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见刘绍满身是血,在马上摇摇晃晃,临走之前不放心地问:“还能骑马么?”
刘绍虽然征战数年,可因为狄迈之故,其实很少受伤,像这样伤得这么重,今天还是头一遭。但性命攸关之际,他也顾不上嫌疼,当即摆摆手道:“没事,将军不用顾忌我。”说罢便即跟上。
狄申的人未收到军令,没有贸然出击,但始终紧随在后,与他们只隔了数十步远,一路盯着他们,就像野地里紧咬着猎物脚后跟的狼,十分惹人厌烦。
刘绍伏在马颈上,头脑渐渐昏沉起来,几次恍惚着想要睡过去,又强打精神醒来,见状也无力腹诽,只勉强控制着不从马上跌下,向四周瞧去,景色已十分熟悉,估计距离城墙已不足十里,总算松一口气。
他眼皮发沉,头往下低,身上忽地脱力,几乎又要睡去,忽然听见从身后传来隐隐的马蹄声,一乍而醒,赶快从马上回过头去。
这时月已西沉,天色极黑,几乎什么也看不清楚,可远处星星点点打满了火把,隐隐照出无数马头,映得半边天幕亮如白昼,如有火烧。
霎时间,四面乱鸦惊起,号鸣而去。一阵寒风卷来,乱拨长鬃,打人面孔,刘绍挥手挡开,再抬头时,但听得蹄声滚滚,动地而来。
是狄申的大军到了!
原本跟在他们身后的数百人马忽然发难,直冲入贺鲁齐这一军当中!
贺鲁齐带兵多年,回京时身边所携又都是精锐,即刻排开阵型,挡住冲击,转头对刘绍道:“他是要拖住我们,等后面大军追上。我找人带你向城中突围!”
刘绍嘴唇发抖,手指也哆嗦起来,一阵一阵寒噤,头顶反而冒出冷汗,除去绝食时差点死了的那次之外,再没有过这种时候,几乎支持不住,可脑子仍转得飞快,低声道:“不妥!”
“这会儿狄申可能已带人出城了,前面或有伏兵。带的人少,万一遭伏,反会被擒;人带多了,你这边支持不住,大军还会再围上来。”
贺鲁齐听他这般说,猛然想起几年前刘绍在他手里被雍人擒走之事,不由得一愣。
那时吴宗义就是拿疑兵骗他留下来断后,送刘绍向前突围,他自己则在前面设伏,一举把刘绍兜入网中的。
这些年他每一思及,都觉悔恨不已。幸好刘绍到雍国之后,不但没有被杀,反而还颇受重用,他才多少宽慰了些,却也始终不敢忘怀。听刘绍这般说,当即心中一凛,也不敢再贸然同他分开,只得问:“你意如何?”
刘绍打了个晃,费力道:“我想可以尽量把动静闹大。即便摄政王不及马上赶来,城外正在搜寻我的军队闻声也会过来。”
贺鲁齐不知道为什么这会儿会有人在搜寻刘绍,也不知道城外究竟有多少军队,危急关头无暇发问,点点头道:“你放心,这次你一定不会有事。”
他话音刚落,似乎是为了验证刘绍先前所言,前面又出现数人,打马而来,离近了一看,不是旁人,正是狄申。
他果然有法子打开城门。
刘绍心里刚转过这个念头,随后身体就不受控制地、慢慢从马背上滑下去,正要跌下去时,背后被什么人一提,重又坐好,回头一看,却原来是赵耳。
赵耳没说多余的话,见他坐稳,便松开了手。
李铁生见状忙跳下马,翻身上了刘绍那匹,从背后扶住他,低声问:“督师,还能坚持吗?”
刘绍见他到了这个时候,还唤自己“督师”,言语之中难掩殷殷之意,霎时喉咙一热,猛地攥了攥拳头,打起精神,摇头道:“没事。”
这时长夜已尽,天刚破晓,狄申扔开火把上前来,还没开口,贺鲁齐先道:“末将奉命回京,不知王爷何故率军截击?”
狄申冷笑道:“不必装傻!贺鲁齐,你与辅政同出一族,辅政在世时也对你多有提携倚重,可辅政被狄迈杀了那时,你连屁都没有放上一个,岂不是太狼心狗肺了点?”
刘绍心神一整:他要拿皇帝说事了。
“如今狄迈目中无人,就连陛下也不放在眼里,出行都要大臣下跪,还设了什么天子旌旗。他这篡位谋逆之心,举国上下谁不知道?”
“贺鲁齐!你若是还顾念旧情,就赶紧下马受缚,免得一会儿打起来,顾不上你的性命。”
刘绍一来想要多拖延些时间,好让狄迈赶来;二来为着自己那一石二鸟之计,有意引着狄申往皇帝身上攀扯,闻言便道:“王爷无故与国中大将刀兵相见,难道就不是篡位谋逆么?”
他声音不大,狄申费了些功夫才听清,闻言张口便要说些什么,可马上忍住了,冷冷道:“我知道你什么意思。只要我今夜除了狄迈,篡位谋逆的人就是他,不是我,用不着旁人操心!”
刘绍见他不中这计,也不灰心,反而暗中思索,他说这话的底气是什么。他有什么把握能除狄迈?
正沉吟间,忽然瞧见不远处,城门口一时火光大亮,一道狼烟升起,在晨曦当中隐约可见。
狄申见状,一张冷硬的面孔上露出丝笑意,转头瞧过来,问:“你们可知,这把火是什么意思?”
既然他这般问,那么这火必然是他自己人放的,刘绍于是皱着眉头,不答这话。
狄申也不卖关子,看着刘绍,问:“刚才的烟花是你放的吧?”
“狄迈让人满城找你,我一收到消息,就知道他过后必要出城,于是特意在南门设伏。这会儿城中一团乱麻,他方寸正乱,哪会防备?”
狄申指了指不远处的火光,“我下了命令,手下人一旦截击到狄迈的车架,就地击杀!得手之后放火为号,好让我知道。”
他说着,从怀中掏出诏书,缓缓展开来,“乱臣贼子,看来不是我了。”
第153章 同父同母不同天(九)
狄申展开诏书,高声读道:“狄迈擅权,祸乱朝纲,纵兵为乱,更又欺君罔上,纠集不法,若不枭除,社稷永无宁日。朕为天子,赏罚升黜,全不由己……”
刘绍听着,见贺鲁齐朝自己瞧过来,面上大有不安之色,对他摇摇头,让他稳住阵脚,先听狄申怎么说。
宫门外的大火仍在烧着,隐隐约约有人声传来,骚动却未传至此处,两军暂且罢兵。
听闻狄迈身死,从将领到寻常士兵,全都面面相觑,一时间谁也没有做声。
只有狄申垂着两眼,又往后读:“幸赖朕兄申忠义赤诚,奋力讨贼,诛除奸党,以宁静圣朝,安定社稷……”
刘绍错开眼,向南望去,见狄申的大军渐渐追上来,几乎将自己围住,却也没有动作,咬一咬牙,决心听他念完。
“今加狄申为大将军,总领天下兵马。诸将士无论内外,如有违逆,以谋反论处。尔等军民接诏,如见朕躬。”
狄申读完,将诏书举起,“此为陛下亲笔所书,谁敢不从!”
刘绍低声对贺鲁齐道:“将军,动手吧!”
若依贺鲁齐之意,他绝不会站在原地等狄申把诏书读完,扰乱军心,早就趁着狄申的大军还未合围上来,带着刘绍突围出去。
先前狄申刚开口时,他就要动手,却被刘绍拦住,他大是不解,“再不抓紧,被围住就不好跑了!”
刘绍却摇头,坚持道:“富贵险中求,等他说完再走。”
可这样一等,身后的大军已经将他们围在垓心,决不像刚才那般几百人的小打小闹,一眼看去,人数当在三千上下。
敌众我寡,想要突围不是没有可能,只是——
贺鲁齐转头,飞快地在刘绍身上打量一眼,借着晨光,才看清他身上各处都带伤,脸色苍白,恐怕已不能力战。
再看他身后那个陌生的雍人,浑身上下也受伤不少,他俩加在一起,也未必能当一个人用,反而还会拖慢马速,十分不利。
他收回视线,心中沉了沉,却一声不吭,暗暗道:不论能不能突围出去,我尽力而为就是。
狄申瞧见他面上神情,知道他不肯缴械,怜他勇武,不愿杀他,仍是劝道:“贺鲁将军,你何必放着陛下诏令不听,非要负隅顽抗?”
贺鲁齐一向寡言少语,听了这话理也不理,反而趁他出声的功夫,不打招呼,横刀朝他直冲过去,看来是想要擒贼先擒王。
狄申吃了一惊。可他毕竟也是带兵之人,临阵时总比常人多了几分谨慎,见贺鲁齐座下马稍稍一动,就已暗中提防,见他直奔自己而来,勒马往旁边一躲,左右亲卫便将贺鲁齐架住,没让他近得身来。
趁着这个功夫,狄申收好诏书,同样拔刀在手,“这倒是良言难劝该死的鬼。”说着挥一挥掌,麾下众人便一齐合围而上。
贺鲁齐见一击没有得手,狄申已有防备,知道他一向身手不错,自己仓促间已难取胜,担心刘绍安危,只得又退了回去,思索起突围之法。
非是刘绍托大。他想要借狄申之口攀扯出狄显来,这会儿就是最后的机会,过了这村就没有这店,以后再找时机可就难了。
只可惜世上事总不尽如人意。他等待片刻,终于如愿以偿,可临到想脱身时,却忽然身上一挫,在马头上磕了一下,随即醒来,但觉手脚发软,浑身寒意瑟瑟,耳听得贺鲁齐急声说了什么,却半晌没有反应过来。
李铁生抱起他答了句“好”,声音极高,震得他两耳同时一响,这次他倒听了个真切。来不及捡回思绪,座下马已动起来,载着他往前奔去。
寒风扑面,刘绍又清醒了几分,勉力道:“将军快命士卒大声鼓噪,不需强求马上脱身……不多时就会有人接应!”
他料想狄迈放在城外搜寻他的兵马不会太少,即便军队间彼此相距很远,可他们这边闹了这么久,总会有人闻讯而来。
他们其实未必需要突围而出,只要能拖到援军赶来,就可以反败为胜——狄申毕竟只有一路人。
李铁生护着他且战且退。刘绍虽然说不必强求突围,可突围而出毕竟还是上策,贺鲁齐带着他们几次尝试,均告失败,不得已退回来,将军队收拢,一队人马被狄申逼得越缩越小。
眼看着就要落败,李铁生已怀了必死之志,可想到自己死后,刘绍多半也不能活,思及死了那么多的同袍兄弟,最后却还是有负吴宗义之托,愧疚难当之余,更觉心下惨然。
他知道刘绍在等狄迈的援军。可狄迈已死,他那些人马再多,也必定作鸟兽散,之后狄迈的一众党羽必遭清算,不会有好下场。
刘绍身在虎狼之国,之所以至今无恙,皆因与狄迈交好,如今他失了庇佑,即便这次不死,留在夏国,以后如何还能活命?
他又想再劝刘绍,可见他昏昏沉沉,已不大能说话,便没开口。已有夏人破阵而入,直冲上来,他更是无暇多想,打起精神忙去迎敌。
可是他需要分出一手抱住刘绍,只剩下一条手臂能够挥刀,还要时常挡住射来的冷箭,一时间左支右绌,虽然有赵耳从旁掠阵,眨眼的功夫却还是又添了几道新伤。
他忍耐着一声未吭。忽然,从西面传来呼喝声,随后狄申的攻势猛然一乱,李铁生展眼望去,见到另外一队夏人冲上前来,同狄申一军战在一处,眼前一亮,不知是不是刘绍先前所说的援军。
贺鲁齐高声道:“援军到了,随我来!”说完看了李铁生一眼,随后鞭子猛甩,一马当先,撇下亲兵,自己冲在最前面,白刃纷飞,硬是砍开了一条路。
李铁生听不懂他说话,见状却也会意,连忙催马紧随其后。
贺鲁齐身是大将,对李铁生这小小的亲兵头目没有印象,以为两人是第一次见,可李铁生却识得他,知道他是夏人当中数一数二的虎将,若论勇武,只在元涅一人之下,再没有旁人能与他相比。
雍夏交战多年,像这等夏人将领,李铁生对其自然只有忌惮而已,像这样跟在他身后突围,还是平生第一次,心中一时五味杂陈,压下心绪,闷头随他突围。
贺鲁齐所部数百士兵见敌我两军兵力实在悬殊,原本已不报希望,如今见援军已至,主帅又身先士卒,登时士气大振,纷纷鼓勇而前,向西边猛攻,奋力冲击狄申军阵。
狄申一军渐渐支持不住,让他们扯开一条口子。贺鲁齐与援军会合,只换了两口气,见还有一队人未能突围出来,竟又折返回去救人,浑不将狄申的数千人马放在眼里。
李铁生虽知他是夏人,见状却也不得不心生敬佩,同赵耳对视一眼,各自轻轻点头。
他二人皆不惧死,若是战场上有同袍陷入敌手,一定想也不想就回身救援,连眉头都不会皱上一下。
可此时毕竟不同。一来被困那些人都是夏军,手上不知欠了雍人多少人命,二来眼下当务之急是护住刘绍。
带了一个人,他毕竟不敢像贺鲁齐那般重入敌阵,当下只好站定,拿眼追着贺鲁齐,见他在阵中左冲右突,浑如猛虎,竟无人能近他的身,不禁在心中暗叹。
但他随即就收回视线,向这队援军打量片刻,登时心中一沉——这支人马也不足千人,甚至似乎只在五百上下,如何能够抵挡狄申?
果然没过多久,狄申也探出他们虚实,迅速稳住被冲乱的阵脚,调集兵马,重又合围过来。
贺鲁齐已将内外两军合拢在一起,虽然先前所部精锐战死不少,但赶来的京城卫戍也同样是虎狼之师,作战之时悍不畏死,不在他所部人马之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