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对除了美术的任何一门学科都没有兴趣,喜欢在课上发呆,或者干脆逃课。
他身形瘦高,喜欢穿着宽松的卫衣和人字拖,顶着一丛鸡窝般的乱发,夹着画板四处寻找城市里那些平凡却美丽的角落。
对着画板,世界绚烂多彩。至于现实世界?他实在不太关心。
和江平市内大多数权贵子女一样,顾珏和顾瑾就读于江平一所顶尖中学。
顾瑾成绩优异,顾珏则年年吊车尾。学校里发生的事情,总能非常轻易的传到顾天忠耳中。好面子的父亲便愈发疼爱顾瑾,对顾珏则完全持放弃态度。
不仅如此,顾珏的分化也来得异常迟缓。顾瑾十四岁时便已明确自己的第二性别,霍景延比他早两天。
顾珏直到十七岁,毫无征兆地在一节化学课上发了情,才知道自己是个omega。
更不幸的是,那天他的样子被好事者录下影像,传得全校皆知。
那之后的学校生涯,每一天对顾珏来说都是地狱。
即使有顾瑾周到的保护,顾瑾也拜托过霍景延找人将那段影像压下,但还是会有不惧威势的二世祖们来找顾珏的麻烦。
漂亮干净又没被人标记过的omega当众发情,谁看了不是浑身燥得慌。
那些人总喜欢用轻佻的眼神看他,没事就开一些肮脏而龌龊的玩笑脏他的耳朵。或者把他堵在无人的洗手间里,问他喜欢哪个alpha来标记他。
顾珏变得更加沉默寡言,几乎只有在顾瑾身边时才会露出一些原本的开朗。
每次碰到这些人,顾瑾都会跑来救他。唯独有一次,顾瑾因故没来学校,所以来的人是霍景延。
霍景延身材高大,体格健壮,在少年时期便已经有了不输成年alpha的身形。站在人群之中,也已初初显露如头狼一般的迫人气势。
霍景延父亲的膝下只有他一个孩子。那时盛启集团虽然由霍景延的小叔霍岚暂持大局,但谁都知道,盛启是一定会回到霍景延手上的。
得罪霍家显然不是一个好主意。
就在霍景延闯入的那刻,顾珏闻到了他的信息素。
烟草的酸苦味混合着香草的甜,复杂却保持着微妙的平衡。是一种具有强烈侵略性且令人上瘾的气味。
顾珏先开始并不知道那是什么东西的味道。
直到他后来远渡重洋,在异国酒吧的一个迷幻派对中,从一捧燃烧的烟草中捕获到了类似的味道。
香草曼陀罗,一种可以从中提炼出大量成瘾物质的草植。
顾珏没有办法抵抗这个味道。他想要站起来,却发现一股焦灼的热从腺体处流窜往他的四肢百骸,他全身脱力,几乎晕倒在洗手台前。
他的面色潮红,虚汗将衣衫浸得透湿。
“喂,你没事吧?”霍景延走近了两步,想要扶着顾珏的手臂将他拉起来,碰到他的一瞬间,便触电般地松开了手。
顾珏颤抖得身体都在发烫。他愈发无地自容,却也不能任由自己这样下去。
他从唇缝中溢出几个零碎的字:“包……里……”
霍景延会意,迅速地从他的书包里翻出一支抑制剂。
那是顾珏的第二次发情——在他暗恋的人面前。
那之后的事情,顾珏记不清了。
记忆中霍景延的脸扭曲成一道模糊的光影,随后气味消散,顾珏伸手去抓,却只抓到一捧空气。
顾瑾……霍景延……
“滴——滴——滴……”
顾珏再度睁开眼睛。
床边的身影先是重叠而模糊的,很快合而为一。他抬眼看去,是之前那位拦住顾天忠的护士。
护士在病床边替顾珏调节着输液速度。见到顾珏醒了,松了一口气:“你真是命大。”
顾珏看着天花板出神,片刻后,他拉扯着嘶哑的嗓音问:“可以告诉我……发生了什么吗?”
“重大车祸。”护士回答:“你被抢救回来了。”
“副驾驶上的人呢?”顾珏不死心地追问。
护士居高临下地看着他,眼中的怜悯一览无余:“对不起,请节哀。”
顾珏:“车呢……”
护士在报纸上见过新闻:“烂得不成样子,应该已经销毁了吧。”
顾珏清楚地记得他踩不住刹车的那个瞬间。
顾珏接着问:“今天是……第几天?”
护士说:“距离事发已经一周了。你来的时候惨不忍睹,能醒过来,真是个奇迹。”
护士离开了病房,走之前在他的脸两侧掖了纸。
顾珏躺在病床上,无声地痛哭着。他的眼泪很快将脸侧的纸濡湿了,可他依然无法停下。
每一次呼吸时,他的肺部都会隐隐作痛。他放肆地纵容着,几近自虐地哭着,似乎要靠这种痛来惩罚自己的大意。
如果那天不离开家里,也许这一切都不会发生。
这像一场永远不会醒来的噩梦。
在顾珏昏迷的这一周中,霍景延已来过许多次。他原本身处国外,得知消息后便立刻飞了回来。
终于赶到迎光医院总院时,他却被严密的安保系统拦在了楼下。
他的眼下有一道青色,整个人显得风尘仆仆。但即便被拦在医院外,也并未失去风度。他礼貌地自我介绍:“我是霍景延。”
“抱歉。”安保负责人自然认得出这个风度翩翩的青年,他遗憾地摇了摇头:“我们也联系不上顾院长,还请霍先生海涵。毕竟……出事故的是他的两个儿子。”
“两个?”
车祸后,为了避免顾氏股价动荡,顾天忠将这件事秘而不宣。霍景延皱眉回忆了片刻。
前些日子顾瑾的确告诉过他,顾珏也要回来参加婚礼。不过对顾瑾这个一直在海外生活的弟弟,霍景延实在没有什么印象了。
“是的,都在尽力抢救。”安保负责人说。
霍景延在来的路上已经了解过国内所有的医疗机构,迎光医院的专家是目前能找到的最顶尖人选。
“好。”霍景延深深看了一眼面前的大楼:“请转告顾院长我来过。”
未婚夫生死未卜,霍景延并未崩溃,甚至也没有伤心。
他向来不会为没有到来的事情付出多余的情绪。距离事发已经有两天,顾瑾此时还在抢救,其实是一个好消息。
顾天忠在一扇窗前目送着霍景延的车驰远,随后颓丧地深陷在院长办公室的沙发椅里,双手抱头。
这几年间,顾氏集团的财务状况不容乐观。
迎光医院是顾氏集团最能够创收的事业版块,为了吸纳更多的财富,他们疯狂地扩张,使连锁网遍布全国。
然而树大招风,迎光医院连锁点位的医疗水准参差不齐,导致惹上许多官司,负面舆论在竞争对手的火上浇油里膨胀起来,很快又被政界人士盯上。
顾氏集团来回打点、赔偿,融资又向银行借款,非但未能力挽狂澜,还使顾氏集团的坏账越积越多。半年前,他们的资金链彻底断了。
债务的利息越滚越多,可赚回来的现金全不足以支付其债款。
顾天忠每日生活在巨大的压力之下,硬扛着,等待顾瑾和霍景延结婚的那天。
顾瑾与霍景延私交甚好,他得知顾氏困境,于三个月前突然上门提亲,并且承诺顾瑾进霍家第一日,顾氏集团短缺的资金链就会被补上。
可是现在,顾瑾死了。
除了顾瑾,还有谁能挽大厦之将倾?活着的顾珏?顾天忠冷笑起来——那是个扶不起来的废物。
顾天忠突然缓缓抬起头来,看向办公桌上顾瑾与自己的父子合影。
他的这两个儿子,是少见的同卵双胞胎。他们长得一模一样,就连DNA和血型也完全一致。
顾天忠骤然意识到,这场死局,其实尚有一线生机。
换句话说,一对兄弟,一死一伤。
只要知情人保持沉默,外界谁会知道,死的究竟是谁?
作者有话说:
1:霍景延的信息素其实就是TF-Tobacco Vanille的味道。
2:“瑾”字的意思是“美玉”,“珏”字的意思是“合在一起的两块玉”。
第3章 调换
事故发生后第三天,这桩车祸被定义为“超速行驶”。现场除了驾驶座的司机与副驾驶的乘客重伤送到迎光医院抢救,没有其他伤亡。
警务人员来到医院,他们想要确认伤者的身份,可顾天忠和夫人杨玉芬始终婉拒着他们的到访。
顾瑾出车祸的消息不胫而走,无数粉丝来到迎光医院门口,祈求顾瑾平安。
而顾瑾的尸体存放在太平间里,顾天忠拒绝了尸检。他将所有人隔绝在顾珏单独所在的ICU之外,只同意一个信得过的护士进去看护。
顾天忠枯坐在院长办公室内,思索用顾珏代替顾瑾的可能性。
如果死的人是顾珏,这是否可行?
众人只道顾家有个天之骄子顾瑾,谁会认识从不参加各种社交场合,高中没读完就跑到国外,从此很少回国的顾珏?
同卵双胞胎的存在,也可以轻易地创造瞒天过海的条件。
杨玉芬慌张地走进办公室,锁好门,通知丈夫霍景延来过。这两日一直两眼灰败的丈夫,却突然手舞足蹈地抱住了她的肩膀。
“可行!”顾天忠兴奋地压低声音道。
“什么可行?”
顾天忠凝视着自己的妻子,提到自己死去与重伤躺在ICU的儿子时,眼中却迸发出欣喜的光泽。
他因两日未眠而沙哑干涩的声音,如幽灵一般响起:“用阿珏,代替阿瑾!”
杨玉芬震惊地看着自己的丈夫,半晌说不出话来。
霍景延回国的第三天,顾天忠终于同意他来探望“顾瑾”。
霍景延站在ICU外望着病床上伤痕累累沉睡的人,安慰杨玉芬道:“顾瑾是个坚强的人。他会好起来的。”
杨玉芬得顾天忠授意,不敢做声,只是哭着。
“可以进去看看他吗?”
护士摇摇头:“不可以。患者仍未脱离生命危险,需要严密监护。”
霍景延没有强求。他又在窗外看了一会儿:“我先回去处理婚礼事宜。”
江平市两大富豪家族的世纪婚礼,邀请宾客众多,如今改期,麻烦的事情实在不少。
“景延,你也要好好休息。”杨玉芬道。
霍景延点点头:“关于他弟弟,请两位节哀顺变。若有困难之处,随时联系我。”
杨玉芬的表情显得有些僵硬,她说:“谢谢。”
霍景延这里已经交代,剩下的,就只有顾珏了。
在顾珏的状况更稳定一些的时候,顾天忠便迫不及待地来到顾珏的病床前,说出了那个胆大包天的主意。
顾珏嘶哑着嗓子,不可置信地问:“你他妈疯了?!”
顾瑾尸骨未寒,顾天忠竟能面不改色地提出这样的办法——顾珏对顾家的死活毫不关心,但顾天忠表现出的冷酷让他作呕。
“我没有疯。”顾天忠知道,他不仅精神状态正常,甚至清楚地看到这是他在权衡利弊之下,所能做出的最佳决定。
“你好好想想,你哥哥为了集团日夜奔走,他看到家里遭难,而你袖手旁观,他会怎么想?你害死他,我相信阿瑾不会怪你,可你现在想要他九泉之下也不能闭眼吗?我怎么会有你这么忤逆不孝,自私自利的儿子!”
顾天忠将顾瑾的死尽数推给顾珏,分毫不关心顾珏是否也真的从鬼门关中走了一遭。
听见顾瑾的名字时,顾珏被山呼海啸而来的内疚感与痛苦淹没。
他歇斯底里地对顾天忠怒吼:“你出去!滚出去!”
“你必须深思熟虑,好好想清楚!阿瑾我们已经下葬了——以你的名义!霍景延那边我们还能瞒多久?要么你代替你哥哥嫁给他们,要么,咱们顾家就一起死无葬身之地,全给你哥哥陪葬!”
顾天忠扔下狠话,气冲冲地走了。
顾珏的手无力地扶着床沿,肺部像被棉絮塞满了,觉得又痒又痛,他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
这个家里,除了顾瑾,从来没有人真正关心他。
顾瑾死了,自己半死不活地躺在这里,他们的父亲却只关心霍景延承诺的彩礼。
顾珏艰难而固执地拆掉了手腕上的针,闭上眼睛。
他痛苦地想,真他妈不如和顾瑾一起死了算了。
病房里的第二个说客是杨玉芬。
她拿来了顾氏集团的现金流报表、股权结构文书和其他一些复杂如同天书一般的文件。
顾珏冷冷道:“我看不懂,拿走。”
杨玉芬将文件散在地上,痛哭着说:“阿珏,顾氏如果真的倒了,你哥哥泉下不能安宁……”
顾珏以冰冷的眼刀划向他自己的母亲:“你少咒他。”
杨玉芬哭得肝肠寸断,呜咽着说:“他那么疼你,那么宝贝你……我知道,那辆车上,假如只能活一个,阿瑾也会义无反顾地保护你,宁愿自己去死!他那么疼你,背剧本背到凌晨四点,却因为错过了你的一通视讯,自责了好几天……”
零碎的记忆中,顾珏蓦地想起车祸的瞬间——顾瑾打歪了他的方向盘。
他头痛欲裂,却无论如何也想不起来那时的路况了。
自己活着,顾瑾却死了……
从结果来看,也许正是那时车头变更的方向,救了自己一命。
“你怎么对得起他,你怎么对得起他呀!”杨玉芬滑跪在地,哭着捶打病床的边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