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说将计就计?”狄迈听出他的话音,“其实也不用这么麻烦,我想要摁死狄吾,不过就在一反掌之间,哪里还用得上大费周章?”
刘绍摇头,走到他身前来,“你猜除去曾图之外,狄吾还有没有联系旁人,那些人都是谁,各自反应如何?你杀狄吾自然容易,可摁死得太早,别人就浮不出来。浮不出来,就处理不干净,恐怕日后要有祸患。我看不妨让曾图假意答应狄吾,和他一块起事,让曾图想法刺探更多的消息,一来你对狄吾的动向能有更多把握,二来也能多出些功夫看看旁人反应如何。”
狄迈缓缓点头。要是按他本意,对狄吾之事,不过就是快刀斩乱麻,越早解决越好。曾图既然收到联络之后,派儿子来给他送信,把自己摘了个干净,也算是证明了对他的忠心,自己念他一个好,不牵连他就是。
但他觉着刘绍会有话说,便没当即表态,特意把人挥退。现在一看,果然刘绍所想和他并不一样。
听了这一番话,他也觉有理,在心里改了主意,点头之后,忽然微微一笑。
刘绍一只手撑着他的椅背,弯腰看他,“你坏笑什么?”
“我在想……”狄迈抬头看着他,笑得更加厉害。刘绍一眼看去就知道他要说的没什么好话,已经提前开始撇嘴,果然,随后就听他继续道:“你就是一肚子坏水,你自己还不认。”
“哼,”刘绍怒道:“好心当成驴肝肺,下次不给你出主意了。”说着要走回椅子后面。
狄迈忙拉住他,知道他是在佯怒,还是改口说起了好话,“别啊,我这不是在夸你,唔,足智多谋吗?”
说完,他忽然收起笑容,一脸正经地道:“你不在我身边时,有事我只能问辛应乾、韦长宜他们,那些人都没有一个像你一样聪明。”后面还有一句“他们肚子里的坏水也都没你多”,他想了想,终于没说。
刘绍身子不转,只扭回头瞧他,“你溜须拍马就溜须拍马,抱我腰干什么?”
狄迈大笑,手上用劲,又把他往回带了带。
“净打岔了,我刚才话还没说完。”刘绍顺着他的力气回来,心里思考了一瞬:狄迈笑声这么响,不知道会不会让曾永寿听见,但随后就觉着这事不重要,念头一转抛在脑后,“我想让狄吾这疖子发出来,还有另外一个考虑。”
他放轻了声音,神秘兮兮道:“你附耳过来。”
狄迈耳朵一热,以己度人,料想他是要亲自己耳朵,于是轻咳一声,偏头凑了过去。
可谁知刘绍凑到他耳边,竟然当真是说话,嘀嘀咕咕一阵,狄迈神色忽然变了,一把拉住刘绍的手,张了张嘴,过一会儿才道:“你……那好,咱们晚上慢慢商议这事。”
“嗯,”刘绍应了一声,“明天你再去和那几个心腹大臣交个底。如此良机,必须把这事做得圆了,不然不知又要等到什么时候。”
狄迈肃然道:“好,我知道。”他抬头瞧着刘绍,“我手上的事太多,想要不出岔子,全稳稳当当地给出去,这样一看……恐怕还要一年半载。你……”
他问这话时,心里已猜出答案,却还是问出口道:“你等我吗?”
“不等不行啊,”刘绍把被他握着的手举了举,笑道:“你看我溜得出去么?”
狄迈明知道他一定会答应,但听他亲口说出,心里仍像落进两块烧着的炭,嗤嗤烧着,热得他几乎发汗。
他在椅子上动动,也想学着刘绍的样子,说些调笑的话,可是说不出来,两眼盯着刘绍,脸上连笑意都没有。
他不笑时,面色显得有几分严峻,旁人瞧见,难免提心吊胆,刘绍却无动于衷,反而低头亲了亲他,亲完了问:“怎么样,尝到坏水了吗,什么味儿?”
说过之后,他刚要直起身,却被狄迈抱住,就没直起来,反而往旁边歪去,扑通一声,被按到狄迈腿上。
狄迈抱着他,手臂收紧了,却不说话,又把头往他颈窝里埋,可是这次高度不够,只埋在他锁骨上面,和鼻梁一起互相硌着,谁也不饶谁。
刘绍往旁边挪了挪,也没挪动太多,只避开了骨头。
几年前听说狄迈把贺鲁氏掘坟鞭尸的时候,他除去震惊之外,非但不觉残暴,反而很想在狄迈身上抱抱,再拍拍他背。刚才辛应乾刚走时也是一样——只不过在他这两次的预想当中,都没有现在这么个姿势。
他也不大在意,收了笑,索性就着这个姿势,反手回抱住狄迈,手指摸在他背上,恍惚间仿佛在摸着一片叶子。无论是狄迈的这三十年,还是两人分开这五年,狄迈心中的每一道起伏,这会儿都像叶脉一样在手指肚下清晰可辨。
真可惜,刘绍想,这几年没在他身边。随后又想,真可怜。最后想,好像这几天狄迈都没再给他送过叶子。
狄迈稍稍同他分开,摇摇头道:“我总觉着……现在好得像是假的一样。”
他抬起手,按在刘绍后脑,手指贴在他束起的头发上,仰头瞧他,“你好得也像假的。”
刘绍闻言,没马上说话,默然一阵,忽然笑了下,问:“好么?”
狄迈应了一声,“嗯。”
刘绍松开他,手肘搭在他肩膀上面,低头瞧回去,“其实也就只有你觉着好。换了旁人,听我说要他扔了摄政王位,和我跑去做草野小民,人家只会觉着我是个疯子,搞不好还要把我揍一顿扔出去。”
他掐着狄迈脸上的皮,往外扯了扯,可狄迈现在的一张脸骨棱棱的,没多少肉,这一扯也没大多少。“也就是你……”他扯一扯,“亲你一下,抱你一下……”又扯一扯,“给你做些事情,说些好听的话……”见狄迈没反应,变本加厉,干脆两手一块扯起来,“你就高兴得什么似的。”
他说一句,扯一下,看狄迈的脸似乎都被扯大了,怕招致打击报复,及时悬崖勒马,不再弄他了,最后道:“好也是你自己换的,别想太多。”
狄迈摇头,按着他的头贴近自己,身子一探吻上去。
他吻了很久,想尝尝坏水的味儿,可心中迷迷糊糊,不知道尝没尝到。忽然间,在这书房当中,或者更狭窄些,在刘绍的两条手臂所能圈出的方寸之地,他毫无来由地想起曾经听军士们一同唱的那首《敕勒川》,胸中一宕,瞬息千里,仿佛置身广野,心里面空茫茫地悠远起来。
“天似穹庐,笼盖四野……”
他抱着刘绍,一瞬间忘了自己身在何处,忘了此时身下的这张椅子,忘了日复一日的朝会,忘了那些隔三差五找个由头求见他的人,甚至几乎忘了自己是谁,只是又听见耳边唱,“天苍苍,野茫茫……”
他闭上眼,忽然激动地打了个哆嗦,牙齿磕到刘绍下唇,刘绍吃痛,喉咙里发出一响。
于是空旷遥远的声音一顿,狄迈重又跌回在椅子里,怀里抱着刘绍,案上摆着朱笔,曾永寿等在外面,明早还要上朝,辛应乾求见他时,还会对他谄媚地笑。
刘绍舔舔嘴,不满道:“刚才还说我好,转头就咬我是吧。前两天的刚长好,得,又出血了。”
狄迈闻言笑了一阵,随后低声道:“那你也咬回来。”
“算了,”刘绍从他身上下来,抬手擦了擦嘴,“你先把曾永寿叫回来交代几句吧,一打岔就没时候,天都黑了。”
狄迈点点头,微一沉吟,随后松开刘绍,让人叫曾永寿进来。
曾永寿先前被人引到一处小屋中等待,面前放了一杯茶,他却始终没敢喝,等得越久,越觉着心里发跳。
按说狄迈要是不想与他们多做计较,也用不了这么长的时间思虑,可收到狄吾密信的当天夜里,他就动身过来报信,除去父子间的谈话之外,刚才对狄迈全无隐瞒,自问指摘不出任何错处,狄迈即便要杀他,也该有个道理才是。
他一会儿觉着狄迈要杀他,一会儿又觉着不会,就是刑场上的犯人也不会受这么多的折磨,不知他怎么就这么倒霉。
幸好就在这时,摄政王府的下人来叫他,说摄政王传他入见,曾永寿两耳中嗡地一响,当即站起身来,机械地跟在那人后面走了。
进屋之后,他还没见礼,狄迈便道:“你父亲没有马上回绝狄吾,做得很好。回去之后你告诉他,让他先假意答应,狄吾约他一同出兵,他也可以照做,总之把戏做得真些,我不会怪他。”
他刚说到一半时,曾永寿听到那句“回去以后”,心中已狂喜不止,听到后来,更是当即会意,明白狄迈是想要他们留在狄吾身边监视,连连点头,跪在地上,满脸忠悃地道:“摄政王放心!小将明白!一有任何消息,一定马上禀报。”
“嗯,”狄迈见他聪明,也不多言,“做得机密些。”
“明白,明白!”
狄迈瞧着他,和颜悦色地道:“府里有饭,你先用些,今晚就回去,免得别人起疑心。”
曾永寿激动道:“是!”
他飘飘忽忽地走出门,跟在王府的下人后面,往吃饭的地方走去,每走一步都像踩在棉花上。
他的两只脚还在走着,可一道魂魄已经飞到九霄云外:给狄迈干成这么一件私事,可比拿下几座、几十座城池要有用得多。狄迈是把他们父子都看成自己人了,不然不会把这件事交给他们来做。
他感到自己一家即将飞黄腾达——总听父帅说狄迈有不臣之心,不知道他什么时候才能夺位?
第143章 谁羡当时万户侯(八)
等送走了曾永寿,狄迈拍拍桌上的两摞奏章,转头瞧向刘绍,笑着对他叹一口气,“耽搁这么久,感觉今晚睡不了觉了。”
刘绍往他脸上瞧去一眼,就知道他根本不以为苦,让他索性别看了,他肯定还不乐意,于是不仅不安慰,还顺着他道:“没事,那我替你多睡会儿。”
狄迈听他开口无情,也不觉着意外,商量道:“你替我瞧一半,咱们两个就都能睡觉了。”
刘绍随手翻看几本,大多都是些细务,又放回桌上,没有和他有难同当的意思,正色道:“自古以来,后宫不得干政。”
狄迈笑问:“你是后宫吗?”
刘绍摆摆手,不答他这话,指着桌上的奏章,“这上面写的很多事情我事先都没了解过,不好贸然批复。再说了,我看完一遍,你也得再看,这种事也当不了甩手掌柜。”
狄迈见他一本正经,也连声称是,末了又问:“那你陪我一起么?”
刘绍心想,人家都是大权独揽,这儿有个看奏章的时候还上赶着要人陪的。他迟疑一下,见狄迈瞧向自己的两眼热热的,不大好拔腿就走,糊弄道:“吃完饭再说吧,我都饿了。”
狄迈闻言愣了愣,随后看看窗外天色,已经全黑下来,只是屋中从下午时就点满了灯,他也就没注意时间,“我也有点饿了,什么时候了?”
他说后半句时,声音提高了些,门外即有人回答,“王爷,酉时三刻了。”
前些年时,刘绍每次听到,还总是下意识地在心里面换算成小时,这几年慢慢也就习惯了,闻言道:“是该吃饭了。你不是说整治了些好酒好菜么,怎么没见到影?”
他怀疑狄迈已经忘了,故意问了这么一句,狄迈果然张嘴顿了一下。
刘绍仿佛抓住了他的尾巴,逮住机会,马上就顺势道:“完了,吃不饱饭,没法跟你一道看了。”
狄迈扣住他手,站起来辩称:“粗茶淡饭总还是管够的,不会让你饿肚子。酒也多得很,你想喝什么都有,没有的出去买就是。”
刘绍见他依依不饶,今晚是非要拉自己焚膏继晷不可,无奈道:“先给你屁股后面上药吧。”
狄迈坐着不动时,几乎忘了后面还有点伤,经他一提,走了两步才想起来,同时又想起从刘绍府里拿来的药是辛应乾送的,明知道辛应乾只是拍马屁拍惯了,可心里还是有点不大高兴,一面拉着刘绍往卧房走去,一面问:“你又用不上,干嘛不扔了,非留到现在?”
他问过之后,半天没听见刘绍回答。又走了两步,狄迈“啊”了一声,猛地站住脚,转过头来笑呵呵地问:“你早就想和我好了,是不是?”
刘绍原本正往前走,被他拉扯得被迫停下,转头看了他一会儿,回答道:“那倒也不能这么说。”
狄迈不听他死鸭子嘴硬,自己在心里琢磨片刻,霎时神欢体轻,屁股后面不药而愈,走路都迈起了大步,刚才那点不高兴瞬间烟消云散。
可等回到屋里,他又往床上一趴,忽然间病转沉重,不能自主,在枕头上偏过头,“药呢?我试试好不好使。”
刘绍府里常用的东西都被拿了进来,他没来得及整理,下人也不敢随意搁在地上,特意搬了几个架子放在屋里,把他的东西一样一样都陈列在上面,仿佛展览。
刘绍一排排找过去,在笔筒和砚台中间找到那瓶药膏,想到它光天化日之下在架子上摆了半天,虽然脸皮一向不薄,一时间却也有点尴尬。
他拿着药返回,洗了把手坐在床边。狄迈转回头瞧他,故意问:“要不我自己来吧?”
刘绍见他手都没洗,明显是得了便宜还卖乖,哼了声道:“你自己把裤子脱了。”
狄迈把裤子退到大腿边上,转头又问了一句,“要不还是我自己来吧?”
问完之后,他又一本正经地道:“不然你会不会上着上着药,忽然来了兴致,咱们两个一时半会儿又吃不上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