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明在山头里待着,一条硕大的蛟龙横躺在深山之中,越想越是难过,越想越是暴躁。只觉得当人真是当得无比憋屈,还不如做妖痛快。
只是他当了数千年的妖,活得肆意潇洒,想干什么就干什么,痛快倒是痛快,可是痛快在哪里,长明就说不上来了。
要他再去过那样的生活,长明也是不愿的。
几番纠结下,长明得出结论——千错万错,都是那心狠手黑的谢衍的错。
都是他让自己不得化龙,都是他和那刀魔害自己遇上钟越,都是他们……害得自己想当人。害自己受这七情六欲的折磨,还甘之如饴。
都是谢衍给自己看的那劳什子话本……长明在山脉间迷迷糊糊睡过去时,还在念叨着谢衍的诸项罪过。
遥远的剑庐中,某个被念叨的心狠手黑的剑尊突然打了个喷嚏,举着的话本也啪嗒一声砸到脸上。
小麒麟爬到他的床边,挪动着小胳膊小腿,给谢衍举起了话本。
谢衍摸摸小麒麟的头,就着这个姿势津津有味地看起来。
。。。。。。
长明在山中还没有睡足,就被一阵喧哗吵醒。
他睁眼一瞧,是一群人在他这里吵闹。
这些人里有上千个披着甲胄的士兵,还有数千个衣着简陋的劳工,十几个修士混杂在人群中,指挥人群的,则是一个长须飘飘的老道。
几十个劳工扛着一根根的硬木,来到长明身下,齐喝一声,举起硬木,撑起长明重达千斤的肚腹。
长明的肚腹被撑起来后,一根根粗大的铁链便被甩过来,紧紧缠绕过长明的蛟身。
修士们举着法器对铁链施加着各种禁锢符文,站在一辆战车上的老道也连喝了十几个“定”字,精铁打造的铁链上符文闪烁,金色的“定”字诀更是如同活物,在铁链上不停游走。
长明醒来后看到的就是这样的场景,一群不知道哪里蹦出来的人搞出这样一番动作,自己身上也全是要束缚它的铁链。
他想翻个身,刚一活动,底下的人便开始骚动,惊慌的劳工拼命逃离,又被骑在马上的士兵用长矛驱赶回来。
后方的士兵架起一架架弩机,箭簇密密麻麻,全都对准了面前的青蛟。
老道和那十几个修士也摆起架势,准备对付暴怒的青蛟。
但被捆绑住的青蛟只是淡淡扫了他们一眼,发现身上的铁链让他连翻身都翻不了后,就干脆趴下去,维持原来的姿势,眼皮也逐渐下耷。
老道又观察了一阵,发现青蛟真的在打瞌睡后,他收起拂尘,让底下的人继续工作。
战战兢兢的劳工来到青蛟身下,继续举起硬木支撑青蛟的身体,又推来一辆辆宽阔的板车,将这些板车放置在青蛟身下。
长明就这样被一群铁链捆绑着,又被这些板车运出了山林,进入到人类的都城。
这也不知道是哪一座城,城墙巍峨高大,房屋鳞次栉比,城中的道路都有丈许宽,可以容得下推着长明的板车经过。
之前的灭魔城跟这座都城比起来,瞬间就被比成了边陲之地。
十几名士兵在前面开路,骑着高头大马,黑甲覆身,扛着一面面红色鲜艳的旗帜。
车轮辘辘滚过城里的青砖,长明好奇地看着街边乌泱泱的人群,他们好奇地看着车上庞大的青蛟,又对那些红色的旗帜满怀敬畏。
长明尝到了那些恐惧的气味,还有城中萦绕不去的血腥。
这就像他之前去的那座城,不是灭魔城,而是他上一次被人类唤醒的时候。
他那时正被修士封印在湖水里,一个凡人来找到他,说要送他千万人魂,助他化龙,只要他能保自己长生不老。
那时长明还是冷心冷肺的妖,凡人在他眼中如同蝼蚁,人不会因为自己踩死蚂蚁而自责,长明也不会对人心存怜悯。
他被祈求他的凡人放出,在滔天的水浪中吞吃无数人魂,即将蜕变龙身时,就遇到了戾气当头的谢衍。
长明已经放开了那些陈年旧怨,但对那些主动找上门来的凡人还是没有好感。凡人只会恐惧自己,当他们找上自己时,不是他们不再害怕自己这个妖,而是他们的贪念压倒了恐惧。
又是这些无聊的凡人争斗。长明趴在板车上,彻底对自己要去的地方失去了兴趣。
他最终被运到了金碧辉煌的皇宫,停在了一处宽阔的广场上。
来见他的人,却是一个太监。
一个穿着蟒袍腰系玉带,看起来不可一世的——太监。
--------------------
第138章 番外4
那太监一直没有说话,只是蹲在板车面前,慢慢悠悠地啃着一个苹果。抓捕长明前来的铁骑侍立两侧,老道带着一干修士也在一旁静候,一丝声响也不敢出。
整个广场除了风声,就是面前这人咔嚓咔嚓吃苹果的声音。
半柱香的时间过去,他还在啃着这个苹果。
苹果的汁水沾在太监阴柔艳丽的面孔上,他看着面前狰狞丑恶的青蛟,不仅一丝恐惧也无,还露出一个有几分瘆人的笑。
“蛟,这可是货真价实的蛟。”太监轻声说了一句,然后拔高了嗓音,尖细的声调像一把正在研磨的刀刃,“陛下,您也来看看这难得一见的大妖如何?
一个穿着龙袍的中年男人被一群小太监簇拥着上前,明明穿着世上最尊贵的五爪龙袍,他的神情却是麻木而怯懦的。
“近日有人看到了横卧山中的蛟龙,认为这是上天对我们大燕的警示,臣特意派九龙卫和冲源道长出手,从山中擒来了这妖物,皇上认为该如何处置?”
皇帝看了看天色,有些不耐烦地说:“既然说这妖物是对我们大燕的警示,那就杀了了事,何必啰嗦。”
“杀了了事?”太监眉尾一抬,“陛下不再想想?”
皇帝哆嗦了一下,脸色又灰败了几分,“那……那就将此妖物交由段督公处置吧。”
他说完就匆匆走了,这位九五至尊急着逃离的,好像也不是正处在铁链捆绑中的长明。
皇帝走了,又只剩下了太监。
太监无趣地啃着剩下的苹果,走到长明近前,道:“我听说,你之前是条蛇,从蛇修成的蛟,甚至差一点就能化龙?”
长明百无聊赖地趴在板车上,闻言只是眨了眨眼,没有半点要答话地意思。
“我很欣赏你。”这位督公竟然大肆赞赏了长明,“咱家也是从一个屠户之子爬到如今这样的位置,出身低贱又如何,是阉人又如何,现在整个大燕朝,五品以下的官员,连给咱家提鞋都不配。当朝首辅,也得称呼咱家一声爹。就连能呼风唤雨的蛟龙——”
段督公拖长音调,兴味地瞧着长明的双眼道:“也成了咱家的阶下囚。”
“我许久没跟凡人打过交道,不知道你们现在竟这么啰嗦?”长明嘲讽完后森然一笑,露出口中的满嘴獠牙,“你既然知道我,那也知道我嗜吃生魂,你离我这么近,要不要试试我一口能不能吞下你?”
段督公并不畏惧,他笑着道:“那你也可以试试,是你的舌头伸得长,还是咱家的刀快。”
他抽出腰刀,刀锋上竟有一只若有若无的朱雀的盘旋。段督公抚过刀刃,道:“大燕的镇国神器,传说是守卫大燕的朱雀遗骨所铸,可驱世间一切妖邪,这一刀下去,您这命还能不能留,那咱家也说不准了。”
刀刃上神兽威压迎面而来,将长明压得难以动弹,连话都说不了。
段督公却突然调转了刀刃,将刀柄的一侧递向长明,“这柄朱雀刀愿献给仙长,仙长百年化蟒、千年化蛟,现在就缺一场化龙的机缘。大燕愿举全国上下之力,助仙长脱胎化龙。”
“那你的条件呢?想让我化龙之后任你们驱使?”长明冷哼一声,“那还是免了,我辛苦修行,不说为了当个半点自由都没有的喽啰。”
“本想邀请仙长成为大燕的护国神兽,但仙长不愿意,咱家也不勉强。这柄刀还是可以献于仙长,仙长要多少人魂,咱家也可以悉数奉上——只要仙长帮我做得一事。”
长明总算来了点兴趣——“何事?”
“一件对仙长而言微不足道,对咱家却是比天还大的事。”段督公靠近长明,以近乎耳语的声音道,“仙长从蛇化蛟,修的是造化蜕变之术,那让人枯木逢春,不也是小菜一碟?”
长明听得一头雾水,完全不明白这人道弯弯绕绕。
这位姓段的督公干脆挑明了话头,“我不后悔当个阉人,但我不想一直当这个阉人,阉人有很多事不能做,仙长,你明白吗?”
长明明白了。他上下打量了段督公几眼,说:“我觉得你当个阉人就挺好,还是别折腾了,安心当个太监得了。”
。。。。。。
大燕都城的城墙上,竟吊起了一个妖物。
那是一条十几丈长的青蛟,青蛟的头被吊在城墙上,其余的部分垂落到地,蛟尾都蜷成了一团,落在了城墙下的一滩烂泥里。
每日都有人拿着刀来剜去青蛟的血肉,第一日有人拿着刀来剜肉,一刀下去,长明的蛟身还未如何,那把刀就崩开了口子。
十几把刀刃轮流试过,俱成了一块块废铁。 到第二天,一个小太监捧着一把红绸覆盖的刀过来,红绸一揭,赫然就是那把燕朝的镇国宝刀。
朱雀刀一刀刺下,便剜下了一块巴掌大的蛟肉。
小太监捧着刀和蛟肉回去了,青蛟的伤口处,血水还在淅淅沥沥地流淌。围观的群众窃窃私语了一阵,还是有胆大的上前,捧起了一捧混杂着泥泞的血水。
青蛟的蛟头在城墙上冷眼看着这一幕,然后又抬头望天,纵然尾端已经血流成河,那双凶恶的蛟眼还是一副漠然的神态,谁也不知道这条要被千刀万剐的大妖心里这想些什么。
只是他这样无所谓的姿态,又惹怒了一手炮制这场酷刑的段督公。他将剜来的蛟肉赐给了朝廷的上下官员,说这蛟肉有延年益寿之效,还准许这些官员每日可借朱雀刀取肉一两。
一日复一日的过去,青蛟的尾部已经被剔成了一副白骨。
他也不像刚来那时总是如此抬头望天,而是无力地垂下头颅,俯视着那些为得到他的一块肉而欣喜无限的蝼蚁。
夜晚,巡逻的士兵正从墙上走过,就有一阵清风拂来。
士兵们眼前一花,只觉得面前有一个似人似仙的人影飘过。
有人往墙下探头一看,便立马惊呼了出来。
在墙上悬挂的蛟头旁,竟多了一个白衣金冠的修士。修士踏风而行,面目俊秀神采风流,阵阵清风中衣袂飘飞,宛若神仙中人。
修士一看就不是魔修,若不是魔修,就不能轻易对凡人出手——当然,传说中的幽玄剑尊除外。
所以城墙上的士兵看到这个深夜冒出来的修士只是诧异,并无多大的恐惧。只是这一口气刚刚放下,墙下的修士也恰好转头,对上修士的视线时,士兵们不禁喉头一紧——
杀气!白衣金冠的修士看向他们的眼神,竟带着毫不掩饰的杀意!
为首的将领抱拳后带着手下退走,从墙上离开后,赶紧派人前去禀报此事。
这些凡人的弯弯绕绕钟越懒得去理会,实际上,他现在什么都懒得理会,他素日一向冷静自持,少有失态,但现在他却有克制不住的愤怒。
怒火涌上心头,让他恨不得将旁边的蠢蛟一剑刺死才好。
钟越在他旁边待了好半晌都没有说话,长明只好费劲地转过头来,一双青色的眼睛已经变得雾蒙蒙的,蛟身更是惨不忍睹。
不是剜肉的创口就是血淋淋的白骨,没有被剜到的地方,上面的青鳞也开始脱落。
短短几天,这头威风八面的恶蛟摇身一变,成了一条被剥皮的赖皮蛇。
长明有气无力地说:“不说话干什么?我惹你生气了?我都几日没有见你了,怎么又惹你生气了?你这人,当了那劳神子的宗主后,脾气就越发不好了。”
长明语调虚弱,说到最后,还有几分无可奈何的意味。这头恶蛟从来都是嚣张跋扈,哪里有过如今这番虚弱无力的样子。
长明还想去蹭钟越,“哎哎哎,你别气了呗。”
钟越嗖地一声,避开了蛟头,闪到了一丈开外的位置,俊脸上犹似覆盖着一层冰霜。
“给你台阶你不下,是不是非逼我动手?”长明做小伏低的模样没有持续多久,就又暴露了自己的本性。
钟越冷睨了他一眼,干脆拔剑道:“你来!”
烈阳剑上神威缭绕,长明立马一缩脖子,“别,我不来。谢衍那厮说,打媳妇的都不是好男人。”
“那你就让那些凡人对你动手!”钟越怒道,一剑落下,斩断了长明身上缠绕的一根铁链。
铁链上符文乍现,闪烁过一阵金光后,还是在烈阳剑下逸散。
“别。”长明伸出爪子,扯住铁链,“现在还不是我走的时候。”
钟越多下一剑看起来就要斩向这头不知死活的蠢蛟,“不到时候?难道还要等到你被千刀万剐、死无全尸才算到时候?”
长明被烈阳剑剑锋指着,还能毫无惧色地将铁链在身上重新缠好,“别,还没到时候。”
钟越拿剑的手都有点不稳,他无言地怒瞪着长明,看他还在缠身上的铁链,只是手爪无力,铁链几次都滑了出去。
钟越蹬了他半晌,还是收起武器,来到长明面前,接过了从他手爪中滑出的铁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