狄志回府之后,神思恍惚,一天的时间只草草扒了两口饭,却也丝毫不觉着饿。
他每每想到“皇帝”这两个字,都像不小心碰到一块烧红的烙铁,烫得他浑身一个激灵,赶紧缩回手,可过不多久,又不由自主地把手朝着它凑了过去。
别人姓狄,他也姓狄,他狄志也是先帝的子孙。可在此之前,他从未想过当什么皇帝,别说去想,他就连平日做梦都不曾梦到过此事。
他是先帝第九子,上面有好几个哥哥。
在他小时候,他四哥狄迈在雍国为质,他父亲狄野那时还是大汗,甚至还未称王,年富力强,后背像是一座大山,前胸上揣了两块石头,一条手臂就和他大腿一般粗,偶尔把他放在膝上,放声一笑,就震得他两耳轰轰作响,他从来不怕,只是咯咯地笑。
在他心目当中,他父汗无所不能,他从没想过父汗有天会死,即使那时他已经因为母妃去世,懂得了人都会死的道理,却始终相信他父汗并不一样。
后来他年纪稍大,又懂得了些事,明白他父汗也是人而非神仙,总有一天会像他母妃一样,两眼一闭,就此死去,也明白了他大哥狄雄与小叔狄广每天明里暗里争的是什么。
但那时他从未肖想过汗位,那位置不是他大哥的,就是他小叔的,再要么是其他哥哥的,总之和他没什么关系。
再后来狄迈回国,他父汗称王又称帝,哥哥叔伯们争抢的位置从汗位变成王位、最后又变成帝位,对他而言也都没有什么不同——
要说不同,也只有一样:他与六哥狄庆、七哥狄况从小一起长大,而狄况是狄迈的亲兄弟,他私心向着狄迈,暗暗改成了盼着他能即位。
可最后是狄显做了皇帝,狄迈被人重伤,险些死去,狄况更是被人杀害,连个全尸都没留下。
狄志那时年仅十五,亲眼瞧见这些兄长们死的死、伤的伤,虽然从始至终没有受到什么太大的牵连,可说不害怕也是假的。
他本就对皇位没起过什么心思,从那时起更是敬而远之,至多只是私心替狄迈兄弟不平。一开始他还总是想起狄况来,后来时间久了,慢慢也就不再想了。
如今十一年过去,他瞧见狄广、狄雄横死,贺鲁苍被杀、贺鲁氏被掘坟鞭尸,心中已经木然,不像小时候一样害怕。
他心里已经认定他四哥雄才大略,天生是做皇帝的料,远胜那些死人不说,比那龙椅上的狄显更是不知强去多少倍——在他想着这些时,从没有把自己也放在其中比较过,哪怕一次也没有。
他四哥军功卓著,举国仰望,也不屑于遮掩他对皇位的野心,这些年他步步紧逼,把皇帝逼到角落里,恨不能连转一转身也不可得。谁都知道现在御座上的天子不过是一个笑话,狄志也是一般想法,他相信用不几年大夏就会变天,他四哥会做皇帝,就像相信第二天太阳会从东边升起来一样。
可现在他四哥把他叫去,和他说:狄志,这个皇帝由你来做。
他心乱如麻,左思右想仍拿不定主意。
或许他该同六哥狄庆商讨一下,听听他如何说。
他们两个一母所出,从小一块长大,至今仍亲密无间,无话不谈,如此机密之事,他唯一能拉来商量的也只有狄庆。
只可惜狄庆现在不在京城,四哥只叫了他一个人回来。
也幸好如此。
这念头生出,狄志便即心中一震,不啻刚听见狄迈说要让自己做皇帝那时候。
他脸上忽然变得火辣辣的,暗暗觉着惭愧,可他随即就明白,原来自己是也想当这个皇帝的。
只是之前从来不敢想而已。
夏国两日一朝,第二天一早,天还没亮,狄迈就被人叫起来,准备起身上朝。
刘绍也被叫醒,闭着两眼翻一个身,迷迷糊糊地摸到狄迈的腰抱住。
自从那天狄迈假传医嘱之后,刘绍当真信守承诺,每天早晚都给狄迈揉一会儿胃,无论狄迈天不亮就要早朝、还是批阅奏章到了深夜,也从无例外,只是有时难保不会缺斤短两,却是后话了。
他半梦半醒间,找到位置,手在上面转起了圈,一下、两下……到第四下时做起了梦。
梦里他在剥着一只鸡蛋,可手总剥着同一个地方,剥下一层壳,在同样的地方马上就又长出一层,剥一层长一层,反反复复,没完没了。
可梦里他既不觉着奇怪,也不觉着不耐,仍是老老实实,一下下剥着。再然后身上一沉,眼前一片漆黑,他微微张开了嘴,鸡蛋和蛋壳全不见了,就连他自己也消失无踪。
狄迈躺在床上,感受着刘绍的手放在肚子上,在短短十个数的功夫,就从一开始的转圈变成后来的轻晃、最后又变成一动不动,静静搭在自己身上。
他偏头瞧过去,见刘绍果然又睡着了,呼吸平缓,神情宁静,墨一样的眉毛舒展开,两片眼睫抖也不抖,只有胸口微微起伏,好像片刻的功夫就睡得沉了,不禁笑了一笑。
他知道刘绍一向睡得很死,却也没有亲他,只摸了摸他散开的头发,随后轻轻抬起刘绍放在自己身上的手,从床边挪了下去,又把刘绍的手放回床上,拿起衣服去卧房外面换上。
刘绍再醒来时,已是大半个时辰之后,伸伸懒腰,躺在床上回忆片刻,想起今早也如约起来,辛勤地给狄迈揉满了六十下,十分满意,乐呵呵地起床洗漱更衣。
他遵照医嘱,每天都等狄迈回来一块吃饭,换好衣服之后,见狄迈上朝未回,便去院子里练了会儿剑。
他不爱听狄迈大拍马屁,每次都躲在他从外面回来时不会经过的地方,却架不住狄迈绕路来看,有时还要和他一块比划一阵。
狄迈这小胡夸人时,既不会诗词歌赋,也不会引经据典,更别提什么出口成章,每次拍他马屁,都只是字面意义上的叫好而已——
“好!”
刘绍收剑转回身,见自己三天连换三个地方,仍然躲不过去,不觉无奈,接过布巾擦一擦汗,正想和狄迈打个商量,让他下次换一个词,还没开口,就瞧见跟在狄迈身后的狄志,心思一转,便即了然,不由得露出个微笑,对他道:“九王爷来了。”
狄志瞧见他噙着笑,脸上又是一热,明白他已经看出了自己的来意,像是被人扒了衣服,事先准备好的话就说不出口。
说一千道一万,他到现在也想不通,四哥究竟为什么把到手的皇位拱手让给他?
他对刘绍点一点头,算作见礼,叫了一句“吴哥哥”,后面的话正不知怎么说,就听刘绍道:“饿了,先吃早饭吧。”
狄志不知是松了一口气,还是把这口气提得更高,瞧瞧狄迈,点头低声应下。
刘绍把剑和布巾交给旁人,让狄迈走在前面,自己和狄志并排走在他身后。
狄志心事重重,一路上始终不肯开口,刘绍也不着急,只同他聊些济南的军务,引得狄志渐渐话多起来。
等到吃饭时,刘绍和狄迈坐在一块,狄志自觉在他们对面坐下,食不知味地吃了几口,终于下定决心,刚把嘴里的东西咽下,就听刘绍问:“最近又胃疼过吗?”却不是问他。
狄迈拿勺子拨拉两下羊奶,摇头笑道:“最近每天都谨遵医嘱,要是它再疼,岂不是太不知情知趣了?”
刘绍也笑,“那个指名道姓的太医最近有没有什么新的嘱咐?”
狄迈仰头,咕嘟嘟一口气把一碗羊奶喝下肚,擦了擦嘴,“暂时没有,有了我随时转述给你。”
“啊,”刘绍关切道:“那样会不会太辛苦了?”
“没事,不辛苦。”狄迈正色答道。
狄志见他二人你一言我一语,说得有来有回,自己连听都听不大明白,更别提插进话去,便默默地住了口,不知不觉间心情已不像刚来时那么沉重。
他瞧瞧狄迈,心里一阵迷糊,竟然想不起来他横眉竖目时是个什么模样。
他想,四哥忽然要做这样的事,一定是因为刘绍,不会再有第二个原因。
他不说话,自然吃得很快,吃完之后就放下筷子,等着对面两人吃完。
过了一阵,狄迈也撂下筷,桌上只剩下刘绍一个还在往嘴里填着东西,他却仍不紧不慢的,时不时抬头说两句话,倒不怕让别人等他。
狄志在旁边暗暗道:这么多年过去,吴哥哥话还是这么多。
刘绍刚刚吃完,下人就来通报,说辛大人已候在府里,问狄迈要不要见。狄迈点头站起,刘绍拦住他道:“只说一两分就行,千万别说得多了。”不然他怕辛应乾一时承受不住。
“放心,我知道。”狄迈在他肩膀上按按,转身出去了,一个字也没有多说。他走之后,下人也退出去,屋中就只剩下刘绍和狄志两个。
刘绍擦一擦嘴,瞧向桌对面的狄志,笑着叹了口气,“哎,其实话就是那些,可是当着你四哥的面不大好说,说了就像得便宜卖乖似的。这会儿他不在,我知道你心中有些疑虑——我就长话短说了……”
半个时辰之后,辛应乾与狄志在摄政王府门口遇见,瞧对方脸色苍白、神思不属、魂不守舍,都以为对方也刚刚得知同一件事,愣愣地互相瞧了一阵,却谁也不敢发问,彼此间行了一礼,各自离开了。
从那之后,狄志不知为何,忽然受到狄迈格外器重,先遥领了几路兵马,又一跃进入中枢,更又开府治事,与朝中诸位重臣来往甚密。
狄迈非但不忌惮,反而还屡次提拔于他,传见从各地入京的大将要员时,还常常携狄志于左右。
他行为反常,解释不通,弄得许多人大为不安。
狄显也不知道狄迈这葫芦里卖的什么药,派人多方打探,却查不出个所以然,不能不想他是要对自己不利,可是想破脑袋也不知道狄迈此举对他到底有什么影响。
若说狄迈是想在朝中培植亲信,好稳固自己的权势,那也该是夺了别人的官给狄志,而不是把他自己手头的交出去。这样做对狄迈到底有什么好处?
狄显百思不得其解,却也隐隐感到,狄迈就要对自己下手了。
他坐立不安,好几次找来心腹大臣商议,可每次说到最后,都不过是相对垂泪而已。
狄显心里一横,想着既然狄迈非杀他不可,那他干脆先下手为强,先派人刺杀了狄迈,却被大臣劝下。
狄迈身边防守极其严密,他自己又武艺高强,贸然下手,不但杀不了他,反而还容易被他抓住破绽,趁此发难,到时本来撕不破的脸也非撕破不可了,只怕大祸就在眼前。
狄显长叹一声,没和旁人一起哭,只咬着牙在丹墀上来回踱步。
就在这云浓风紧之时,一天夜里,从宫外悄悄进来一人,头上戴着兜帽,将脸遮挡得十分严实。
那人脱下帽子,露出一张熟悉的脸,狄显这才见到,原来来人竟是自己二哥——狄申。
而就在狄申悄悄进宫的半日之前,长安城中忽然大乱,狄迈放城外的驻军入城,听说这会儿大街小巷上乱哄哄的全是兵马,正在挨家挨户地找什么人。
狄显收到消息时,惊得从椅子上一跳而起,以为是冲着自己来的,可随后听说似乎不是为他,而是因为狄迈抢回府去的那个雍人——狄显还见过他面,记得好像是叫刘绍的——晌午时被别的雍人救了出去,现在不知正在哪呢。
城中阵仗极大,显然狄迈是发了急,狄显从旁看着热闹,幸灾乐祸,只盼他抓不回来人才好,也没太放在心上。
这会儿见他二哥避人耳目,偷偷进宫,心中霍地一亮,霎时明白过来,二哥此来必定与狄迈有关。
他能不能破了这个死局,就看现在了。
第147章 同父同母不同天(三)
狄吾在东线的小动作,早被狄迈尽收眼底。
除去曾图之外,这两个月来,还不断有旁人给狄迈送来密报,皆言狄吾恐有异动,问他如何处置。
狄吾能活至今日,甚至还秘密联络了一帮人,磨刀霍霍,准备带兵进京,只是因为狄迈留他有用,故意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而已。
至于狄申,早在十年前的时候,刘绍就说过,他心思只在战场之上,对其他都不大上心——其实还有一句话刘绍没说,那就是以他的智谋,他即便起了想法,怕是也有心无力。
先前刘绍在雍国那几年,见惯了朝臣倾轧,想要做些事情,处处受人掣肘,不得伸展。
他虽是鄂王世子,在兵谏之前也深受雍帝器重,可是位不卑而言轻,许多事情插不上话;加上长期驻扎在外,长安发生了何事,即便以快马传递,他也要几天之后才能得知,往往反应不及。
非是他自吹自擂,平心而论,他若是能进入中枢,手中有些实权,雍国绝不至于像后来那般一溃千里。洪维民、周宪、曹子石……这些人就是再多十个,他也全不放在眼里。
只可惜他远离中朝,隔绝在外,纵有满腹筹谋,也使不上一分力气。
但如今不同。他替夏人效命,是有负于雍国,可要是不管不顾把狄迈拐走,在他身后留下一摊烂摊子,又是对不起狄迈。
摁下狄申父子、除掉狄显,对夏人没什么好处,对雍人也没有坏处,都算是他替狄迈做的事,既然做事,就少不得要倚重些狄迈的权势。
京城外驻扎的数万卫戍、皇宫守卫,他都可以随意调动;远在千里之外,狄吾的一举一动,过不数日就有人放在他的案头;像辛应乾这般的当朝宰相,别说是坏他的事,只要他往东伸伸手指,辛应乾就连瞧都不会往西瞧去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