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后就是宗门又有一大堆事务要处理,韩双忙过一阵,也逐渐将这件事情抛到了脑后,等再听到剑宗的消息时,就是剑宗不知使了什么方法,又将钟越请了回去。
以往剑宗对钟越旁边的青蛟总是一副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的,这一次回去,倒没听说他们提驱逐青蛟的事了,纷纷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三月二十,宜订盟、破土、祭祀。
剑宗重建登天梯,完工那日,就在登天梯下宴请仙门百家。
登天梯原本是剑宗的开宗祖师所留,一万九千级灵力长阶,每一节都刻着这位祖师爷的剑法感悟,一步一修行,一级一境界,若是走到尽头,说不定也能跟当日的剑宗祖师一样踏碎虚空而去。
只是二十多年前谢衍登门问罪,一点情面也不留,当着剑宗所有弟子的面生生踏碎了通天梯,等于是把剑宗的脸往泥地里踩,剑宗的面子里子掉了个干净,谢衍也由此成为剑宗上上下下数万名弟子的头号大敌。
伸向高空的长阶无穷无尽,每一节阶梯都晶莹剔透,仿若水晶雕成。阶梯上罡风猛烈、剑气纵横,哪怕是离得老远的距离,都能感觉到阶梯上汹涌的灵流。
水晶般的阶梯伸向高空,如一条水晶铸就的长龙在昂首咆哮。
这是剑宗的道统,是剑宗的立派根基,也是拜入剑宗门下的每一位弟子所梦想的成神之路。
只是多年前,这条阶梯被拦腰折断,一半坠向了下方的山林。
那一场灾难曾由数万名剑宗弟子亲眼目睹,他们先是听到一声声震耳欲聋的轰鸣,整个天地都变成了一张巨鼓,被星辰凝成的鼓槌用力敲响。
他们呆在原地,以为是天地将崩、山陵湮灭,所有人的末日就要到来。
但是宗门的警戒声响起,他们忍受着巨大的轰鸣声赶到了通天梯处,看到了高处那个拾级而上的身影,如一尊恐怖的魔神,每踏出一步,就有碎裂的台阶如雨落下。
剑宗的八方剑阵、两位半步尊者、七位武主、一十九名护派长老、三万六千多名弟子……全都阻挡不住刚刚迈入尊者境界的剑尊。
通天梯拦腰而断,砸毁了剑宗的大半屋宇,剑尊飘然而去,摧毁通天梯对他来说就如一件再微不足道的小事,想起来了,就来找一下剑宗的麻烦。找完麻烦就从容离去,自始至终都没有没有看一眼底下的剑宗中人。
宴席上,韩双正襟危坐,整个人几乎僵成了一具人偶。
不仅是他,整个宴席上有数百号人,全都鸦雀无声,原因就是坐在韩双身旁的剑尊。
剑宗的人来给他们添茶,手一直在抖,茶水快要浇湿韩双的衣襟。
而座位上的另一人——谢衍还无知无觉地一手托腮,浑似没骨头的懒散模样,瞧着通天梯上的剑宗诸人道:“这梯子已经断了,且不说能不能找到修筑的材质,要将一位仙人留下的遗迹重新续上,上面的阵法、道韵还要一丝不差,这可不是件容易事。”
谢衍说得头头是道,浑然忘了自己就是毁坏通天梯的罪魁祸首。
他说的时候,底下众人也纷纷竖起了耳朵,一个个想听些什么又不好太明目张胆,免得惹怒剑尊,他脾气上来也去手拆自己的宗门……
韩双脸皮始终修炼不到他师尊的境界,这一上午简直是如坐针毡。
剑宗重筑通天梯恨不得让天下人都来瞧一瞧,只是华阳门……剑宗做不到一笑泯恩仇,当真没心没肺请剑尊前来观礼,但也不能完全无视华阳门,就捏着鼻子邀请了韩双前来。
只是谢衍给三个崽子看话本的事情被小龙发现,后就被撵出了屋门,谢衍无所事事下,听说此事后,也来凑上了这个热闹。
谢衍没有请柬,先是在山门处报上姓名,待弟子先行通传。
韩双眼睁睁看着那名通传弟子的脸先是震惊,然后是煞白,话都来不及说一句就飞奔而去,还差点在台阶上绊了个跟头。
不久后,剑宗中便响起了警示的钟声,从一个山头到另一个山头,沿途惊起的飞鸟无数。
剑宗中有名有姓的人物几乎全过来了,分列在石阶两侧,一个个虎目圆瞪拔剑在侧,紧咬牙关道:“……请尊上安!”
谢衍随意地挥手,示意自己一切安好,不用如此隆重。
钟越亲自为谢衍引路,谢衍走上剑宗山门的石阶,每走一步,石阶两旁的剑宗中人眼角就抽动一分。
韩双跟在他师尊身后,两边都是一张张恨不得生吃了他们的脸孔,韩双就一路都专注地数着脚下的台阶。
。。
百丈高的通天梯上,钟越立于断口处,朗声道:“今日我剑宗重筑通天梯,不求重现师祖当年风采,但求宗门弟子传承不绝。我剑宗立门已有千年,历经风雨沧桑,既有过辉煌鼎盛于一时,也曾行差踏错,差点陷宗门于万劫不复。”
钟越顿了一下,眼睛若有若无地扫过下方的谢衍。
韩双发现,刚才还漫不经心的师尊不知何时端正了坐姿,双手按在膝盖上,双眸微阖,清俊的脸上是一副似醉非醉的神情。
韩双心中一动,忽然想到二十多年前师尊是为何来剑宗找麻烦。
也是谢衍平日里没心没肺的样子太过,才让身边的人下意识忘记谢衍在地底苦苦求道的十六年。
韩双来宗门的时候晚,只听宗门中的长老们说过,师尊出生后不久就被送到了华阳门,被明光剑主和松隐真人视若己出。
长老们面露怀念的说道,他师尊幼时淘气非常,经常被明光剑主罚去扫山门。小小一个孩童,抱着比自己还要高出一截的扫帚,站都站不稳当,还要含着两泡眼泪扫台阶。
被谢衍捉弄过的弟子们来山门处笑话他,又是刮鼻子又是羞羞脸,把小谢衍气得眼眶越发通红,随时都能嚎啕一嗓子哭出来。
笑话他的弟子们一哄而散,嘻嘻笑笑地就要跑,却一头撞到了明光剑主。
明光剑主岳松庭,为人极其古板、极其严苛、极其不苟言笑,是唯一一个能让小谢衍噤若寒蝉规规矩矩的存在。
岳松庭两道浓眉一竖,刚才还闹成一团的弟子们瞬间收声,垂首站好,连小谢衍都用力抱紧扫帚,摇摇晃晃地扫落叶,眼观鼻鼻观心,一句哼哼都不敢出。
岳松庭走到一个弟子面前,说要考教一下他的功课。
那弟子一脸慌张无措,考教的结果……自然是被岳松庭收拾得七零八落,回去还要抄写一百遍的剑谱。
余下弟子也一一被岳松庭考教,结果都是一样。
轮到小谢衍时,岳松庭也没有放过他,小谢衍抱着扫帚,在他师尊不怒自威的眼神里结结巴巴背了一遍三字经。
第二天,小谢衍还是在扫台阶,只是怀里已经换了一个刚好跟他一样高的扫帚,扫帚上还缠着红绳,乐得小谢衍一颠一颠的,扫起地来也是干劲十足。
以后谢衍再扫山门时,年年岁岁,怀里的扫帚都是刚好趁手。
长老说明光剑主其实烦死了这个娇气的小徒弟,却还是一边说他麻烦,一边在夜里偷偷去砍竹子,给这个娇气的小徒弟扎齐整漂亮的扫帚。
长老要韩双一定要保密,这件事要是让谢衍本人知道,明光剑主怕是九泉之下也要来找他的麻烦。
韩双当时就指天画地地发誓,表示自己绝不把这件事说出去。
在那十六年里,师尊怕是一日都忘不了自刎于山门前的明光剑主,还有遭围攻而死的松隐真人吧。
通天梯上,钟越的声音还在继续。
“……师祖遗迹遭毁,是我宗门咎由自取,怨不得旁人。今日诸位在此,还请做一个见证,我剑宗重筑此梯,并不是就此揭去这一页,往日过错,皆在于此,我宗门万死难辞。此梯也将更名为‘思过’,提醒我宗门人静思己身,修心重道,以后千年百年,愿我宗门道统不绝,愿我门人初心不改、愿这山河万里、永世太平。”
钟越说完,对着众人长拜而下。
众人也纷纷回礼,谢衍坐在座位上,遥遥举起了自己的茶盏。
。。。
晚间,韩双是扶着他师尊回到了华阳门。
剑宗的宴席上没有酒,菜色也是一些清汤淡水。所以剑尊在离席后又去山脚处的小镇,找了个酒楼,跟韩双小酌了几杯。
韩双想他师尊今日触景伤情,心中难免有几分伤感,也就十分爽快的跟他师尊去了,又十分爽快的跟他师尊推杯换盏。于是……谢衍就这么醉了。
剑尊醉后的样子也跟这世上大多数的酒鬼一样,脚步踉踉跄跄,一条直路能被他走得九曲十八弯,要不是韩双扶着,不知道要走到哪里去。
只是剑尊醉了,倒比平日里安静不少,白玉似的脸庞上泛着一层薄红,眼睫安静的低垂,韩双让他往左,他就抬脚往左迈,韩双让他往右,剑尊就顺势往右,不吵不闹,听话得跟个小瓷人一样。
韩双往日受多了无良师尊的捉弄,还是头一遭让师尊对他“言听计从”,内心已经激动得流下了好几条宽面条泪,暗戳戳道:“师尊,你的酒量是不是不太行?”
谢衍垂下来的眼睫动了动,嘴角还带着一点若有若无的笑,“谁说不行?”他说着这话,却差点一头栽到地上去。
韩双赶紧扶住他,“师尊,您是不是醉了?”
“谁说的!本尊没醉!这怎么是上山的路,本尊不要回去,回去又得抄那百八十遍的书,我不回去!”谢衍嘟嘟囔囔地说着,像个闹别扭的孩子,扭头就要往回走。
“师尊!”韩双拽着他哄道,“回去不抄书,咱们早点回去,不然季叔要等急了。”
“季……”谢衍听到这个词,脚步顿了一下,醉眼朦胧地问,“季寒在等我?”
“是啊师尊。”韩双答着这话,心里却有着十足的心虚。他师尊今天之所以去参加剑宗的盛会,就是被小龙赶出了家门无处可去。
现在又烂醉如泥的回去,指不定被小龙怎么教训。
但受教训的反正是他师尊,韩双本着死道友不死贫道的心思,闭着眼睛瞎扯:“没见到您回去,季叔肯定都不会去睡的,天这么晚,再看不到您,他该担心了。”
醉了的谢衍低头想了一下——“ 呵。”
韩双看向他时,谢衍已经飞快收起了笑,摆出一副端正自持的模样道:“既然他等我等得这么着急,那我就不计较他凶我的事了!”
“是是是,师尊最宽宏大量。”
谢衍飞快地转过身,大踏步往前走,“嘿嘿。”
“……师尊,是您在笑么?”
“胡说!本尊才不会发出如此痴傻的笑声。你敢诽谤本尊,本尊要罚你扫山门!”谢衍断然否认。
“……行行行,您没有笑,是我诽谤,行了吧?”韩双放弃跟一个醉鬼争论,推着他步伐不稳的师尊往上走,自从他进入凝神境后,往来都是御空而行,也很久没有爬过华阳门的重重山梯。
想不到今日竟和他师尊一起走了这一遭。
夜色寂静,山梯旁开着一树树桃花,月色下如同一片粉色的烟霞。几片花瓣被风吹着落到两人脚边,又被风吹着,往无边的夜色中去。
韩双忽然记起了许久之前的一个雨夜,他从山下除妖回来,走到半途时却下起了一场大雨。他冒着大雨往山上跑,然后在雨中遇到了遥望远处的师尊。
他在雨中向师尊问安,师尊也跟他寒暄了几句,等韩双离去时,师尊为他停下了漫天雨水。
无数水珠停在半空,被风吹走,又轻飘飘的被风吹来,始终没有一滴落在韩双身上。
韩双在山梯上回头看他师尊,看到他削瘦憔悴的身影。师尊还在望着云雾笼罩的山谷,只死死盯着那一处,眼神绝望又痛楚,像沉寂了多年的寒潭,映出了一条咆哮而出的毒龙。
韩双在里面看到了让他浑身一颤的东西,他不敢细想,低头快步离去。
后续得到师尊失忆的消息,韩双既震惊,又有一种“果然如此”的念头。
幸好过程虽有曲折,不论那些遗憾过往,师尊也算是得偿所愿。
走在韩双面前的身影虽然摇摇晃晃,但白衣剑尊脊背挺直顶天立地,再也不会有无能为力的无奈,再也不会有沉重到能压垮他、让他濒临疯狂的东西。
韩双推着师尊慢慢往前走,心里的往事慢慢往下,直至尘埃落定。
“师尊,您说师姐现在变这么小,我出门喊她师姐也别扭……要不先让我做师兄,她做我的小师妹,行不行?”
“你跟她商量去。”谢衍笑呵呵地说,“要我说,你连商量也不用商量,直接这么喊也成,反正她也听不懂。”
“那师姐恢复后不会一口把我吞了?”
“吞就吞。”谢衍还是笑呵呵,“大不了我让她再吐出来,她要是不吐……乖徒儿,那师尊也没辙了。”
韩双语塞:“……那还是算了吧,师姐就师姐……往右走,要拐弯了……不过师尊,近日经常有弟子说后山处有龙吼声,震得山石都要裂了,这……”
“小事,我们只是闲来无事切磋一下。”谢衍顿了顿,又十分矜持地补上一句,“再说,阿照从不对我下狠手。”
行吧行吧,韩双只当自己没看过后山那打得天昏地暗的场景,云层里的真龙带着万千雷霆盘旋而下,看不出有丝毫的心慈手软。
他师尊愿意为爱盲目,他这个徒弟自然不会说什么。
“师尊,现在一听到龙吼声,弟子们就会跑去后山押注,您的赔率是一赔三,季叔的赔率是一赔五,弟子为赌你赢,已经输光了月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