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珏知道的,他都知道。
顾瑾是那么好的哥哥,明明也就比他大了不到一分钟,可是从小到大,不服管的自己无论犯了什么错,都有顾瑾挡在前面。期末考试,顾珏擦边及格,父母就不再过问。但顾瑾若不是满分,便不会得到哪怕一句夸赞。
顾珏知道,哥哥的百分完美,是时刻重压之下的一种自我救赎。
“我也不喜欢这些东西。”十几岁的顾瑾总是这么对顾珏抱怨,然后又会笑着摸摸顾珏的头,“但是呢,有我撑着天就够了。阿珏就在哥哥的翅膀下面,自由自在地活着吧,只要快乐就好!”
顾珏从不被期待,也不被看好。只有顾瑾,永远对他心怀希望。
但是顾瑾的那个期望又很简单,他只是让他自由自在地活着,做个快乐的人。
“求求你,你出去……”顾珏哭着对杨玉芬说。
杨玉芬离开后,病房再度陷入了沉寂。
顾珏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他想起顾瑾提起公司时愁眉不展的样子,想起他强颜欢笑,报喜不报忧的神情。
侥幸捡回一命的自己,真的能够坐视顾氏集团毁于一旦吗?
顾珏看着光秃秃的天花板想——是不是真的,只要我可以代替顾瑾活着,那么所有人都会得其所愿?
顾瑾所看重,所奋力维系的家族,只要他还活着,那么顾家的困境就会迎刃而解,霍景延也不会痛失所爱。
只要我死了,只要哥哥活着……
一切,就都能回到原点?
…………
又过了一天,顾珏自昏昏沉沉中醒来时,顾天忠已经在病床边了。
面对醒来的顾珏,他缓缓道:“你考虑好了吗?”
抹杀自己,以顾瑾的名字活着。
“我答应你。”
第4章 筹备
顾天忠没有想到顾珏会答应得这么痛快。
他愣了愣,而后欣喜若狂。他连忙心腹秘书进来:“吴琦,照计划去安排……”
“等等。”顾珏打断道:“霍景延对哥哥一定很熟悉,我会很快露馅。我想霍景延在盛启的权力还没大到……能够没有任何阻力地一次支出那么多现金吧?”
“盛启的资金会分批次按协议入账。而我们会修改你的医疗记录,宣称你的记忆系统出了问题,记不得过去的事情是正常的。”吴琦一板一眼的回答。
“顾瑾是alpha,这个你预备怎么解释?”
吴琦指了指手中一本厚重的资料册,还贴心地放在顾珏面前仔细地翻动了几页。
里面写满了顾珏看来天书一样的文字和图形:“这是什么?”
“COG-875号项目。”吴琦解释道:“非自然及进化原因导致的腺体及性征损伤,可以通过生物手术及激素治疗进行重建的临床试验论文。”
顾珏:“你知道我一个字都听不懂吧?”
“简单来说,你在车祸中受到的剧烈撞击,破坏了你的腺体及第二性征。由于激素方面的限制,现在的医学技术无法为你重建原本的形态,所以只能向下兼容——这也就合理解释了你为什么变成了omega。”
“如此价值连城的技术,你们没有拿出去卖钱?”顾珏反唇相讥。
吴琦推了推眼镜:“在研究论文里,这种技术相伴巨大的副作用,有80%的几率致人死亡。因此没能进行到人体临床试验的阶段。你术中失血过多,必须以这种手段进行修复。顾院长铤而走险做了这个决定,很幸运,手术成功了。实际上,并不存在这种技术。”
顾珏冷笑:“这么周到。那我们胸口不一样的纹身,你们应该也有解决办法了吧?”
吴琦看向顾天忠,顾天忠也很迷茫:“什么纹身?”
在顾瑾的胸口,有一轮弯月形状的纹身。那是他们兄弟二人闹着玩一起去纹的,顾珏纹的则是一只蝴蝶。
吴琦处变不惊,照旧冷着脸,一副公事公办的样子:“纹身可以洗掉。”
“我想知道,你们是如何区分我和顾瑾的?”顾珏说:“我们的DNA是一样的,不是吗?”
顾天忠指了指他的手:“指纹。”
吴琦恰到好处地接上顾天忠的话:“我们也会使用生物纳米技术来修改你的指纹。”
顾珏冷笑:“准备得够周全的。”
吴琦一板一眼地回答:“这是我的工作。”
三天后,霍景延从顾天忠手中拿到了“顾瑾”的医疗记录,依次得知了这些消息。
请霍家的医疗顾问团队确认了这份医疗记录没有问题后,他便非常平静的接受了。
对他来说,顾瑾还活着,就已经是上天的恩赐。至于顾瑾的第二性征变成了什么,失去了什么记忆,他都可以不在意。
那之后,霍景延偶至医院探望,但在各种各样的授意与巧合下,不太能靠近顾珏本人。
顾天忠与吴琦暗度陈仓,在医院里更改了顾珏的指纹,洗去了他的纹身。
新肉之下,原本的纹身已经淡得几乎看不见,只有一片隐约青色。
他们使用了加入青色的颜料,使覆盖在蝴蝶翅膀上的新一轮弯月,显得像一块陈旧的疤痕。
这些手术都做完之后,顾珏在所有人的关注下回到了顾家继续休养。
霍景延来过几次,顾珏却对他表现得陌生而警惕。他原本也是寡言少语的人,术后苍白的脸颊失去了血色,整个人单薄得像一张纸。
霍景延与顾珏平常地交谈,很聪明地在话中设了问题。
顾珏没有意识到这些,只当是普通的交流。对自己知道的部分就如实回答,若是不知道的,就推说记不清了。
几句来回,霍景延便基本摸清了他如今的记忆状况。他还能记得一些非常零碎的大致事件,但是细节却一概记不起来了。
最重要的是,顾瑾似乎忘了他们联姻只是为了合理地挽救顾氏,并非因为他们真的相爱。
霍景延最终没有提起这件事。
顾珏就这样住在顾瑾的房间里,熟悉着顾瑾的生活。
没有人来的时候,他会翻找顾瑾房间里所有的橱柜和抽屉,还有顾瑾的书房。但很可惜,他没有找到任何可疑的端倪。
难道那天的刹车失灵真的是意外?
出事后,顾珏清醒的时间其实很有限。他大多时候在止痛泵和镇静药物的作用下睡睡醒醒,等到他能够维持长时间地清醒状态时,一切已尘埃落定。
他不敢询问顾家的人,因为倘若刹车失灵不是意外,威胁便是方方面面的,他不会因顾瑾是顾家的继承人而确定这件事与他们全无关系。
顾天忠……顾珏更不指望他了。
对这个从不称职的父亲来说,也许探究顾瑾的死因早已没有意义。
另一边,顾珏的“死亡”也安排得十分顺利。
顾珏不像顾瑾,他没有高额的人身保险,名下没有股权,也没有产业。他虽然在海外算是新锐画家,艺术圈里小有名气,但这风显然还没有刮到国内来。
他出事之后,他在海外的艺术经理人只通过国内一位代理律师联系到顾家,处理了顾珏所有作品的版权问题后,再无音信。
顾瑾曾经是顾珏在这个世界上最深重的连系。
现在,他却成了一颗无根的飘萍。
某天换衣服时,顾珏看着胸口那片几乎没有瑕疵的纹身,又看了看自己与顾瑾肖似的脸,终于迟钝地意识到——在车祸中死去的那个人,已经是顾珏了。
肺部的伤口突然发出一阵激烈的疼痛。顾珏捂着胸口,无声地痛哭起来。
婚礼的前两天,霍景延再次来顾家探望。
他们在顾瑾的旧房间里见面,霍景延自然地坐在床边的沙发椅里,午后的阳光温柔地泼洒在他英气逼人的脸上。
顾珏倚在床头,手里捧着一本顾瑾没有看完的诗集,手心的微汗几乎要浸透书封。
他心虚得不敢看霍景延的眼睛。
“婚礼流程精简了一些。”霍景延说:“毕竟你经历了三次开胸手术。”
“谢谢。”顾珏礼貌而客气地回答。
顾珏的确没有办法过于劳累,他的胸腔损伤影响到了肺部,在疲累时会出现呼吸困难的症状,至今没能好转。
“顾氏需要的资金有一些程序上的问题,第一笔款项可能会晚几天。”
顾珏点点头:“好。”
霍景延愣了愣,而后问道:“你不着急?”
顾珏反问:“我应该着急吗?”
霍景延歪头,半晌才发出一声轻笑。有些落寞,却又有片刻庆幸似的:“若是之前的你,也许不仅是着急,是动手了。”
顾珏深知,自己是没有办法做到与顾瑾一模一样的。
他只能在有限的区域里进行一些细微的改变,而霍景延,他必须循序渐进地习惯这种改变,但也要越快越好。
于是顾珏摆出一副无所谓的样子,淡然一笑道:“你最好快些习惯。”
霍景延的眼神变得很沉,他突然问:“可以吻你吗?”
顾珏不知道内情,只觉得很奇怪。这种事有什么好问的?他懵懂地点点头。
霍景延欣然起身,先在顾珏的额头上蜻蜓点水般地落下一吻。
“这样很好。”霍景延说着,捧起顾珏的脸,吻上他的唇:“真的很好。”
顾珏不想承认,可他无法抗拒霍景延的吻。
第5章 霍氏
霍顾婚礼的场所,定在太平山顶一座天主教堂里。
这教堂是一个多世纪前某位建筑大师的遗作,是霍家的私有产权,历来都是举办婚礼、婴儿洗礼的钦定场所。
霍家人坚信在这座教堂结婚的人会受到天主的祝福,霍家的儿女几乎都在此处成婚。
这间教堂不在用时会面向社会公开展览,以供登太平山的游客一观。
不过三个月前,为了筹备与霍景延与顾瑾的婚礼,这里全方位封闭了。
零散游客与八卦小报等未经授权的媒体,只能远远在占地十几亩的巨大花园围墙外,透过缠绕的藤蔓与遍地绿植,窥到教堂外早已装点好的鲜花绸缎。
顾珏从车上下来时,教堂顶部的巨大十字架正折射着午后的暖阳。十字架在风化中褪色,显得有些斑驳。
这是婚礼的前一天,婚礼主办人Alex邀请顾珏来熟悉场地。
在事故前,Alex也见过顾瑾几次。他感觉顾瑾是个非常随和的人,几乎不会提出任何意见,或者说,他是对自己的婚礼并没什么要求。
他总是笑盈盈地在四周逛上一圈,然后以无人能够指摘的态度发出赞美。
Alex现在却有点如履薄冰了——事故后的顾瑾变得沉默寡言,似乎不太好惹。
“大教堂西面修改了部分装饰。”Alex说:“圣弥尔教堂是自然采光,这样更改之后,光线会好一些。”
说完,Alex小心翼翼地看向顾珏,后者点点头,没说什么。
他又带顾珏走到宴客厅,两排长可坐下二十余人的餐桌,桌上摆放着成套的瓷餐具。
Alex介绍道:“媒体盛启那边已经打点过,能进入教堂晚宴的来宾都是非常重要的客人。”
宴客厅的尽头是一处圆弧形的小型高台,此时已暂时搬走了神父的木质讲台,只有一些乐队设施摆放在上面。
“位置有限,不好多做改动。不过只是两个人跳舞的话应该绰绰有余。”Alex说。
“跳舞?”顾珏问:“是必须的吗?”
Alex确认了一下自己手中的电子屏:“不是。”
“那就取消吧。”顾珏想说结婚而已,又不是猴戏。为了让自己显得不那么颐指气使,连忙补救了一句:“……因为我的脚骨折过。”
Alex:“您需要与霍先生说一声吗?”
顾珏这时才想起来结婚是两个人才能完成的行为。
他犹豫了片刻,摇摇头:“算了,依照原样吧。”
随后又将婚礼的其他场地全都转过一遍,虽然顾珏知道自己只用走个过场,但很可惜他有一定程度的美学强迫症。
他试探着提了几个要求,又在工人来往搬运画作时,留意到了一幅马克夏加尔的作品,并建议Alex这幅画的主题不适合放在婚礼上。Alex态度良好地照单全收。
一直到日暮西沉,顾珏才完成今天的任务。他坐上车,感觉大腿骨折的地方有点隐隐作痛,希望回家能泡个澡。
他疲倦地看向窗外飞驰而过的风景,转过几个路口。在见到第四处陌生的标识牌后,他目光骤缩,背脊突然紧张起来——这并不是回顾家别墅的路。
“我们去哪儿?”
司机自后视镜中与他四目相接:“嘉多利山。”
嘉多利山是江平市内一座小山丘,建筑密度很低,林木茂密,私密性极好。霍家主宅便坐落于嘉多利山上。
“你是我的司机,还是霍景延的?”顾珏沉着脸问。
那司机一愣,缓缓道:“对不起,顾先生。霍先生的助理一早通知我,说等您离开圣弥尔教堂后就送您去嘉多利山。我不知道他们没有知会您。”
顾珏面色稍霁,见司机额头冒了冷汗,连忙缓和语气道:“抱歉,我忘了。我出事后的记忆一直很差。”
司机将车子拉边停下:“现在要掉头吗?”
顾珏答非所问:“出事前,我也常住在嘉多利山吗?”
司机道:“是的,自一年前起,您经常住在那儿。回顾氏老宅倒不太勤快。”
“不用掉头了。”顾珏颔首:“就回嘉多利山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