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前流民偷入城北,阮莫洋为协理此事在外宿了几日,今日才要回府,可听闻他要接触流民因而成日蒙着口鼻,住宿之地更是因熏艾透不过风,以致胸闷气短,叶临嫣便想买些药材替他调理,却不料街上哄乱,车马会撞上了丁母的蒲扇。
看这一地狼藉,叶临嫣道:“车子碾坏了蒲扇,还是我们有错在先,捎些银钱赔给这位夫人吧。”
“哎。”月满应着,上前递送银钱,丁母却没敢接来。
“都是无心之过,这钱我决计是收不得的,也多谢贵人好心,多谢了。”
见状,叶临嫣蹲地拾捡起几把还算完好的蒲扇,走上前将人扶起,莞尔道:“夫人不必客气,若是觉得过意不去,这些便也当作是我花钱买下的,正好酷暑将至,我府上也缺这几把凉扇。”
不待丁母推拒,叶临嫣将银钱放进丁母掌心:“收着吧,也别叫我太愧疚了。今日街上瞧着是不太安宁,您带着孩子,也好早些收摊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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目送叶临嫣的马车行远后,丁甚正趴在丁母肩头,手里攥着碎银,一块一块地往布袋里装。
“富贵姐姐人真好呢。”
丁甚笑着,却见丁母眼眶泛红,便拉过袖口替她擦了擦脸:“阿娘摔疼了吗?”
“不疼,是阿娘有福分,觉得高兴,”丁母笑起来,“走吧,回家去。”
“好,回家喽!”
两人带着悦色往回走,可街上官兵四处寻人,丁母刻意避开,抱着丁甚从巷里绕道而行,如此走了一路,却也疲累得喘息难止,她扶墙缓了一阵,便猛咳起来。
丁甚替她顺着后背:“阿娘累了,甚儿自己走。”
“娘不累,街上闹得慌,让你自己走,娘才不放心。”
又歇片刻,丁母再行起步,将到风颜楼时,却远见东厂侍卫乌压压地聚在了楼外。她忙止步,要往后巷里去时,却听见靠在巷口的两名侍卫正一递一句地说着什么。
“在青楼里头寻个妇人和孩子,好找啊。”
“督主寻他们做什么?”
“我哪儿知道,不过你想想,就姓丁的那人犯,前有让人冒顶入宫的欺君之罪,后又帮高仲博杀人藏金,株连九族不也在意料之中嘛。今日借口寻流民,顺道把他一家抓回去,不是正好。就是到时抓了人,风颜楼怕是也躲不过包庇之罪,还得看督主留不留情面了。”
“行了不说这个了,赶紧的,抓完这个还要找流民呢,偷够了闲就回去了,不然又得挨骂。”
说着,两人展臂抻腰,扶刀走远了。
转角处,丁母于震愕中捂着口鼻,忍声未发。丁甚似懂非懂,可转头一见丁母的神情,忽然就害怕得颤了声:“阿娘……”
丁母僵滞片刻,强撑起笑容,一双手抚着小孩的泪眼,又将他搂来。两人相挨在荒颓的巷角,渐渐无力地跪下身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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信鸽于高楼扑翅而进,停在栏槛,白霓取下爪上信筒,引它站在了栖杠上。
纤指舒开信条,白霓看过后,将纸递给坐在一旁的邱娘,说道:“城外闹事,刘客从下令抓捕流民,为防卷入事端,东家进不得城。”
邱娘垂眸浅看,带着纸张挪向了烛火,应道:“幸而暂也无事,公子那旁解了困,风颜楼也能以时疫为由歇业几日,东家在城外也好,不若此时进了城,只要与流民沾点什么关系,惹上了东厂,可就难办了。”
字条渐燃成灰,门外,楼中有人来报:“邱妈妈,霓姐姐,东厂来人了。”
两人对视一眼,邱娘问:“东厂这时来做什么?”
那人说:“称是见到带有咳疾之人进了后院,怕是染了时疫的流民,非要将人带走,但今日放哨绝无疏漏,并未放进任何人,他们应当就是冲丁母来的了。”
邱娘又问:“丁母他们呢?”
“说是要买什么东西,一早便带着丁甚上街去了,还没回呢。”
邱娘沉思片刻,道:“这样,我去寻人,你们想法子应付东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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幸而邱娘走得快,未及多时,刘客从便已带人占了楼底。
白霓一身青白,自阶下踏落,行至刘客从身侧行礼道:“督主亲自到访,白霓代行东家之权,还是失礼了。”
刘客从笑道:“白姑娘客气,东厂贸然闯入,失礼在先,但今早流民在城外杀害郎中,又带着疫病逃入皇都,为保百姓无恙,东厂理应全力排查隐患,白姑娘不会介意吧。”
白霓恭敬应道:“督主才是客气,风颜楼仰仗督主照顾,况且今日东厂寻人也在情理之中,白霓有何缘由阻拦。”
见她淡然,刘客从稍有犹疑,也只抬指下令命人搜查。可寻过一遭也未见人,刘客从踏入西苑,停在了浴堂前。
微苦的草药味正在鼻尖处隐隐浮动,刘客从轻蹙眉头,问道:“就剩此处了是吧,女浴?”
“确是女浴,”白霓露身应道,“近日时疫闹得人心惶惶,姑娘们本想做个药浴,方才熬煎草药倒入池中,还未还得及浴身,正巧迎上督主大驾,这才余了一屋的药味。只不过浴堂终归是隐私之地,男子踏入多有不便,恐怕还要劳烦督主寻个女子过来,如此,也好少些非议。”
刘客从笑着眯起眼来,看向她:“流民到此,难说会否成了亡命之徒,若里间无人,搜寻一番反倒更让人放心,所以还请白姑娘稍候,我这就派人进宫借个女官过来。”
话落,刘客从正欲开口吩咐,身后已有一人进院来报:“回禀督主,已经找到人了。”
指尖蜷起,攥了袖口,白霓笑容不改,迎着刘客从的目光,平静如初。
“是吗,”刘客从观她神情,静立半晌,笑起来,“看来也不必麻烦了,那刘某就先带人犯回去细审,不多逗留了,也只盼,来日不会再来打扰白姑娘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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落日渐退,暑气散去,似也归了春,段绪言总记得在这样的日子里,阮青洲那一身宽袍里会藏些清甜的味道,风一起,他就能嗅到。
他依赖着那味道,枕在阮青洲膝上入睡,却忽觉那人提摆站起了身。阮青洲像要离开,他心觉不爽,浑浑噩噩地醒来,指尖于朦胧中触到一截衣袂,方才揪住,便又逃脱。
眼看那身影虚幻着远去,胸口又被人斥掌狠推了一把,烫开的皮肉似又朝外渗出血来。
阮誉之的声音依稀传至耳边:“先把他押回牢中,待验身后,再更衣上药。”
听得“验身”二字,他登时警觉,双眼却还蒙眬着,在一片濛茫中似是见到了赵成业的身影,又觉裤腰正被扯松,他欲反抗起身,便听牢门轻响,旁人起身行礼,嘴里喊的却是“国公”。
谢存奕问:“在做什么?”
赵成业答:“下官照例行事,正准备验身。”
谢存奕负手暗叹:“不必了,今晚便将他送回东宫吧,陛下那头我会去请旨。”
“是。”
声响渐远,双耳再听不清,就觉胸口的灼痛忽而剧烈起来,倏然袭遍周身,段绪言猛吸了口气,呛声醒来。
“这是醒了吗?九伶,九伶……”红苓叫了好几声,瞧他涣散的双眼渐聚起焦,才问道,“还能认得清人吗?”
耳边一阵鸣音,声响才逐渐变得清晰,段绪言疲惫地抬起眼,却只看见了红苓。
“姑姑……”他双唇拔干,声哑得不像样。
红苓松了口气,终是抹过泛红的双眼,笑了起来:“醒了就好,醒了就好……”
又躺了一阵,段绪言渐回过神,可方一动身,都能痛得眉头发皱,他不再勉强起身,只缓缓动着眼,看向四周。
红苓替他理着被角,说道:“你这是在东宫的侧殿里头呢,配房人多,不宜静养,殿下命人打理出了侧殿,又特以调制药膳为由将我召来,让我多看顾看顾你。”
她倒来温水,先用帕子蘸着,往他唇上抹了些:“渴了吧,起身不便,就先这么喝口热水润润,过会儿先尝些淡粥,躺了这么两日,我瞧你都该脱力了。”
已经两日了。段绪言静声望着床帏,下意识地问了句:“殿下呢?”
红苓垂眸,顿了顿:“你不知,因着关州来的流民和时疫,皇都近日都不安宁,殿下正为此事忙着呢,眼下出宫去了,晚些才能回来。”
晚些能是多晚,段绪言看向窗外,见夜幕已落,殿内烛火燃得晃动,未待他开口再问,殿门忽响,小李子已端着药碗跨进门来。
“司膳,这药——”
甫一转头,瞧见段绪言睁了眼,小李子抬高眉头,放下食案凑过来:“哎!严公公你可算醒了,可还难受得紧?”
他左右多看了段绪言几眼,叹道:“看样子像是恢复了不少,总好过前两日昏沉沉的模样,连自己睡着锦衾绣被都不知。不过好在公公护卫殿下有功,虽然落了一身伤,但能得这般厚待也是福气。我这才来个把月,就没少听说公公几次三番冒死护卫殿下之事,如今也好,听闻等这阵子关州的事过去了,陛下要给公公封赏呢,不过倒也是祸福相依,你睡的这两日啊那风颜楼都……”
红苓一声轻咳,小李子方才觉出自己嘴碎,连忙抬手捂了嘴。
段绪言沉下声来,问他:“你方才说什么?”
小李子歉笑,打着马虎:“没怎么,瞧我,嘴太快,说了些什么都记不得了。”
风颜楼是北朔细作的命门,眼下又成了阮誉之用以威胁他的把柄,难说还会生出什么意外。
如此想着,段绪言一时乱了方寸,当即撑肘起身,掀了被角。
“哎!怎么还要下床了?!公公这伤可是半点没养回来,怎么还……还带动气的呢……”见段绪言沉着脸,眼神中添了几分阴厉,他如何瞧都觉得心中发憷,只得垂了眼,声音也渐渐发虚。
段绪言没应声,径自扯来架上的衣衫便要朝外走去。
小李子跑上前去堵人:“哎哟我的祖宗!你瞎走什么呢,宫门可都闭着,你要走也出不去啊!”
手臂经小李子一扯,衣襟骤乱,眼看胸前血印显出,红苓走来,先一步拦在段绪言身前,扶臂将那身子转过,对小李子说道:“行了,你先下去吧。”
小李子松下气来,也没发觉出什么,只朝红苓拱了拱手:“那可得劳烦司膳了。”
红苓颔首示意,小李子退身走出了殿门。
“你过来,”红苓肃起神色,将段绪言带至桌边,“且不论在宫廷里你我是何身份,要遵循何种礼法,在这种关头,你如何能够莽撞?东宫不比萃息宫,万一落人口实,你再如何忠心耿耿,立下何等功劳,这些伤可就算作白挨的了,再说,都将你视作自家阿弟了,若真有什么大事,我会忍心瞒你?”
听着这话,段绪言渐也沉下气来,红苓替他收紧衣边,轻声嘱咐道:“要记得,你胸前带的可是诏狱的烙印,除却殿下和御医外,宫内也就只我一人见过,所以无论如何都得遮全了。烙刑是用来逼迫人犯的,不管因何缘由要打下这个印子,只要让旁人瞧见,来日传出些风言风语混淆是非,便能借此置你于死地,不若殿下为何特意要我过来看顾你。殿下护你的这份恩情,你总要明白。”
段绪言沉默须臾,低声应道:“我明白。”
看他一脸病容,红苓端来药碗,捣了捣热气,递过去:“明白就先坐着,把药喝了再说。”
段绪言犹疑着接来,若有所思地抚了抚碗沿,还是将药碗搁在了手边:“汤药还烫着,放凉再喝也不迟。”
红苓心思细,猜见他的谨慎,便也接道:“晚些再喝也好,过会儿我煮些热粥来先给你垫垫,汤药凉了也罢,我再亲自去熬煎一道过来。”
段绪言应道:“险些命入黄泉,是我心有余悸,多谢姑姑体谅。”
红苓宽慰地回之一笑。
“好了,既然左右都无事,也不让你胡思乱想了,”红苓挪步,也在一旁坐下,道,“说起风颜楼,其实也算虚惊一场。不过是两日前流民闯城,刘督主为了抓人,去过风颜楼一趟,听闻没多久后还寻到了丁耿的生母和胞弟,这消息不知怎的也传进了宫,东厂怀疑风颜楼犯了包庇之罪,下令封楼禁足,殿下因此去过一趟北镇抚司,随后赵同知也出面问清了,人不是在风颜楼里抓的,也无法证实风颜楼与那母子二人有关,所以便没了让风颜楼担罪的缘由,只是……”
红苓顿了顿:“只是听闻寻到人时,这母子二人偏巧染了时疫,命不久矣,就要往城西义庄送去,等着和染病的流民尸身一同焚化。”
神色微变,段绪言眸色沉暗,克制着稳声应道:“殿下出宫可是为了此事?”
红苓欲言又止,静声半晌后,道:“九伶,你聪明,想的也多,我不怕同你说清楚,陛下龙体抱恙,至今未愈,殿下礼佛才归,又因途中遇刺需要静养,因而陛下亲口下令让晟王主理处置流民之事,东厂在旁协助,所以此事就连殿下插手都算作僭越。原先殿下托请锦衣卫帮风颜楼脱罪已是越界,谢国公尚且都要为此出言规劝殿下不能再多管,如今东厂要将丁家母子与流民一并处置,不论是否算作刻意为之,你都不能出面让人抓了把柄。”
指尖暗暗收紧,段绪言谨慎地抬了眼眸,试探道:“姑姑是听说了什么?”
红苓叹笑着摇头:“非是听说。我入宫二十余年,那些在风云里搅着的阴谋算计、人情冷暖哪里还会见得少,猜也大抵是能猜见一些了。不过我知道,你会瞒着旁人暗中接济丁家母子,总还是怀着份救人的心,可丁耿怎么说也是背着罪名的重犯,就看眼前,丁家母子要与风颜楼拉扯不清,你既认得冒顶丁耿那人,又出身风颜楼,如何脱得开干系?此次你若还是为了他们轻举妄动,便是认了包庇之罪,到时东宫和风颜楼都将受到牵连,你又打算怎么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