扬手,神情凛然,狄雄一时被他唬住,竟然松了松缰绳,扬起的鞭子就没落下来。
狄迈从中军簇拥之中,单人独骑打马而出,先不说话,只冷冷环视过一圈。
他没有下一道命令,可先前正在交兵的叱利兀和狄雄的兵马见了他,就像是听见了鸣金之声,不约而同地放下了刀,从人喊马嘶到悄无声息,只用了不到半柱香的功夫。
瞧见这幅情形,狄雄一霎时便明白自己大势已去,却仍不甘心,连声下令朝狄迈放箭,谁知竟无人答应,他气急败坏,亲自摘弓搭箭,瞄准了狄迈,谁知刚要松手,手臂却被人打偏,那一箭就射得歪了,插在地上。
他转头一瞧,这才发现自己竟是被一个亲卫抱住了,那亲卫按着他手臂,竟然还大声劝道:“王爷,万万不可啊!”
狄雄猛地一挣,从他怀里挣出,拔刀一下砍死了他。
在他折腾的功夫,狄迈只冷眼瞧着,等所有人都静下来,方才开口厉声道:“我身为一军统帅,从未下过退军的命令,各位应该知道,不闻号令擅自动兵,一律视同谋反!可我今天不用谋反的罪名压人,只问各位一点——”
“雍人就在后面,那才是敌人,有仇对着他们报,有力气该对他们使,哪有放着敌人不管,咱们葛逻禄的兄弟自相残杀的道理?外敌当前,却不战而退,反过来打自己人,算什么本事!”
他话音落下,许多人羞愧地低下了头。
先前狄雄不战而退,又莫名进攻起了狄迈留在后面的一路军,他麾下从将领到士卒,大多都不明所以,只是接令之后不敢不从而已。听狄迈说到“谋反”两字,本就害怕,又听到后面,更觉羞愧无地,不知要受什么处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