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青洲转回了头,鼻尖一时对上那人鼻翼,热度侵入呼吸,他仓促地错开脸,再欲继续动身时,棺外却传来些动静。
欲抬的腰身猛被压下,阮青洲跌他怀中,逸出轻声。
段绪言抬指抵他唇上,摸见了软。腹下燃起些掠夺猎物的凶性,他撤下手来,一个急转背过身去,将阮青洲挤向了棺壁。
后背险些撞上棺木,阮青洲尚能隐忍,靠着腿下力量稳住了身,伸出一手撑向段绪言那旁的棺板,轻声调整着躺姿。
只是忽而叮啷几声锤响砸来,两枚铁钉正往棺盖钉下,几记重锤砸得棺木跟着一并微震,引人发麻。
阮青洲因着声响惊动了一下,手臂骤然回缩,就要自段绪言腰间蹭过时,却被那人握紧掌心,攥紧了。
段绪言牵着那手,微微侧身向后贴去,给了他一点依靠。
他知道阮青洲会畏惧这种突如其来的巨响,过年听到爆竹声时,那种应激的模样尤为明显。可东宫宫人的口风向来严密,纵使发现这异样,他也一直没机会问到缘由。
所幸再过不久,锤声便停了,十副棺盖皆已钉死,阮青洲收回手去,噤声细听,辨出外头正有铁锹拖着湿泥,自土面剐过。
再一下,锹头扎入土面,挖起泥来,继而数声铲响错落,约莫两刻钟后,方才停了声。又听脚步走近,来人将棺盖上的铁钉拔起,随着铁钉落地,外侧声响渐远,便似凭空消失一般。
周侧只剩夜雨的坠响,两人屏气凝神,又候了许久,才合力抬腿将那棺盖顶起。
深暗的夜色霎时泄入棺中,占了视野,段绪言先行出棺环视一圈,才将阮青洲从中牵出。
这就是一片坟地,遥见几块碑牌林立在荒野,两人收回视线,往身侧张望,再沿陈列的棺木数去。
一,二。
……
九,十,十……一。
第十副棺材旁还赫然停着另一副棺木,两人心照不宣地看向对方,一同朝着多出的第十一副棺材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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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道教中,“住持”与佛教“住持”、“方丈”同义,都属于一个道观或道院的负责人、当家。
第37章 遇刺
山雨不停,脚下泥泞,留的是方才被铁锹剐过的痕迹,段绪言蹲下细瞧,见错乱的脚印叠加着,一路延至多出的棺木旁,再走近了,一个新挖的土坑展现眼前。
阮青洲叩那棺木,警惕着推开道缝,段绪言挡着雨水,燃起火折子,往里头给了点光。
一片灿金色顿入眼眸,填了半副棺材。阮青洲伸手拾起一块辨认,确是真金白银无疑。
“又是藏金。”段绪言说。
阮青洲问他:“什么想法?”
段绪言朝旁扫视,道:“抬棺进坟,一来借鬼神之说引人避退,掩盖埋金的动静,二来孩童尚且懵懂,迷晕后放进棺中,就算醒来,也无力推开这等重量的棺盖,所以以防万一,暂时用两枚钉子封棺即可。况且孩童听不懂外界的声响从何而来、是为何意,若是日后说起,旁人亦会将此渲染成怪力乱神,久而久之,因抵触和避讳,常人不会无故踏进此处,恰好能保证这些钱财不会被人发现。”
说完,段绪言眼中渐起肃厉,他望着阮青洲,一口吹熄了火光。
“可是殿下,”段绪言牵来阮青洲的手腕,紧紧捏在掌中,“既然金未埋完……”
阮青洲同他四目相对着,接道:“他们缘何要给棺盖起钉呢?”
话落,刀光骤现,直往阮青洲的脖颈砍去。段绪言伸手一拉,将阮青洲带入怀中,顺势抬腿一脚狠踢向杀手的腕,转身便朝林间奔去。
冷风劲吹,一扫枝条,数道黑影奔来,又围堵成圈,封了去路。
两人被逼停原处,步步后退。足下湿泥踩得黏腻,杀手脚步紧随,寒光于刃上闪过,杀意显然。
段绪言鸷视着,又将阮青洲拉近些许,袖下,开过刃的一枚金钱镖就夹在指间。
他紧盯前人咽喉,腕部轻转,暗中蓄力,手中镖刃尤带嗜血之意,蠢蠢待发。就见一众刀身猛转,携风挥来,段绪言眼中露狠,正欲抬手挥镖,却有飞刀袭来,直剐杀手脖颈。
血自刃口滴淌,两人直身后倒,其余杀手一时警惕四顾,就听不远处一人抬刀砍木,悠悠行来。
锋刃削木,沾来碎屑,赵成业伸手往刀身一抹,抬目时双眼凶狠。
“臣来迟了,殿下恕——呃嗯!”
那身影透着悍然,气势汹汹,还未耍够威风,却被尉升一脚踹怂了。
“少废话。”尉升自他身后走来,已是亮了手中兵刃。
赵成业不满地摸了摸被踹疼的臀,是时两人一同转腕提刀,跨步上前,迅疾划出几抹刀影。
寥寥数声过后,见了血红,刺客已倒落近半。可就在此时,林间乍然涌来声响,尉升侧目而视,才见远处人影狂奔,一片黢黑直朝此处压来。
凶光四下逼近,来势汹汹,尉升当即护在阮青洲身前,同段绪言说道:“人太多,我开路,你带殿下先走!”
一声叫来,急雨坠下,段绪言侧首看向阮青洲,手指顺腕部而下,扣住了那人的手掌。林间刀光再度掀起,血溅四方,赵成业和尉升一前一后,破势而出,渐渐杀出条道来。
又见刀身倏地一转,雨珠蘸血,飞洒而过,前路的最后一道人影亦被劈开,尉升抬刀让路,段绪言握紧五指,带着阮青洲一头扎进了山林夜雨中。
身后渐远的刀声和血味被雨水冲去,他们不知去向地跑着,最终停步在一处山涧边。
瀑布湍急,自涧上飞落,段绪言看了一眼,将阮青洲牵回身侧。
“前方无路,尉侍卫应当不会来得太晚,奴才带殿下先寻个地方躲雨。”
“也好。”说着,阮青洲眉头一蹙,伸臂揽过段绪言的肩头。
半圈旋过,剑刃自阮青洲袖上轻擦,留下血痕。
眼见阮青洲臂上破口处渐渐渗出了红,血腥一往鼻腔蹿入,段绪言咬紧牙关,眉眼猝然阴厉。
在他手里,竟然还有保不住的人。
段绪言嗤了一声,眸中冷寒,抬掌覆上阮青洲的后脑,将他的脸往肩上按来。
眼前,那人尚未得手,一足蹬地跨来,手中剑尖留光,正正地指向阮青洲的后心。
段绪言唇角带笑,靠近阮青洲的耳边,轻声道:“奴才杀个人,殿下先别看。”
话落,段绪言抬臂猛力击开剑身,杀手未料,稍有失神,胸口又受一记狠踹,整个人直直向后退了几步。脚下雨点溅起,那人促声喘息,自雨中对上面前那双冷酷眼眸。
他抹唇抬步上前,足下脚步渐猛,点地一跃,挥剑斩来,段绪言紧搂阮青洲的腰身,带他旋身避开,又趁时单手绕臂,五指自那人肩头滑下,猛然一扯,须臾间便扯脱那只臂膀。
那人惨声凄厉,一时响彻山涧,再听咯的一声断响,手腕生被扭断,手中长剑将要掉落那刻,段绪言伸手接来剑柄,旋腕转过剑锋,利落一刺,剑身自那人肺腑透过,霎时抹了鲜红。
只剩落雨,阮青洲收紧十指,攥死了段绪言的衣衫。
“看来殿下不喜欢奴才杀人,”段绪言抚慰一般摩挲着他的后脑,将脸贴近了,“可殿下身后还有人紧追不舍,怎么办?”
阮青洲眼眸微抬,就听林中脚步又起,几簇冷箭穿过枝叶贯来,段绪言拔剑挡下箭羽,带人渐往瀑布边退去。
脚下水声轰隆作响,段绪言侧看一眼,手掌自阮青洲脊背滑下,箍紧了腰身。
“那就,”段绪言轻笑,“再跳一次吧。”
他踩过滑石,向后一倒,两具身躯于飞来的箭矢中央悬空,摔进了山涧流水中。
——
雨又落,柳芳倾方才还在酒场上卖笑,转身行出主楼,便沉了脸。伞面一撑,接了雨点,寻见人的消息也正巧传到了耳边。
柳芳倾抬步迈进雨中,脸色未改,对侍从说道:“提早打烊,让白霓和邱娘送客,白薇和丁母留在房中,后院锁门,寻人看守,其余人到校场汇合。”
不多时,几点火苗蹿起,地底校场排着数十人,皆已恭敬地俯首听命。
柳芳倾坐在主位,抬眸看了一眼,改换回男声,道:“既然人已寻来,该追的责,一样都不会少。”
他摸着手中匕首,沉了声:“今日是谁放哨?”
方小群往前迈步走出,低声道:“回东家,是我。”
柳芳倾抬袖起身,不疾不徐地朝他行去。无需多言,众人都知柳芳倾今日动了怒,听脚步渐近,不由自主地生出些寒意。
待柳芳倾停步身前,方小群立时跪地,双拳攥得紧。
柳芳倾垂看一眼,缓缓蹲下,冷声道:“还记得自己来这儿是做什么的吗?”
方小群应答:“记得。”
话落,余光见柳芳倾手中一动,匕首出鞘,薄刃还衔着点光,方小群眼眸一闭,就觉寒光闪过,却迟迟未有痛意袭来。
他睁了双眼,还未看清什么,便有一掌往他颊边甩过,辣意顿然泛起。
方小群才入风颜楼两年,又是那批北朔细作中年龄最小的,过了正旦也才十八,柳芳倾平日最疼惜这些正当大好年华的少年人,连疼都没让他们挨过一下,没承想今日竟会打下这一掌。
清亮的一巴掌回响在校场上,众人齐声跪地,垂首受训。
柳芳倾收手起身,寒声道:“十人轮值放哨,白日黑夜亦有人轮岗,却连个人都看不住,是日子过得太舒服,还是我对你们太宽容?来这儿的规矩早同你们说过不下十遍,非要我每日拿刀架在你们脖子上,才够长记性吗!”
言罢,柳芳倾挥手掷了锋刃,刀尖正巧贴过方小群的膝头,卡进地面,留着震响。
“记着了,人为刀俎我为鱼肉,要想再多活一日,就容不下半点差池。今日不单单是丢了个人的事,这种懈怠若是出在旁人身上,致使北朔细作的身份泄露,风颜楼就会是你们的葬身之处!学不会耳聪目明,也把养懒养散的性子趁早给我收好了,先前我没对你们动过手,往后也不想再对你们动手。你们喊我一声‘东家’,便是将性命都交到了我手上,我不希望宽容和放纵会成为害死你们的缘由,更不想你们当中的任何一人,来日会死在我的失责之下。”
右掌余带麻意,柳芳倾看向方小群被扇得微红的面颊,将手攥紧了,背过身去,道:“有些话不用我再多说,自迈入风颜楼起,你们便已知晓自己的归途,而我能做的,也只是让你们能尽量再多活一日而已。”
此话引得众人眼眶骤红,柳芳倾不再多言,抬步离去,走上长阶。
地底校场本乃一片旷地,唯有一条通往地面的长阶还连着廊道,白霓就在廊道上方俯瞰着校场,已候了些时。
听长阶处足声渐近,白霓徒带一身淡泊,转眸回看,浅蹙的眉头渐也舒展开来。
“忘战必危,今日之事还能算作警醒,他们自也明白东家苦心。”语调沉静,声也轻柔,白霓徐徐走近,褪去乐人的身份,柔和间添带几分淡漠。
柳芳倾也已静心不少,与她说:“方才是我下手重了些,待人散了,劳你给小群送些消肿止淤的药去。”
“明白。”
白霓浅笑应过,轻声道:“丁甚回来了。”
柳芳倾问:“人怎么样?”
“吸了迷药,旁的没什么大碍。”
“我去看看,”柳芳倾再往长阶行去,顺带问道,“公子呢?”
白霓静站其后,应道:“还没回来。”
迈阶的脚步顿停,柳芳倾转头问:“那丁甚是谁送回的?”
——
屋外雨声落得急,柳芳倾撑伞行出时,淌了满鞋的水。后门外连着条巷子,一眼就能望见底,柳芳倾站在雨中,沉默须臾,才道:“淋这一夜雨,就没想往我伞下躲躲?”
身侧黑影轻动,不知何时已侧靠在了墙边。柳芳倾回眸看去,留君正抱臂静望他,浑身皆被雨水浇透了。
虽说湿得贴身的衣裳反还将身形衬得挺朗,但也有些可怜人的样子。
柳芳倾转身走去,将伞檐撑过他头顶,才拋过手中钱袋,问道:“救完人,还顺手给了这么一袋子钱,什么意思?”
“还你的,其中一半算作卖身钱,别记错了。”
留君再又递过,柳芳倾没接,只借着门下的灯,看了眼他手上的擦伤。旧伤未愈又添了些新的口子,眼下沾了雨水,伤处便冻得更红。
“我说了,用这种法子挣来的钱,我不收。”
留君说:“走正经路子赚来的,不会给你添麻烦。”
柳芳倾欲言又止,忍不住嗔笑道:“顺手救你一命也没图你以身相许,你到底哪儿来的心思,就这么想……养我?”
留君将钱袋往手中一攥,便又抱臂往墙面靠去。
他侧头看着柳芳倾,问:“在这儿出入的不是嫖客就是官差,先前没了桐月,现在又丢了丁甚,你就没怕过吗?”
伞檐是个圆弧,靠着墙面时,雨点多半会自伞与墙的缝隙中砸落,再又浇往留君身上。柳芳倾笑他蠢笨,再将那人往伞中拉来一些。
柳芳倾说:“风颜楼好歹也是个安身之处,比起亡命天涯,这样不是更好吗?”
留君默然不语,看了他半晌。
“你一直过着这种日子吗?”
第38章 相拥
“哪种?恋酒迷花、声色犬马,还是阿谀奉承、曲意逢迎?”柳芳倾压低伞面,往他头顶盖了盖,“你纵是瞧不起这种活法,也不必当面说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