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在刘绍脸上瞧了一阵,见他神色如常,却还是解释道:“你放心,我不会改主意。只是……”
他顿了一顿,正不知道该怎么说,刘绍却接了他的话,“只是咽不下这口气。”
狄迈一愣,微微抿起了嘴。
刘绍继续道:“我记得你第一次带兵的时候就和我说过,说要做葛逻禄的汗王,那时候你……嗯,你还不到二十岁呢。一晃十来年过去了,到现在还没能如愿,但也只差这最后一口气了,换谁能够甘心?况且——”
他瞧着狄迈,也像辛应乾一样直言道:“你也知道,狄显那位置,原本就是你的。”
辛应乾刚才所说,无论是狄迈遭伏,还是韦长宜作证说当年遗诏确实被改,其实都是他后来投顺夏国后从旁人处听得的,刘绍当时却亲历过,知道狄迈这些年来心中始终有此大恨,而且恨到不但杀了参与此事的活人,还要把已经死了的贺鲁氏再从坟里扒出来鞭尸一遍。
狄迈做出这事的时候,他正在雍国,没在狄迈身边。和旁人一道听说时,旁人都说狄迈残暴,古今少有,刘绍当时听来也同样心中一沉,但随后就从心底里慢慢泛起一个念头。
这会儿他看着狄迈,那个念头又浮起来,引得他想要起身,最后却只是坐着没动。
他既然已经打定主意要带狄迈走,那么要走之前,总不能让他留下终身之憾,叫他日后数十年间每一思及,都怀切齿之恨。
这么想着,他趴在桌子上,朝着狄迈凑近了些,挑明了道:“我帮你一起除掉狄显,如何?”
狄迈定定地瞧着他,过了一会儿,问:“你不怕……”
他没说下去。刘绍却会意,“不怕,就当是我为你做的事,不是给夏国摄政王的。”
其实除掉狄显早在他考量当中,不是今天才第一次生出这个念头。他看着狄迈,忽然一笑,说了句很像挑拨离间的实话,“你瞧狄显碍眼,狄显瞧你怕也不大喜欢。”
狄迈原本身上松了松劲儿,听他说完这句,却又哼了声,忽地眉头一压,露出几分冷厉之色。刘绍从旁乍一瞧见,除去陌生之外,还隐隐觉着有些迫人。
他愣了愣,忽然转过一个念头,仿佛两人分开了不止五年,而是更长得多的时间。但随后又想,一个人大权独揽、说一不二时,只一年半载就足够他从里到外变一个人,更不必说五年了。
他没就着这个念头多想,从桌上直起身来,又继续道:“你当众杀了他亲舅,又把他母亲掘坟鞭尸,嗯……还要再加上不让他亲政、还在众臣面前落他面子这些,一桩桩一件件下来,他仇你必深。”
“这次围猎,我瞧了他多日,始终没见他对你露出过什么恨意,这肯定不是他宅心仁厚,我看他只是怕惹杀身之祸,把心思给藏了起来,不轻易表露而已。”
“他小小年纪,能有如此城府,不可不防。”刘绍拨弄得桌上茶杯转过一圈,低头看着杯里的残茶轻轻晃动,“所以即便你心里没有想法,可到了现在这步,你要是不向前再走上一步,等他年纪渐长,日后你恐怕也难得善终。”
他语气平淡,像在说着家常。听他说着,狄迈面上神情也渐渐缓和下来,默默瞧着他拨弄茶杯的手指。
它们不像刘绍少年时那样白如羊脂,因着数年劳苦,上面多了几道细纹,但仍然十分好看。狄迈瞧着那上面修剪整齐的指甲,心思松下来,听见那颇为刺耳的“难得善终”四字,也连眉头都没皱上一下。
他不说话,刘绍就又继续道:“一旦你没了军权,成为白身,不论跑到哪里,他必定想方设法将你除之而后快,岂会将你轻易放过?所以狄显非杀不可。我想帮你做成此事,不止是为了替你报仇雪恨、圆你多年的夙愿,其实也存了几分私心,不想日后生出什么波澜,害得我不幸中年丧偶,含泪另觅新欢,年年清明带着新人一起给你上坟烧纸……”
狄迈原本微微皱眉,可听他越说越不着调,瞪他一眼,打断道:“什么新人?你也不怕我从坟里爬出来。再说狄显要真长了三头六臂,将来有杀我那日,哼,肯定把你也一道杀了。”
“有好事的时候怎么没见你这么想着我?”刘绍撇撇嘴道。
“那你说,有什么好事我没想着你?”狄迈不满,也学他的样子,使劲往下撇了撇嘴。
刘绍见他学自己,忍不住大笑起来,忽然觉着狄迈变的倒远没有没变的多。
笑了好一阵,他才摆摆手道:“那我得回去想想,明天再告诉你。”
狄迈又哼了声,一语戳破了他,“想不出来吧。”
“啊!想起来了,”刘绍摸摸下巴,“我想起来还没问你,这次又来了什么急报?”
狄迈见他转开话题,也不计较,反而也整整面色,把右手中始终捏着的那张纸递给了他。
刘绍展开来一看,只见那上面仅有短短六个字——
“狄吾或有异动。”
第140章 谁羡当时万户侯(五)
刘绍瞧着新来的这封急报,不由得收了笑容,皱了皱眉。
他也是带兵之人,知道军中的“异动”非同小可,闹大了就是“兵变”,必须得妥善处置。
狄吾……他在心中念叨这名字几次,却想不起太多,只知道他是狄迈的二哥狄申之子,今年还不到二十岁,却已领兵数年,只是他开始领兵那时,自己已在雍国,对他倒并不熟悉,唯一一次同他交手,还是被他绕后,脑袋后面狠狠挨了他一棒槌,算是在他手底下吃过次亏。
那时狄吾占了雍人内讧的便宜,不费一兵一卒就进了朔州,像这般不劳而获,显不出真本事来。
不过后来他当机立断,来不及从狄迈处讨得军令,自己拿定主意,北上打了刘绍一个措手不及,这般胆略,以他的年纪而言已十分难得,无论是敌是友,刘绍都对他高看几分。
只是他屠城之后,就两说了。
刘绍思索片刻,“或许是他知道你要追究他屠城的责任,自忖可能要掉脑袋,不愿意坐以待毙,就想着干脆先下手为强……没有更详细点的密报么?”
“估计一两日之内还会有消息来。”狄迈凉凉道:“他远在徐州,手底下只有一万多人,我倒要瞧瞧他能搅出多大的浪来。”
他说完,见刘绍忽地笑了一下,不禁愣愣,随后像被什么在背上轻轻搔了搔,硬起的心肠软下来,问:“想什么呢?”
“我在想,要是当初换了你是雍帝,我带着一百来人回京兵谏,肯定被你一刀咔嚓了,哪能活到现在。”
狄迈站起身,走到刘绍跟前,低头瞧了瞧,刘绍坐在椅子正中,旁边没给他留什么地方。
刘绍慢慢转着脑袋,瞧着狄迈走过来,又见他低头打量自己片刻,本来莫名其妙,忽地有些会意,正要往旁边挪挪,还没来得及动作,下一刻腿上一沉,已被狄迈一屁股坐了上来。
狄迈斜坐在他腿上,随手在他耳垂上摆弄两下,低着头笑道:“我要是雍国皇帝,绝不会做出让你兵谏之事。”
他虽然比以前瘦了些,可仍然很沉,刘绍被他压着,本来想敷衍地叫上两声,闻言却一时没有说话。狄迈这话说得自信,甚至有几分自负,但也让人没法反驳。
刘绍怔了一怔,一只手下意识地扶在狄迈腰上,随后又听他道:“况且我才不舍得‘咔嚓’了你。你知不知道……”
他松开刘绍那只被他拿指头搓热了的耳朵,把手放在他颈后,拿额头在他头上轻轻磕了一下,“我那时候听说你带着那一点人跑回长安,还被刘崇扣了下来,简直吓死了。”
刘绍被他一磕,想起那时的事,不禁呵呵地笑。
他一向惜命,冒险的事从来能不做就不做,那次算是他一生当中仅有的几次例外之一。那时候他因为心中激愤而豪赌了一把,现在回忆起来,果真比他做过的那些十拿九稳的事要多了许多嚼头。
狄迈又低头在他额头上撞了一下,这次力道大得多,“你还笑!”
刘绍不觉着后怕,反而对自己那一步棋有些得意,被他撞了下,笑得愈发厉害,“得了吧,那时候你打得那么凶,可看不出害怕来。”
“真没良心。”狄迈哼了一声,“我拖了一整个冬天,都不肯退兵回去,几次越过长城往南打,拿不下、又退回来,顶风冒雪,连新年都是在那鸟不拉屎的沙井过的,士卒都起了怨言,你道是为了谁?”
刘绍当然知道他是为了给北线施压,好让雍帝没法对自己秋后算账,这会儿却故意不说,把脸一板,正色道:“哼!你这小胡狼子野心,不咬下一块肉来,如何——啊!”
狄迈的手往他腰间摸去。刘绍说话时就料到要遭他打击报复,早早做好了准备,刚一察觉他手摸上来,就仰头惨叫了一声。谁承想反应太快,不小心叫得早了。
狄迈还没来得及使劲,听他一叫,掐也不是、不掐也不是,最后气得在自己大腿上捏了一把,但也没饶了刘绍,腰上用劲,使劲往下一墩,刘绍就又闭眼哀嚎两声,只听声音仿佛这人快要完了。
随后他把两眼睁开条缝,瞧狄迈好像没有进一步打算,又活了过来。
他原本以为狄迈还要再生会儿气,却不料他忽然敛了神情,抬手在他鬓角旁的头发上轻轻摸了两下。
“之前在草原时,要防着狄广、狄雄,后来你去南边,又要防着刘崇、防着刀剑无眼——你那么机灵,这会儿又不知道往后躲了,反而提着脑袋往前冲,还给别人挡箭,哼……”
狄迈说着,低一低头,同刘绍贴近了些,长长地吸了口气,“你知不知道,你走之后,我做过好多梦……”
刘绍笑着问:“不会是梦到我让人给弄死了吧?”
“好不容易到了现在,没什么人能拿捏咱们——”狄迈叹了口气,没说下去,也不答他话,忽然间话锋一转,停顿片刻,随后瞧着他认真地道:“往后我卸了军权,没法再护着你了。”
刘绍闻言一怔,却不是担心自己。这世上想杀他的人不多,可想杀狄迈的人怕是不少。既然日后狄迈要把军权卸下,那么十分当中,只有九分安排妥当也是不够的,必须替狄迈筹划万全,才能安心撒开两手。
只是这些心中所想,也不必对狄迈说出。他看着狄迈,又笑了笑,安抚他道:“往后咱们两个平头百姓,有什么护不护的。”
狄迈知道他一向乐观,摸一摸他,不说话了。刘绍又道:“还是说些眼前的事吧。”
狄迈问:“你是说狄吾么?”
“不是,比这更近点。”刘绍摇头,“你先从我腿上下来,我麻了……”
狄迈笑出一声,赶紧站起来,拉他起来。
刘绍一动不动站着,骂咧咧道:“你说你坐就坐吧,非往一条腿上坐,是不是故意的?”
狄迈索性抱起他,抬脚往书房走,笑着低头瞧瞧,“我想着我也不沉啊。况且你不是刚说我瘦了么,你掂没掂,轻了多少?”
刘绍翻个白眼,无意中在回廊间瞧见个下人,心想这下男宠的名是坐实了,随口道:“你那是野猪少吃一顿肉,饿瘦了一二两吧。”
下人瞧见他俩,便即垂首站定不动,等着他们过去。狄迈笑了一阵,“我记着几年前还是小白猪,这会儿倒成野猪了。”
时隔多年,刘绍再听到“小白猪”这词,不由得一愣,心中猛地涌起一道激流,把一小段模模糊糊的记忆一下冲刷得透亮。
他想起了些以前的事,也不由自主地露出一个微笑,“年过三十,就没有人小白猪那么嫩了。”
狄迈掂掂他,作势要撒手,唬得刘绍以为他动真格的,两手连忙往下伸去,要撑住地面,以免摔得太惨。
狄迈却虚晃一枪,换个姿势,仍稳稳抱着他,“你也就比我小几个月。”进到书房,他把刘绍放回地上,拍拍他腿,“好了没?”
刘绍不答,在地上一瘸一拐地走了两步,直到屁股被狄迈狠拍了一下,才恢复如常,不药而愈。他这次没再叫嚷,反而正经起来,转回身道:“说回狄吾。你打算怎么处置这事?”
狄迈道:“我派去的人不会乱说,狄吾看来的确要反。但他凭着手头的一万来人就敢起事,那是天方夜谭,他必定是还联络了什么人,答应和他一起,他心里有底气,才敢动作。”
刘绍点点头,对他所说颇为赞同。
据他所知,狄迈留在长安的守军就有一万来人,且不说狄吾远在徐州,哪怕他此刻就在长安城外,凭着这点人马,想要攻下这座坚城,也绝无可能。
况且从徐州到此地,中间隔着无数城池,只要有一两座里的守军不愿跟他一道造反,他怕是连长安的城楼都瞧不见,他除非没有脑子,不然不会出此下策。
刘绍从桌案上拿起朱笔瞧瞧,思索片刻道:“嗯,除去有人答应他一道起事之外,他在城中应当还有什么内应。要么就是他为免一死,打算带兵投降雍国——不过他是因屠城获罪,雍人也必饶不了他,看来还是前者。”
“他的内应,恐怕就是狄申了。”狄迈淡淡道。
刘绍吃了一惊。以他这些年对狄申的了解,第一反应是他绝干不出这种事。
他知道狄申一向没什么野心,狄野在世时,狄迈和他大哥、九叔三个人明争暗斗,热闹成那样,他都决不掺和,即便掺和,也是站在狄迈那边,毕竟当初要不是他打开城门,狄迈还没法那般轻松就进了金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