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两军旗鼓相当,若是拖得久了,狄迈召集来的人马还会更多,在千军之中想直接除掉狄迈,大是不易,唯一的胜算应当还在刘绍身上。
这般想着,他不动声色地朝着刘绍瞧了过去。
他正趴在地上,不知道是死是活,但看旁边抱着他的那人还没放声大哭,可知他这会儿应当还没死。他附近护卫兵马不多,当有可乘之机,可还有个贺鲁齐,倒是不大好办。
要是能生擒了他——
这念头还没转完,忽然眼皮一跳,狄申忙转头看去。狄迈一声不响,离他已不足十步远。他来得好快!
狄申即刻扔开刀,从亲卫手中提过自己惯使的长枪,挥开拦在前面的亲卫,迎着狄迈挺枪而上。
他一生征战,从来身先士卒,从没有当缩头乌龟的时候。如今成败在此一举,更需鼓勇向前,他大喝一声,对着狄迈一枪直出。
狄迈侧身一躲,拿刀抵住枪身,纵马而前,擦着枪杆直削过来,金铁交鸣,霎时擦出一阵劈竹裂帛的刺耳声响,听得人牙碜不已。
眼看着刀刃就要削到手指,狄申猛地将枪一转,打横里挡开那刀。忽然瞧见狄迈双目赤红,面色煞白,脸上神情极是狰狞,恨意刻骨,活像要生吞了他,心中一凛,背上发寒,竟然忽地生出一个丧气念头——今日必不能活。
他想到死,为求生计,反而抖擞精神,神勇百倍,蓦地里爆出一声高喝,挺枪点向狄迈咽喉。
狄迈矮身躲开,竟将手中刀朝他掷了出去。狄申万没料到他会如此,大吃一惊,幸好久经战阵,反应极快,同样偏头躲过,随后心中暗喜:狄迈情急之下失了兵器,下一招非得急攻不可,不给他半点喘息之机!
他心念一转,即刻收枪,却收不回来,定眼一看,才见狄迈先前趁自己躲刀的功夫,已攥住了枪身,反手来夺。
狄申但感枪身上一阵大力传来,几乎持握不住,不知狄迈哪来这么大的力气。向他脸上瞧去一眼,但见他额头上青筋直绽,像要炸开,又瞧见他面上神情,还有他那两只紧攥着自己的眼睛,竟觉恐怖不已。
他一生当中,没怕过他父汗、没怕过皇帝,没怕过战场上的刀刃,自然也没怕过什么神神鬼鬼。可这会儿,在活人脸上瞧见这样一副神色,他心里竟打了个颤,一怔之后,暗道不好,手上猛抓,却没抓住,长枪竟让狄迈给夺了去。
狄申知道他下一刻就要调转枪身,刺向自己,趁着这个功夫,打马急走。
狄迈夺枪在手,见他要逃,来不及转抢,只拿枪尾在他胸前猛地一顶。
狄申见状,忙向后折身,没能躲过去,还是让他打在了身上,只稍卸了几分力,不至重伤,却也坐立不住,从马上跌下。
他心中一寒,猛地向旁边滚去,果然,下一刻枪尖已扎进地里,“嗤”的一声,竟在夯实的土路当中没入大半。
顾不得骇异,狄申就要一跃而起,却见狄迈控马直踩上来,竟是要用马蹄踩死自己。狄申来不及起身,就势又滚数圈,勉强躲了开,再一抬头,却见狄迈竟然舍下自己,打马而去。
下一刻,风声劲急,叱利兀从他身后一步迈出,挥起一刀直劈过来。
狄迈心中乱跳,见数击未能得手,舍下狄申便走。
不远处,狄申果然派大部人马包围住刘绍等人,想要趁此机会将他在阵前俘虏,他派去接应的人已同他们战作一团,直到这时仍胜负未分。
他们在做什么?
他朝着刘绍打马过去,随手从旁边抓了个人来,横放在马上,夺了他手中的刀,在他身上一抹,随后把人扔开,两眼盯着刘绍,看他被人扶上马,可是坐不住,两手抱在马颈上,身子伏上去,不知现在是不是还醒着。
两个亲兵挡住狄申的人,狄迈从中间穿过,见又有人涌上来,蓦地神情一厉,挥刀乱砍,纵马从他们身上踏过,随后又抬头看看。
一个雍人也爬上马,把刘绍抱在怀里,却不是刚才被刘绍挡在身下的那个。刘绍还是没有什么反应,他受了多重的伤、为什么身上有这么多血?他到底是不是醒着?
忽然,他马蹄一挫,随后耳旁响起呼声,“王爷小心!”
狄迈跌下马,在地上滚了一圈,挥开亲卫来扶他的手,直身站起,忽然但觉浑身疼痛欲死,却说不出是哪痛,可随后见人杀来,两眼一热,提刀便上,一刀砍折了马腿,一刀把人劈翻在地,一刀横插进来人大腿当中,又一刀拔出,被一股滚烫的血泼在身上,蓦地打了个颤。
他又抬头寻找刘绍,这次费了些力气才找到。但见两人之间的距离不近反远,明白狄申一心要取自己性命,他手下士卒除去围攻刘绍之外,就是直奔自己而来。见自己无论杀了多少个人、无论怎么朝着刘绍冲去,却始终有那么多人横在中间,不禁手按胸口,打个趔趄,恨得咬出了血。
忽然间,他瞧见两人从刘绍背后绕去,伸手急摸箭囊,摸了个空,忽地大喊一声,叫道:“刘绍!”
他向前数步,被人拦下,见数刀挥来,只勉强挡住,并不回击,两眼紧盯着前面。
随后就见贺鲁齐回身掷刀,双刀飞出,将那两人击毙,随后扯过刘绍马缰,便又上前。
马背上,刘绍似乎听见那一声喊,竟然动了一动,回过头来。
狄迈与他眼神撞上,一霎时仿佛被抽去魂魄,只剩下一副空荡荡的躯壳,五脏六腑被掏了个空。
他像是一下子稳住了心神,又像刚刚死去一次,忽地一晃,回到人间,手脚发冷,一时神魂颠倒,心中激荡,手中的刀不知砍在何处,竟然骤然崩断。
幸好亲卫拥上前来,将围攻他的那几人杀死,见他神情不对,忙把他护在中间。
就在这时,远处又有马蹄声响,又是一队军马赶到。狄迈瞧见他们身上服色,知道是自己的人,长吸一口气,推开亲卫,奋然上马,发令进攻。
来人直冲狄申军阵,不多时就将他的人马搅乱。狄迈分出数百人,随自己又往狄申处杀去,还未赶到近前,见狄申重又上了马,从亲兵手中拿来弓箭,便向他射去。
这么长时间的激战过后,狄申身边亲兵已所剩无几,已无法替他拦住来箭。狄迈自负箭法,又杀红了眼,不顾叱利兀正与狄申战作一团,只让亲兵挡住来敌,自己一面催马向前,一面接连发箭,只射狄申座下战马和他大腿,狄申果然手忙脚乱。
叱利兀知道狄迈绝不会射偏,全不注意来箭,只一心应付狄申,趁他分神的功夫,看准机会,横过刀背砍在他肩上,将他击下马去,随后当即也跳下马,反剪住他双手,拿膝盖顶住了他,从旁人手中接过绳子,迅速将他缚住。
他知道狄迈留此人有用,要当众宣告他谋反罪状,并不下死手,只制住他,等狄迈处置。
狄迈奔至近前,拿刀尖挑起狄申头上所戴兜鍪,大喝一声,“贼首被擒,放下刀剑者无罪,反抗者死!”
与此同时,贺鲁齐猛地撕开一道口子,手扯着刘绍座下马的辔头,终于将他带入了狄迈军阵当中。
狄迈这一声吼响震全军,刘绍虽然神志发昏,却也听得清清楚楚。明白尘埃落定,心里一松,当即便要昏睡过去,可马上想到,要是自己当真就这么失了意识,狄迈怕要发疯,急喘两口气,强打精神,费力转头,又朝着出声处看去。
狄迈也正看着他,可脸上神情看不清楚。失血太多,他的眼睛已经花了。
这会儿两人距离太远,刘绍又没力气,没法提醒他狄申手里已有皇帝诏书之事。要是拿眼神示意,又怕他不懂,于是费力对身后的赵耳道:“赵兄,劳烦你和狄迈说……就说……”
他忽然大口喘了声气,好像昏了一瞬,又即醒来,“说狄申刚刚宣诏、宣诏……”
赵耳却打断他,“这是夏人之事,与我无关。”
刘绍噎了噎,知道他说得有理,也无法反驳。以雍夏之仇,赵耳方才救护于他,已是仁至义尽,他不肯替自己传话,也是理所应当。
刘绍又喘了两声,听狄迈说了些什么,这次却听不大清楚,只知道他说了很久,想到狄迈从旁人口中也能得知狄申身上有皇帝诏书之事,放下心来,在马上打了个晃,忽然脱力,靠在赵耳身上,却被他推开,向前一倒,顺势扶住马颈。
他苦笑一下,对赵耳道:“多承救护,将我放下马吧。”
说话间,狄迈已策马朝着他们奔来。
待他离近之后,刘绍这次总算看清了他,瞧见他面上神情,怔了一怔,随即打起几分精神,想让自己多少能显得好些。
狄迈也怔怔地瞧他。方一稳住局面,他就向刘绍赶来,可他离刘绍越近,手脚越冷,心跳得也越厉害,耳中嗡声大作,几乎什么也听不清楚,直到——
就在他离刘绍只五步远的时候,忽然,他瞧见,刘绍被他身后那雍人横刀抵在脖颈下面,然后那人转过头来,对着自己大喝道:“不许过来!”
第156章 当时费尽人间铁(二)
李铁生原以为必死,却被刘绍挡在身下,一时呆住,见他吐血,猛地反应过来,一坐而起,把刘绍抱在膝上,先看向他背后,却不见血,只是衣衫被割了开。
刘绍低声道:“没事,我里面穿了甲。”
先前狄迈入主长安时,封锁皇宫,在内库里淘得件雍国皇室的金丝软甲,试了一试,穿在身上十分轻薄,披上外袍后几乎看不出来,却能刀枪不入,抵得上几十斤的甲胄。
狄迈是带兵之人,知道此物价值连城。如此重宝,却被落在内库当中,足见雍帝走时匆忙之极,恐怕已吓破了胆。
只可惜不知是这软甲本来就只有一副,还是其他的都被他带走了,狄迈翻遍皇宫,也没再找见第二件,倒有几分可惜。
他自负武功,极少穿戴,这次为了应付狄申叛乱,就把这幅甲送给了刘绍,让他贴身穿上,以备不测。
刘绍见到还有这种好事,根本不用旁人去劝,甚至因为觉着这东西神奇得不讲道理,提前一天就已穿好,为图新鲜,睡觉时都不肯脱,狄迈当时还笑了他好一阵,谁知竟然当真派上用场。
李铁生闻言长松一口气,但看刘绍脸色苍白,神情痛苦,也知道他挨那一刀之后,虽然没被割开皮肉,却也受了暗伤,当即两眼一热,含泪道:“督师,您何苦……”
他身为亲卫,一向以护卫大将为先,自己的生死还在其次,况且他奉军令而来,即便为刘绍死了,那也是他分内之事。
在战场之上,同袍间相互救护,原是常事,可再来多少次,他也想不到刘绍会拿自己的身体给他这微贱之人挡刀。
况且刘绍不是已决心要做夏人了么,为何还要如此?
刘绍摇摇头,“吴将军殷殷之意,和诸位相救之恩……如此也算是能报答一二了。”
李铁生抱着他,心头一片茫然,赵耳却道:“夏人在旁,发什么呆?李兄,快起来!”
李铁生闻言背上一紧,猛地回神,见狄申的人马抢攻甚急,也知道此处不可久留,忙扶着刘绍上马。
把刘绍扶上马后,他却不急着上去,对赵耳道:“赵兄,你腿上伤重,走不了路,快上马去,我在旁步行护卫!”
赵耳也不与他推让,费力爬上马,抓紧缰绳,向着远处一望。
先前一眨眼的功夫,附近夏人就都被射倒在地,赵耳心中一动,不知是何人有此箭法,抬头看去,却是个葛逻禄人,心中好不失望。
随后,他又在心中冷笑一下:同李铁生一道的亲卫已经都被杀了,这时候出现的,不是葛逻禄人,又会是谁,难道还会是雍人不成?
他见来人极是威猛,方一入阵,便如一头猛虎,左冲右突、无人可挡,开始时还以为是哪一员大将,后来定眼一瞧,才认出那人竟是夏国的摄政王狄迈。
狄迈出行时身边护卫极多,根本近不得他身,最近更是出警入跸,每一出行,都要沿途清空道路,他只远远瞧见过这摄政王几眼,只觉他身上架子极大,本以为他近年来养尊处优,已不能力战,今日亲见之下,才知他在战场之上竟是这样一幅模样,心里不禁跳了两下。
就是这样一人,逐出皇帝,伏尸数十万,灭亡了他大雍一百一十二年江山!
赵耳浑身打了个激灵,紧了紧手中的刀。
从前他就动过刺杀狄迈的念头,但看他身边始终禁卫森严,防守严密,自觉难以得手,便始终没打他的主意。
如今现成的机会就在眼前,可是……他估量了一下身上伤势,已绝非狄迈对手。忽然耳边听见一道风声,他下意识摁着刘绍一道折下身去,躲开一刀,随后便即回神,正要转身回击,李铁生已先他一步,上前杀死了那个夏人。
随后又是一阵混战。
他与李铁生都受了重伤,幸赖夏人贺鲁齐神勇非常,与狄迈的援军里应外合,硬生生带着他们突围出去。
刚喘过一口气,赵耳看向远处战局,见狄申遭擒,随后就听狄迈拿葛逻禄语高声说了些什么。
赵耳听得十分仔细。先前为了刺杀之故,他特意学习了葛逻禄语,这会儿倒也听懂大半,知道狄迈言语当中把狄申指为乱党,还让他手下士卒都把武器放下,对这些人说了些半是威胁、半是劝慰的话,但都不很要紧,于雍国没有什么用。
狄申的士卒倒也听话,没过多久就全都把手中兵器放在地上,不再拼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