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景延的声音冷冷地从扬声器中传来:“杜照,送他回家。”
杜照得到肯定的指令,便毫不客气地将霍岚挡开了。
霍岚虽也偶尔练练,到底不如吃这口饭的人健壮又懂巧劲。
这视讯来得真不巧。霍岚想,浪费了那支混了好东西的镇定剂。
上车时顾珏已经晕得不行,坐在后座东倒西歪。他半眯着眼睛,鬼使神差地回拨给霍景延。
“我想你了。”顾珏劈头盖脸地对着屏幕说:“特别。”
霍景延愣住,而后是一种顾珏平时很难见的慌乱和手足无措:“等我一下。”
扬声器里传来了人群的笑声,有人的声音特别大:“真羡慕新婚啊……”
霍景延躲到一个僻静的盥洗室里,透过屏幕看到那双蒙着一层水雾却亮晶晶的眸子。
“你想我吗?”霍景延问:“真的?”
顾珏点点头,再次强调:“嗯,特别。”
“我也想你。”霍景延说:“我晚上就回来好不好?”
顾珏斩钉截铁地摇摇头:“不行,你要工作。”
霍景延笑:“我偏要回来呢。”
顾珏想了想,回答:“那你回来吧,回来抱抱我。”
“我爱你,”男人说:“我想现在就能见到你。”
顾珏斜倚在后排,余光撇向窗外,车辆正穿过江平市一座大桥。
路灯像一串晶莹的流珠悬在高空,世界时而颠倒,城市的影子坠落在水面上。
听见霍景延说我爱你时,顾珏迷糊的脑海里忽然浮现出一截诗。
他举起手机,变换了方向,让霍景延能够同时看到他和车窗外飞驰而过的风景。
“使你显现的,是那热烈的迂回……”顾珏停顿下来思索几秒,继续道:“……被一种绵长的柔情,描画在我自身的血液里。”
他念得郑重,比结婚时念誓词还要郑重。
霍景延意外地安静了下来。
这是霍景延第一次步入真正的亲密关系,真正明白爱情的含义。
在结婚之前,他不知道爱是什么样的。在某种程度上,他也很懵懂。
他从前会因顾瑾的拒绝而失望,但那种痛似乎有限。
比起来的话,远不如那天他们俩因为霍岚吵架时的感触。那时霍景延感觉到的刺痛就像锋利的匕首径直扎进心里,他的所有防御全部垮塌,根本避之不及。
这和他从前对顾瑾的那种喜欢截然不同了。
这种澎湃的爱意与对方给予的炙热回馈,是之前的顾瑾从来没有给过他的。
他从前也不知道原来爱一个人,真的会想要每天见到他,会在抱他的时候用力抱紧,却又小心翼翼地怕抱疼了他。
想要说无数遍爱他,讨厌热天,讨厌黏腻的自己,会想要在每一个滂沱雨夜,热浪翻涌的夏天里,无论多么不清爽的天气,都想和他紧紧贴着,挨着,拥抱着。
结婚后,霍景延总能听见自己的心跳。
那心跳声在说,爱之深处,自有回甘。
于是霍景延的回答是另一句诗。
他的父亲曾经用一只漂亮的钢笔抄写了这首诗的某阕,但不知为何从未将它献给谁。
美丽的牧歌被埋在杂乱的书桌中,化作无人问津的废片。
现在,霍景延可以用这无人知晓的美丽献给他的爱人了。
“我用玫瑰编一顶花冠,用成千的花束做床……”
霍景延的声音像沉静的河流,奔涌着望不见尽头的爱意。
顾珏似乎不醉了,静静地听着。
“绚烂与芬芳,一切都献给你……”他说。
顾珏鬼使神差地说:“可是,我不是我。”
霍景延:“什么?”
“我不是我。”顾珏重复道:“我是别人……”
寂静的空间里,霍景延清楚地听见了爱人的呢喃。
他不是他,他又能是谁呢?
作者有话说:
诗是里尔克的《室内肖像》和马洛的《牧羊人的恋歌》
第30章 箱子
第二天早上,顾珏睡到中午才醒,昨夜的事情却什么都想不起来了。
喝断片了?顾珏迷糊地翻找起记录,试图从电子设备中寻到一些丢失的细节。
大概九十点时,他给霍景延打了电话,但凌晨后就没有过了。
顾珏是自宽阔大床的一边醒来的。他抱着枕头侧睡,背后全是空荡。在霍景延惯常睡的那边,床单是皱的,床边放着一杯见底的水。
顾珏感觉自己做了个美梦。
梦里霍景延抱着他,用胳膊给他做枕头。男人的吻带着些微酒意与清香,但温柔又纯洁地只是吻着他,什么也没有做。
好像是梦,但又好像发生过。
顾珏意想中的宿醉头痛并未出现,自己的床头柜前放着一板开封过的解酒药。
他起身想打个电话给霍景延,又怀疑是梦,最终作罢。
今天似乎是阴天。顾珏穿着睡衣走到露台上,眯眼望向天边一片来势汹汹的乌云。
不太应该。
顾珏清楚自己的酒量很好,不是一般的好。虽然车祸后他还没有喝过一场大的,但还从来没听说过受什么伤会影响到酒量。
几口白酒和半瓶红酒而已,不至于把自己喝到断片。
下药了?顾珏看了看房间里的装饰钟表。他昨夜八九点开始喝酒,至今还没过一天。能不能查到?
他犹豫再三,给方医生打了电话,让他过来采样。
方医生动作很快,对柳姨说是来做例行检查。检验出结果还需要一段时间,送走方医生后顾珏无所事事,打开电脑。
他漫不经心地浏览着今日新闻,突然看到一条娱乐向的调侃。
霍景延在北和市的会议间隙,没有跟任何人寒暄,而是像个高中生一样趴在桌上睡着了。
他很小心地规避着镜头,截图只能截到他的背面。那人在霍景延的头顶P了一颗稚嫩小芽,圆圆的后脑勺看起来很是可爱。
顾珏饶有兴致地把那张图保存下来,又放大了看。
下午霍景延依然有会议。顾珏打开直播通道,开了静音,把画面放成小窗挂在屏幕的一角。
刚出国时,顾珏总是想念霍景延。
想得心里发麻,落在画布上的笔触也带着不易察觉的颤动。
他有时候都会后悔自己为什么要出国。如果还在江平,学校里的同学再过分,父母对他再忽视,他也还有哥哥。在哥哥的羽翼下熬着忍着,就可以在霍景延身边留着。
就算隔着教学楼漫长遥远的天井,远远看见霍景延一眼,他都会很满足。
但一想到霍景延喜欢的人是哥哥,顾珏就又矛盾得不愿肖想这些了。
刚出国时顾珏画过很多东西。他用那些繁杂的欲望与无处可诉说的思念,将自己的画布塞得满满当当。
什么都画,无论有趣还是无聊。可他的成品大多显得焦躁又阴郁。他功底很好,天分又高,作品却始终无法打动任何人。
他有时会突然忘记自己为什么要离开江平。
调好颜色对着空白的画布回忆了一会儿,他才会恍然:原来是为了忘记霍景延。
所以他的画里什么都画,独独不画霍景延。
这事儿就跟打包行李差不多。
一只随身箱,想要将明显超出容量的物品塞进去,一开始是永远合不上的。
顾珏要仔细耐心地规划空间,压一压,塞一塞。靠一点蛮力,再来一点运气。
一切准备好了之后,也许要将全身的重量都压在箱子上,拼命地拽着拉链,使尽九牛二虎之力才能“唰啦”一下将它合上。
合上之后,它虽然看起来鼓鼓的,就快要爆炸了,可顾珏知道所有的东西都被关在里面,他们都安全了。
顾珏对霍景延的喜欢,也许就是那些溢出的物件。
而当他再次打开那只随身箱时,他想到的第一件事就是——我不想要再打包了。
就这样吧。
宁愿箱子就这么敞着,乱七八糟的东西铺满地面,没有逻辑没有收纳都好,他也不要再合上了。
因为打包太痛苦,忘记一个人也太痛苦了。
顾珏打开顾瑾的录音,顺着时间往后听。
北和市这场冗长的会议和枯燥的切镜看得人昏昏欲睡,难怪霍景延都要在间隙放弃社交去补觉。
顾珏也看得眼皮子发沉,他打开某个截取音频的工具,将顾瑾的一些有趣的录音截下来。
他屈膝坐在柔软的椅子里,双脚踩在椅边。
顾瑾在录音里埋怨地说:“不知道阿珏在哪学会的抽烟,让他戒也从来不听我的。”
顾珏笑着自言自语:“跟你学的呀。”
真是霸道,真是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顾珏暂停了录音,叛逆地开始满屋找烟。
那天他们两个和好后,霍景延似乎被他呼吸困难进了医院吓到,把家里所有能找到的烟都扔了。
“电子烟也不行吗?”顾珏可怜巴巴地问。
霍景延坚定地摇头。
“你不懂,”顾珏开始胡编乱造:“抽烟可以帮助我锻炼呼吸,也就是锻炼肺部功能。”
霍景延不知道从哪里摸出来一把水果糖,就是几十年前那种满大街都是的、包着廉价糖纸的塑料硬糖。
老字号厂家,几乎不怎么涨价,价格一直低得令人担忧他们究竟能否盈利。
霍景延把糖塞进顾珏口袋里:“馋了就吃糖。”
糖吃完了。顾珏拉开最后一个抽屉,高兴地为自己开脱起来。
他噔噔噔跑下二楼,去顾瑾房间的保险柜里拿出火机和半包烟,又做贼似的跑上楼,坐在电脑前,懒散地点了一支烟,心里想着霍景延永远也不知道,暗爽了几秒。
霍景延的会议直播在傍晚时分结束,几乎是直播尚未掐断时,霍景延的视讯就打了过来。
顾珏正襟危坐,将插着烟头的茶杯推到视野外。
可以明显看到霍景延的背景是人来人往的大议堂,他正在朱颜的陪同下往专用通道内走去。
“终于开完了。”霍景延说:“好累。”
顾珏点点头:“你昨晚没睡好吗?”
霍景延没否认,困意十足地打了个小哈欠:“昨晚我回了江平一趟,一直没怎么睡。早上回北和的时候困得眼睛都睁不开了。”
顾珏愣住:“你回来过?”
“你说想我,我就回来了。”霍景延笑道:“你真喝断片了?”
顾珏愣愣地看着影像里的人,虚幻的,却又再真实不过。
原来那些吻,那阵体温,都不是他的梦。
那是真的有人风尘仆仆,不远千里,只因为他一句话,飞越关岭也要回到他的身边。
王勃曾写关山难越,谁悲失路之人,萍水相逢,尽是他乡之客。
顾珏深深地明白,无论他身在何处,他始终觉得自己在流浪。
而现在,更令人恐慌、害怕,却又忍不住沉沦的事情是,那只一直陪伴他的超载的行李箱,也再也无法合上了。
作者有话说:
海星更 现在是17800
第31章 虎口
霍景延离席太久,傅迟为他顶了一阵,得空抽身,跑出去找他。没花多久,他推开一扇门,果然看到霍景延正站在镜前讲电话。
霍景延眉眼与唇角的弧度显得很柔和,语气轻快又带着暧昧的尾音,每一句话都像在哄小孩子。
霍景延对着镜子里的傅迟抬了抬下巴,以眼神相询。
傅迟指了指身后,用唇语道:他们在等你。
霍景延颔首,电话里的人似乎还在说一些无关紧要的事情,但他在听。所以他的注意力很快又回到了屏幕上。
傅迟半推着门,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他在那站了一会儿,听见霍景延问:“到家了没有?”
杜照的声音远远地从话筒里传出来:“马上到了,霍先生。”
霍景延向傅迟招了招手,又对杜照嘱咐了几句,才恋恋不舍地挂断视讯。
共事多年,傅迟早已对霍景延的每一种微表情熟知于心,他问:“出什么事了吗?”
霍景延道:“我要回江平一趟。”
傅迟没有阻拦:“什么时候?”
他认识霍景延的这幅表情。这是他做好了决定后,再没有任何人能够左右的神态。
“现在。”
傅迟看了看自己的手表表盘,现在是晚上十点。从北和至江平,光是飞行往返就要四五个小时。就算有私人飞机,深夜这么急,航线也很难申请得下来。
阻止霍景延显然已经不在选项之内。
傅迟心怀侥幸地回答:“今晚不够往返的时间,明天的会议早上八点就开始。”
他详细分析了目前的情况,并表达了自己的担忧。
霍景延说:“想想办法,实在不行就去找景略。”
傅迟愣住。
霍景略是霍景延的堂哥,二叔霍岩家的孩子。他大霍景延几岁,如今在航空局任职。
傅迟深知,霍景延最讨厌的事情就是求人。
霍家这些叔伯兄弟,再盘根错节,霍景延与他们的关系也一直不咸不淡。
找霍景略帮忙自然算不上求,甚至都不能算做小小人情。
但傅迟认为他的上司本可以避免开这个口。
傅迟来自一个新贵家庭。
他是家中的独生子,虽然是beta,但父母对他没有一点忽视。他的父母认为无论是什么性别,想要有所成就,最重要的是这个人接受什么样的教育,是否拥有自洽的灵魂和处理压力和负面情绪的能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