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链缠好后,钟越面无表情地说:“你要给我一个解释。”
庞大的蛟头鬼鬼祟祟地移过来,靠着钟越,喘了半天的气才说:“因为我想当一个人。”
钟越蹙眉,面露不解。
“你们那天在议事堂里说的话……我听到了,你们剑宗的长老说我是罪孽深重的大妖,你……你也说我妖习难改,兽性难移。”
钟越的手指不自然地蜷曲了一下。他想不起这是哪一次的谈话,不是他记性不好,而是剑宗上下,几乎能有机会逮着他就会说长明的不是。
长明是千年大妖,由蛇化蛟,走的是伤天害理的修炼法门。剑宗上下无不对他心存忌惮,哪怕长明化作人形学做人事,在他们眼里也是随时会暴起伤人的妖。
就是钟越自己……也是如此。
他跟长明的结识完全是一场阴差阳错,长明曾化作小蛇潜藏在他身边,获得过他的庇佑,在仙灵族入侵的时候,他也得到过长明的帮助。
危难之下,一人一妖好像建立了那么一点似是而非的情谊。
哪怕后来长明恢复妖身,赖在剑宗不走,成天惹事生非,钟越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对上门告状的弟子长老们敷衍了事。
门中的长老问过钟越,他留这样一头作恶多端的妖孽在门中,究竟是要如何?难不成是要感化他,指望这头恶蛟能放下屠刀,一心向善?
钟越沉默半晌,方答:“长明妖习难改,兽性难移,等他在这里待得厌烦了,自然会回去做他的妖。”
“那他如果又回去吃人,我们剑宗是管还是不管?”
“修士本就是替天行道,妖魔滋事,定然要管。”钟越淡淡道,手指在袖子里抠着烈阳剑的剑柄,“若真有那一天,我必冲锋在前,亲手斩除了他。”
长老忿忿离去,以后还有告状的人,钟越就用这一套话术搪塞过去。
不知道是其中哪一次谈话被长明听到,就被这头蠢蛟钻牛角尖了。
钟越抬头望着天上清清冷冷的一轮钩月,说:“你听得不错,我确实是这么想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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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9章 番外5
钟越说的这番话,确实是出自他的真心。
他善待长明,将他视为至交好友,但他看长明,始终是一条随时会择人而噬的蛟。人与蛟之间,有这一点浅浅淡淡的交情也就够了,长明想要更多,他如何去给。
长明也并未动怒,而是在那嘟嘟囔囔,“我就知道,你们这些修士就是这样,一个个对妖都有偏见。不过你这样也情有可原,我不怪你就是了,哼,我大人有大量,才不跟你计较这些小事……”
“长明。”钟越迟疑道,“我……”
长明本来竖好了耳朵,打算听一听钟越的辩解,但看他这样支支吾吾的样子,想他说的也不是自己爱听的话。顶多就是人妖有别,他还有宗门要顾及……巴拉巴拉。
长明直接把大脑袋一压,压得钟越差点没栽落下去。
长明的下颌磨蹭着钟越的发顶,把剑宗宗主每日梳理得一丝不苟的发髻弄得一塌糊涂。
他直接就着这样的姿势道:“你们剑宗的那些老顽固说的也不错,我是妖,你们是人,我受了伤,连维持人形都做不到,你看我,就是看一头庞大恐怖的妖物。我就算拿来你最喜欢的东西给你,也改变不了我是妖的事实。”
钟越垂下眼睫,没有烈阳剑的剑柄抠,他就抠起了自己的指甲。这位端方持重的宗主一紧张就有这样的小习惯,除了钟越自己外也没人知道这件事。
“我知道我在你们人类看来满手血性,我吞过三千七百六十三道人魂,现在我让人还我三千七百六十三刀,钟越,你看好了,我可以削减身上的血债、收起自己的凶性,我可以成为跟你一样的人。只要钟越存在一日,长明便不是凶残暴戾的妖,而是跟钟越一样的人。”
“你……何必如此?”
长明咧嘴一笑,“谁叫我想跟着你。”
钟越的脸一时红、一时白,他低着头,又看到长明垂下的累累白骨,钟越的脸色立即苍白一片,“你就算要做人,也不用让自己受这千刀万剐之苦……”
“我愿意这么干,谁让某人整日里担心我会一口生吞了他。”长明无所谓地说,“千刀万剐而已,我由蛇化蛟,每一次的蜕形之苦可比这厉害多了。这根本算不了什么,你可千万不要心疼。”
长明的大脑袋在钟越头顶晃了晃,“别抠了,你这指甲再抠下去都要抠出血了。”
钟越面颊微红,连忙停下抠手的动作。
于是在燕朝的王都中,那恐怖骇人的青蛟还是悬挂在城墙上,每日受剜肉之苦。
钟越白日里去处理宗门事务,晚上就来到城墙处陪伴长明。
在钟越看来,长明是王八吃秤砣,铁了心要受这三千多刀,钟越劝不了他,也干脆不再劝,每夜就陪伴在日渐虚弱的青蛟旁,听他整夜整夜的瞎扯。
长明之前暴戾张狂,哪里有这样示弱的一面。但是受伤势阴影,还可能是漫漫长夜,钟越总是跟个锯嘴葫芦一样一言不发,长明只好自己叭叭个不停。
有的没的都让长明叭叭了一通后,没得说了,长明就讲起了自己的过去。
将自己初开灵智、摸索修行的岁月一笔带过后,长明着重讲了一座城。
那座城有一个很大的湖,湖畔绿柳成荫,还矗立着一座座酒楼戏馆,人群络绎不绝,各色竹筏瓜皮艇舫船每日在湖面上来来去去。
还是一条大蟒的长明就栖息在湖底,春日里柳絮纷飞,湖水澄澈如碧玉,水中的大蟒会缩小身形,悠闲地追逐着撑杆在水面荡起的一道道涟漪。
船只靠岸了,长明也化出一个勉勉强强的人形。只是他修为不深,化出的人形鼻歪眼斜,左肩高右肩低,走到哪都遭人白眼。
他拿莲子跟湖边的小孩换糖人,小孩拿了他的莲子,却踩碎了糖人,唱着奚落他的歌谣嬉闹而去。
长明捡起糖块的碎片,放在嘴里,也尝不出甜味。
他是妖,不会有人的味觉。哪怕有人的样貌、有人的躯体,也不会是人。
长明便觉得索然无味起来。
城里来了修士,他们一眼便瞧出这条大蟒的身份,将他抓捕后架上高台,堆起柴薪、浇上火油,要以火焚之。
火烧起来,城里的人将这看作一场盛会,长明在火里痛苦扭曲,周围却叫好声不断。他的皮肉焦灼、筋脉剥落,被烧灼的咽喉连嘶叫也无法发出,火场边却是震天的锣鼓。
烟雾升起,却遮蔽不了太过刺眼的日光,明晃晃的天光下,火焰中妖物在无声嘶吼、火红的鞭炮四处炸响。
长明在火中是极致的痛楚,无数欢笑的人脸映在他的眼底,让这头尚且懵懂的妖物又惊又怒。
他们为什么笑?他们为什么开心?这些人笑是不是因为看到了他的痛苦?人为什么会因为他人的痛苦开心?
如果是因为他是妖物,那他变做人的时候,为什么也会受到人的驱逐打骂?人为什么要折磨他,人为什么要折磨人?
长明不懂,他只觉得人可恶,比蛇要可恶、比一切鸟兽虫鱼都要可恶得多,如果他继续当妖,他绝不会再化人形,绝不会再与人为伍。
火焰将这条大蟒烧得皮焦肉烂、眼看就要一命呜呼的时候,刺眼的日光却被一朵突然飘来的乌云遮蔽,伴着乌云前来的,还有一条货真价实的龙。
墨龙腾云驾雾而来,须发飘飞,身姿矫健,山川万物尽皆拜伏。
喧闹不止的人群跪拜在地,不断叩首,望向龙的目光虔诚专注。
火中的长明也是第一次看到龙,身处底层的妖物第一次看到高高在上的真神,龙的出现就是一场神迹。
他在高空中投下淡漠的一瞥,龙瞳淡漠,映着底下向他叩首的生灵——还有在火中挣扎的妖蟒。
遥不可及的真龙最终飞向高天,身影被云层遮掩,乌云不仅遮住了远处的龙,还遮住了太阳,风里也带上了湿润的气息——
下雨了。
淅淅沥沥的雨声中,人们沐浴着真龙赐下的“甘霖”,一时也顾不上从火堆里偷偷逃走的长明。
长明带着一身伤回了湖底,在湖底修炼数十年,烧焦的皮肉脱落,露出了青色的蛇鳞。
湖底的大蟒由此化蛟,等长明从湖底出来,外面就又换了一片天地。
昔日繁华的十里盛景已经是一片荒芜,曾经鳞次栉比的酒楼也已成了一地废墟。野草之间白骨森森,还有渡鸦长鸣不止。
几十年的光阴,对于妖来说只是一场睡梦的时间,对于凡人来说,却是时移世易,生死轮灭。
刚刚睡醒的青蛟行走没膝的野草中,肚腹的饥饿让他难以忍受,恨不得连地上的土都挖来填一填肚子。
正在这个时候,他遇到了一个和尚。
和尚一身破衣烂衫,面黄肌瘦,看着就没几两肉能吃。但和尚身边还跟着一个小孩,小孩白白嫩嫩,皮薄肉美,只是眼神非常不讨喜,哪怕是看着顶着一颗蛟头的长明都两眼戾气。
长明看着这一老一小,饿得两眼发绿。
那老和尚微微一笑,口念佛号道:“阿弥陀佛善哉善哉,施主与我佛有缘,可否听贫僧诵一段佛法?”
长明讥笑不止,“与佛有缘?老家伙,你睁开眼睛好好看看你面前的是谁?”
老和尚含笑道:“错不了,施主孽障缠身,耳目皆被煞气所掩,正是我佛要渡之人。”
“行吧,你既然要渡我,我也成全你。我腹中饥饿难耐,你要渡我,就让我吃饱,我吃饱了,拜一拜你们的佛也是可以的。”
长明森冷道,舔了舔口中的獠牙便扑过去。
孩子急忙躲在了老和尚身后,满是戾气的双眼中,还有一阵莫名的邪意。
杀了他……长明心底陡然浮现出这一个声音。
杀了他!
这次是直接响在了他的脑海,声音震耳欲聋。
止不住的杀意上涌,长明探出的右手已经变为蛟爪,准备一击就要了这老和尚的性命。
“阿弥陀佛。”老和尚悠悠念了一声佛号,在长明的蛟爪下,还气定神闲地摸出了一把刀,“施主要吃东西,贫僧给你就是了,何必动气呢。”
他举起小刀,一刀刺下,便割下一块血淋淋的肉条,“古有佛祖割肉喂鹰,今有我有难以肉饲妖,也算是一段佳话了。”
老和尚额头都是冷汗,脸也苍白得毫无血色,他随手将手中的珠串套到孩子的脖颈上,拿着那块肉就上前,“施主,这可能让你饱腹了?”
长明见鬼一样盯着他。
老和尚长叹一声,“这可是不够?也罢,我再割点就是了。”
老和尚又要动刀,长明吓得一窜,恨不得离这老家伙十丈远。
长明要跑,肚子里又咕噜了一声。他看了看远处的小孩,直接绕开老和尚,打算去抓那小孩。
“苦海无边,施主你回头是岸。”老和尚低叹一声。
长明充耳不闻,身体已经化作蛟形。
小孩看着向他袭来的蛟,不躲不避,唇边还浮现出一丝冷笑。
“回头是岸,若不回头,那就是无尽的苦海。”老和尚说,双手合十,又念了一句佛号,“阿弥陀佛。”
“然后我就被那老和尚封印起来了,在湖底又饿了几百年,直到后来一个傻瓜国主把我唤醒,接下来的事你也知道了。”
长明黑着脸道,显然是不想提及在山月国发生的旧事。
钟越还是头一次听说这老和尚,奇道:“那老僧又是谁?如此奇人,怎么我们都没有听说过?”
长明摇头,“我哪知道,不过他身边那小孩,我倒是能猜得几分。”
“哦?”
长明高深莫测地瞥一眼过来,神情怎么看怎么欠揍。
钟越微笑着扯住了他的一根胡须,趁着长明没法动弹,逐渐收紧手中的胡须。
“我说说说!”长明痛呼不止,“是顾鸿影,虽然模样变了,但有那一手惑心的妖术,八成就是他。”
钟越放开手里的胡须,若有所思地点头。
仙灵族一难过去后,钟越因为在惩戒台上维护何蛮,又在后来主导仙门重建,与华阳门这个夙敌也暂且放下恩怨,结下情谊。
钟越也因此知道了这一劫难的不少内情,譬如顾鸿影也欺骗了仙灵族,他的真身其实是四凶之一的梼杌,无论是灭魔国的国师,还是仙灵族的少族长,都只是梼杌的伪装。
他就是一头善于玩弄人心的野兽,想看世人在无尽的欲念中挣扎,这就是他最大的乐趣。
没想到这头凶兽在幼年时,竟是跟一个如此奇特的老僧为伴。也不知他们后来如何,那老僧带着幼年的梼杌,多半是想点化他吧。
只是百年之后,凶兽还是凶兽,不仅没有收敛,还差一点颠覆了整个人间。
连成珠串的雨点落下,很快就将整座都城笼罩在一片雨幕之中。
钟越正在沉思,雨水也未有一滴落在他身上。
他抬头一看,长明硕大的头颅正挡在他上方,为他遮挡落下的雨水。
天地茫茫,雨声不绝,钟越听着雨声,想象着不知多少年前的长明,住在那座水汽弥漫的城里,青色的蛇身在绕过船底,追逐着水面上的粼粼波光。
原来这张狂邪气的妖,也有那么傻气的时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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