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绍连瞧带听,估算出左右已不足十人,恐怕方才为了救他,有几人丧命于夏人之手。
想到这里,他心里一动,不由得有几分愧疚。
若他现在正在往吴宗义处赶,日后得到机会,仍要继续奋勇抗敌,那这些雍人为救他而丧命,倒也不算白死。
可他已拒绝了李铁生,铁了心回到狄迈身边,一半的身子已成了夏人,这些人为救他而死在夏人手里,当真半点意义也没有,恐怕要死不瞑目。
以桥正里
但此时夏人就在身后穷追不舍,生死之际也容不得他多想,更容不得他婆婆妈妈地说什么场面话,他心思一转,按下这些心绪,思索起脱身之法。
这一支是夏人前锋,大军还在后面,虽然北面还有些先前经过的人马,但比起往南走,总归是少了许多,赵耳带着他北上,足见深思熟虑。
只是往北走不多远,势必还会遇上狄申的人,即便他们没有马上认出自己,可他身上毕竟背了血债,前后两军碰上之后彼此一通气,一定马上合围于他。
思及此,他在马背上勉强抬头,对赵耳道:“往前走还会碰上夏人,要不然还是绕进林中,兴许能甩脱他们。”
赵耳没吱声,与李铁生互换了一下眼色,当真一扯辔头,拨转马头进入密林里面。
夏人的呼喝声仍不近不远地紧追在后,刘绍折腾一阵,终于翻身坐起,摸摸身侧箭囊,唯一一支箭也没了;先前那把夺来的刀已被折断,这会儿又没了武器防身,再被追上恐怕不大好办;向左臂一摸,手心即刻湿了,但光线太暗,一时半会儿也看不出流了多少血,也没什么法子包扎,只能听之任之。
赵耳问:“你不是和夏人亲如一家,他们怎么还追杀你?”
刘绍苦笑一声,不愿多说,只道:“狄申谋反,我是被殃及的池鱼。”
赵耳想到今天能顺利把刘绍劫出,也是因为摄政王府事先先受了一队人马的袭击,略一思索,就明白了白天那些是狄申的人。
夏国高层发生了什么事,他多方打听,也只能隐隐听见些风声,详情一概不知。
若是放在平时,听说这些胡人互相倾轧,他只会幸灾乐祸,认为能给雍国可乘之机,盼着他们闹得越大越好、越凶越好。
但现在不仅是他,就连吴宗义的这些亲兵,为了救刘绍这臭讨债的,也被一起卷入进来,一着不慎就要丧命,这当口他也幸灾乐祸不起来,只有拼命赶路。
先前刘绍杀了一个夏人将官后夺路而逃,夏人都去追赶刘绍,他原本打算袖手旁观,可李铁生定要去救刘绍不可,当即打马便追,赵耳怕这一行义士跟刘绍一道送命,只得也跟上。
可他毕竟清楚,夏人有数百人之多,再加一个他,实也没有多大差别,侥幸杀出一条路去还好,一旦被追上,十几条命全要交代在这儿。
但他既然已经决定要救刘绍,就也不出口抱怨,更没想过把刘绍扔下马,当成诱饵抵给夏人,换自己脱身。见刘绍从马背上摇摇晃晃地爬起来,虽然打心眼里瞧不起他,仍在他身上扶了一把,以免他从马上跌下,还要自己救起。
刘绍没有同他道谢,只是不住前后观望,呼吸声不算太急,声音也稳,看来还没被吓破胆。
赵耳见状,把紧皱的眉头松了松,暗道:他毕竟也算半条汉子,即便今天真为他死了,总也不算亏到家去。
刘绍抓住马颈上的鬃毛,暗暗思索:最好的情况是能绕过狄申前军,直奔长安城,城上守军基本都是狄迈的人,只要赶到那里就几乎可称安全。不过——
他随后想到,狄申既然敢发兵进城,应当是已与南门的守卫暗通款曲,他走南门恐怕不行,为保万全,还是绕些远路,走其他门入城为上。
他又想:狄迈分兵搜索自己,应当不会只知道在城内找人,城外应该也有狄迈的人马,只是恐怕分得很散,不知能不能遇到。
只要遇到,哪怕只有百人,也不惧身后的这一队追兵了。
正思索间,前面忽然火把大亮,远远可见一彪军马拦路。离着太远,看不清是谁,赵耳问:“要不要靠近?”
刘绍本就行事谨慎,这会儿手里攥着近十条人命,还都是平白搭给自己的,更加不肯托大,闻言便道:“不知是敌是友,绕开他们!”
赵耳听从,向东一转就躲了开。
谁知前面那一军像是在特意候着他们一般,见他夺路而逃,纷纷追赶上来,时不时放上一箭,口中不住呼喝,却听不清喊着什么。
见了这个架势,刘绍如何不明白,这定是狄申的兵马!
他一瞬间想到,一定是他先前杀了那个将官之后,那一支人马当中还有其他识得自己的人,明白干系重大,在其他人追捕自己时,急去通知了前军,前军便中道停住,准备堵截自己。
随后他又想到,狄申此时一定不在这一军中,不然他一定想留活口,不会下令放箭。
狄申不在,倒是好事,但万一这军中有别的主事之人,恐怕还会下令让后面的大军赶上。这样一来,即便现在不死,但只要被眼前这些人拖住,没有马上脱身,时间一长,一旦让狄申的大军围上来,即便再遇见狄迈的小股追踪人马,那也无济于事了。
正思索间,忽然前面现出队伏兵,赵耳猛一勒马,正要赶紧取道向南,却见到身后追兵已经赶上,往西去,却被北面的人包抄过来,拦住了道路,拨马转过一圈,竟是无路可走。
李铁生和几个亲卫拔刀挡在刘绍身前,低声道:“我等拼死掩护督师突围!”
刘绍叹一口气,自知今天十有八九活不成了,不想临死还要拉人垫背,于是从后面拍拍他道:“这儿没有什么督师。夏人之间的烂事,你们没必要卷进来,吴将军的好意我心领了,一会儿只要他们肯听我说话——”
李铁生不待他说完,拿刀柄狠拍了下马屁股,已向前冲去,赵耳同样一夹马腹,紧随其后。
刘绍后面的话还未出口,一阵大风猛灌进来,不由吞声。
眼见着夏人火把靠近,他只得打起精神,下意识往腰间一抓,却抓了个空,这才想起刀鞘已成了空鞘,索性解下来,好歹能做防身之用。
不多时一行人已冲至夏人面前。他们动身极快,夏人原本把他们围在中间,张弓要射,可眨眼间的功夫他们已冲进人堆里,这么近的距离,他们怕伤到同袍,投鼠忌器,不敢放箭,各自拔出刀来贴身肉搏。
马蹄一缓,赵耳便即下马步战。
他拖着一条伤腿,可杀起人来毫不手软,一刀杀马、再出一刀杀人,在人堆当中往返腾挪,转瞬间已连杀十余个,身上却只受了轻伤。
刘绍这时才知,刚才他对自己没有使出全力,要是下定决心杀人,自己决计活不到这个时候。
李铁生从前开道,赵耳在身后扫清涌来的夏人,刘绍也没闲着,趁着这个功夫重新夺了把刀。
几人且战且往前去,可每每杀出一条路来,过不多久夏人就又合围过来。
他们毕竟人多,就是耗也能耗死了自己。
刘绍打眼一瞧,见片刻的功夫过去,自己这边已只剩下五人,恐怕最多再查五十个数,就要全军覆没。敌众我寡到这种程度,再多智计也是枉然,刘绍又喊话几次,这军人马都无动于衷,看来是非杀他不可,自觉已无计可施,索性力战,顾不得身上再添什么伤,死之前能杀几个是几个罢了。
这当口他心跳如鼓,全神贯注,全没来得及想,自己闯过九十九道关卡,多少次死里逃生,多少次备受煎熬,终于说服自己、又说服狄迈,总算到了放权之前的这最后一步,结果反而要折在半路上。天下岂有这般道理?
但他既然来不及想到这个,也就不感惋惜叹恨,只一门心思搏命,身上不知挨了多少下,反而隐隐冲开条道路,瞧见了半点希望。
他座下马中箭,于是抢了匹夏人的马,又向前奔。
李铁生挡住两人,刘绍从旁一跃而过,竟然冲出包围,纵马而去。
夏人忙在他身后放箭,刘绍急转马头,躲在树影后面,匆匆向东直奔大路,一面跑,一面在马上回头,见赵耳救下李铁生,两人同乘一骑跟在后面,虽然知道余人已经全都无幸,却毕竟还剩下两个,隐隐松了口气。
谁知再往前跑,又瞧见一队夏人。
刘绍惨然长叹,缓一缓马,随后将心一横,不但不避,反而一磕镫子,直冲他们而去。
他身上各处受伤,不可胜数,即便看不见,也知道血流如注,左臂抬不起来,右手也只勉强才握住刀柄,未必还能再杀几个,头昏眼花,身上发冷,已无力再战。
这一队人究竟是敌是友,他冲上前去是死是活,就全看天意如何了!
第152章 同父同母不同天(八)
也是刘绍命不该绝,离近了之后才看清,这一军中为首那个竟是贺鲁齐!
两个月前狄迈传他回来,他恰在今日赶回京城了么?
刘绍对身后打个手势,示意李铁生与赵耳别怕,随后打马至贺鲁齐面前,也来不及同他叙旧,先道:“狄申谋反,如今正在追杀我,劳烦将军代为抵挡一二!”
自从上次在大同城下一别,贺鲁齐再没同他见过面,见状正想说些什么,但听刘绍声音发急,就着火把的光一看,又见他浑身是血、狼狈不堪,也明白事出紧急,不及多问便应下来,将刘绍挡在身后。
刘绍见狄申的人逼近,左右环顾,见贺鲁齐进京时只带了数百护卫,不当什么事,又道:“西南还有狄申的大军,恐怕过不久就会到,敌众我寡,请速速派人进城告知狄迈!”
他情急之下对狄迈直呼其名,贺鲁齐闻言一愣,却也照做,急令人北上传信。
狄申的人合围上来,可是见贺鲁齐毕竟也有数百人,和自己人数相当,不敢轻举妄动,只慢慢靠近。
趁着这个功夫,刘绍连忙割开衣服,给自己大腿上的伤口包扎起来,以免失血过多,手臂上的伤无暇去管,反正也动不了了,任它再流一阵,估计也死不了人。
他包扎之后,忙去查看赵耳和李铁生,见两人也都受了伤,正色道:“赵兄、铁生,先前各位拼死救护于我,刘绍感激不尽。”
“如今我已脱险,请你二位速速离开此地,以免卷入进来,我看这架势说不定还要再动起刀枪来,不定打到什么时候。”
他言辞恳切,在两人染血的面孔上各瞧了一眼,又道:“这都是我与夏人之事,今夜折损了那么多弟兄,我已经十分过意不去。我给两位换两匹快马,你们找机会快走吧!”
李铁生摇头,“末将等总督脱险后再走。”
刘绍平时性子很缓,这会儿却急道:“好了,你已救我脱险过几回了!回去以后请向吴将军转达,就说我——”
他顿了一顿,“就说我刘绍对不起他。请他……请他日后多保重罢!快走!”
李铁生却立马不动,又重复了遍,“等总督脱险之后末将再走。”
刘绍见劝不动他,猛叹一口气,拿他也没什么办法,只得又看向赵耳。
赵耳却也道:“赵某既然要救阁下,自然有始有终,不必劝了。”
刘绍无言以对,这情形也不必再多说什么,在马上朝二人各自抱一抱拳,随后踉跄下马。
他腿上带伤,骑在马上时还好,一落在地上,就有些站不太住,不觉跌坐在地,痛苦地咬了咬牙。
他也不急着起来,在左腰间一摸,众人但见他掏出一只几寸来长的小筒,把它坐在地上立住,从底下捻出根引线,随后转头道:“给我只火把!”
赵耳瞧见,暗道:这是烟花?到了这个时候,他竟还有心思放这个?啊,莫非——
贺鲁齐点头,旁边就有兵士递上火把。刘绍接过,凑近引线点燃了,随后以手撑地,向后挪动几步。
过不多时,引线燃尽,竹筒间骤然一亮,发出一道震耳的声响,一道亮光直飞上天,在半空中炸开来,金色的火光四溅飞出,噼啪响了一阵,随后缓缓落下。
刘绍费力站起,没让旁人搀扶,自己爬上了马,见众人不解,简单解释道:“狄——摄政王看到后,会带人往这个方向走,能早点遇上传信的士兵。”
他先前为了对付狄申,虽然自以为已定下了万全之计,可是因着一向行事谨慎,仍然设想过王府被攻破、他落在狄申手里的可能。于是就与狄迈商定,以烟花为号,好让狄迈能够确认自己的方位。
他本来以为这烟花十之八九用不上,带在身上,只是以防万一而已,没想到这“万一”当真出现。
狄申的人没能攻入,他反而被雍人“救”出,殊途同归,如今眼看又要落在狄申手里,这一计也就派上了用场。
只是寻常烟花体积太大,很难随身携带,他的这支是找人特制的,为了缩减尺寸,只有单发,炸过一响便罢,而且不能手持,必须坐稳在地上才能燃放。
先前他被追杀得太急,耽误了许多时间,始终无法腾出手来向狄迈传信,只有现在与贺鲁齐的几百人会合以后,才有了片刻喘息之机,赶紧告知狄迈,只盼他能早点过来,别让狄申抢先。
这般想着,他转向贺鲁齐,“将军,如今形势太乱,此地不宜久留,还是抓紧时间入城为是!”
贺鲁齐从外地赶来,原本不知京城里发生了何事,闻言也知事态严峻,点一点头,对刘绍所说全不怀疑,整整兵马,当即下令抓紧北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