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辞安分了好几天,不管是吃饭还是喝药都前所未有的配合——他的伤大多都是那日为了冲出结界落下的,但外伤居多,只是看着吓人,只要按时喝药很快就能痊愈,这让他的族人放心了不少,以为他是自己想明白,不会再为一个已死之人糟蹋自己的身体了,于是扭头吩咐撤掉了大半门口的兵力去填补结界空缺,没成想第二天殷辞就趁他们不注意偷跑了。
殷辞到得早了些,路口还没人,于是他就蹲在地上安安静静地等人来,没有半分鬼族新主的威风,倒像朵悲伤又孤单的小蘑菇。
来人脚步一顿,轻轻叹了口气。
接应他的是花古月,修青临走时受过容不念的嘱托,是无论如何也不会再把他带回千机山的,容不念给他设下的禁制还在,施不了法术,就算是不眠不休的跑着去,等他到了,估计容不念坟头的草都能长两寸高了。
其实这一趟,花古月也是不愿意来的,是殷辞求着逼着才得来的,一路上花古月都走得战战兢兢,连吹过一阵风都疑心是他要做什么小动作,可是殷辞全程却一句话都没有说,居然真的安安静静走完了葬仪。
殷辞身份敏感,这是不好现于人前,于是花古月特意和云栖鹤说过,占了一个护山大阵还没来得及修补的空隙。
他们站在隐匿的云间,静静地看着葬仪进行。
殷辞一直没有说话,空洞的眼神里倒映着千机山的风光,下面已经是开花的季节了,各派来了不少人,现在正挨个过去和新任掌门客套,新掌门脸上也没什么笑意,只在来人时微微点下头,既不热络,也不过分失礼,空荡荡的掌门服挂在他身上,像张单薄的纸,随时会随风飞走。
战后云栖鹤把在外的弟子都召集回来,就剩下的那三五十个人,居然还真的又把天玄给撑了起来。
花古月看着看着,眼睛忽然有点酸。他们这一族因为多被人迫害,所以生性多疑,从来薄情,他也自认为和容不念的交情谈不上肝胆相照,刎颈之交,更多只是碍于形势的讨好和顺从,可现在他看着下面来来往往的人和阵台上那件熟悉的衣服,感觉像是有人往他心里塞了一大把莲子。
他吸了下鼻子,不再看他们给“尸骨无存的大英雄”立的衣冠冢,故意拗着嗓子道:“喂,你也别太难过了,容哥之前送你走,可不是为了让你在他……上哭得……”
耳边只有风声,细听像在呜咽。
过了一会儿,花古月感觉眼里的热意消退,终于偏头向殷辞看去。
殷辞并没有应他,只是久久地立在云海上,有那么一瞬间,花古月几乎以为他要跳下去,可他并没有,从开始到葬礼结束,他都没有动一下,既没有说话,也没有转身,像个成型的木偶。
其实殷辞被修青强行带走时还是回头看了一眼,四方印天阵外离火连天,铺天盖地的是百万魔军,是九幽阴魂,也是净世源火,魔族抵不住源火煅烧,不断有化为血雾的,血色漫天的印天大阵下,只余容不念所在的阵眼还没有被触及。
那一方青天朗月,是容不念的最后一点私心,想要护送他爱的人离开战火。那是容不念用血肉铺出来的路,让他可以自由选择可以成为什么样的人,如果他愿意的话,只需要转身就可以走向另一条路,是他自己痴傻,斩断了所有退路,白费了哥哥的苦心。
他们都离开了,唯独容不念没有,于是往后余生,剩下的人带着悔恨苟活。
过往千百年中,他曾经不止一次想要毁掉现在的世界,那些阴暗的过往,只有一只飘飘荡荡的花蝴蝶看到了,可他怕控制不住自己的恶念,所以后来把身边的故人都赶走了。
原来那些他以为死也不会说出口的话,只需要面前这个人问一句,自己就会和盘托出。
殷辞的哭腔就像把小刷子,只是轻轻地扫了扫,就让容不念一颗心又酸又麻,他顿了良久,才伸手拍了拍殷辞的肩头,以同样的姿势回抱住殷辞:“害你担心了,以后都陪着你。”
我知世事万难,但也想护你周全。
这样的私心,不仅殷辞有,他也有。
作者有话说:
容不念磨牙:辣鸡九黎,都是她害我们分开这么久,是时候重新杀回去了!
第170章 人心变
身前的人情绪渐渐平静下来,又恢复成最初那副沉默寡言的样子,安安静静地任他动作,像只终于晒到太阳心满意足的小猫。
容不念搭在殷辞肩上的手轻轻拍了拍,感觉心里像是被人吹了口气,软软地陷进去一角,怎么过去了这么久,还是这么好哄呢。
“哥哥,我们一起离开这里吧。”殷辞埋在他的脖颈处,声音闷闷的。
容不念的手顿住:“小玉,我——”
“我知道,哥哥你想搞明白这几百年里到底发生了什么,云、师兄他又是怎么回事,你眼睛里从来都揉不得沙子,可是……可我总有种不好的预感,要不然我们去不夜城吧,这些年里我把不夜城弄得很好,那里也不全是黑夜,会有热闹的集市,会有人来人往的大街,还会有光,”他的声音被衣服遮挡住,像请求也像期待,“那里和人间有结界,只要我打开结界,不夜城就会真正做到与世隔绝,到时候这里不论发什么什么都不会殃及到不夜城,反正千机山也不再是之前的千机山了,哥哥,如果你还是担心,我们也可以把花古月,江子陵他们带过去,这样的话,我们千年前和千年后和这个世上的羁绊就都没有了,管它是天翻地覆还是平平淡淡呢?哥哥,你会喜欢那里的,就算一开始不习惯,但时间久了,你也会喜欢上那里的,对不对?”
他不知什么时候转过头来,望着容不念的眼神满是憧憬。
容不念也看着他笑:“不用很久,我之前去的时候就很喜欢那里。”
“所以——”殷辞的语调猛地扬起。
“但不是现在,殷辞,”容不念微微偏头,和他额头相触,说话间的震动从一个人身上传递到另一个人身上,容易让人产生一种他们不可分离的错觉,“我答应你,等这件事彻底结束之后,我们就到不夜城去住,好吗?”
“一点也不好,哥哥,”殷辞闭着眼睛不肯睁开,怕自己一看见他的眼神就会丢盔弃甲,缴械投降,“几千几百年之后的事和我们有什么关系啊?”
容不念被他这副赌气的孩子样逗得失笑,随即嘴角又压了下去:“可你刚刚说的人里,没有师兄对不对?”
殷辞猛然睁开双眼:“哥哥!”
“别嚎了,你总不能一直拦着容哥,他要是能放得下躲得开,当初就不会为了一个稀巴烂的千机山和九黎玉石俱焚。”花古月的灵体从窗口一跃而进,脸色没比鬼魂好看多少。
“花古月,”容不念被他露这一手吓了一跳,当即炸毛,“你他娘的偷听了多少?!”
“没多少,刚到的,要是早就来了城主大人还能不知道?”花古月毫不在意地摆摆手,顺带还斜睨了殷辞一眼,似乎是在嘲讽,“别害羞呀,这事我见多了,你们这才哪到哪啊……”
容不念被他说得老脸一热,立马收回了环在殷辞身上的胳膊,眼观鼻鼻观口口观心。
殷辞冷冷道:“你现在来干什么?”
“我?我当然是来通风报信了,再说了,那天话不是还没说完嘛,”他坐下来给自己倒了杯水,“你院儿里那两只跟屁虫实在看得紧,生怕你出什么事儿,阵法符纸用了一大堆,他们的倒还好说……啧,主要是城主大人怕被打扰设得这阵不好钻空子啊,好不容易才混进来的,哎,容哥你恢复了?”
他诧异地看向容不念,倒是容不念被他问得一愣:“什么?”
这回轮到花古月抓耳挠腮:“就、我也说不上来怎么回事,但就是不太一样……就……之前看容哥总觉得又像又不像的,费了好大功夫才查验证实了身份,不像现在,我一看就知道是容哥你回来了。”
他这样一说,容不念反而明白了:“是魂魄的原因。”
“魂魄?”
“是,我之前魂魄有缺是真的,”容不念伸出一只手,仔细端详着掌心纹路,“启动印天大阵要付出的代价不是修为,是我的魂魄,我当时以为我会魂飞魄散,但其实不是这样的,我利用阵法把魔族和九黎的魂魄封印在了九洲各地,代价是要以我自己的魂魄作为封印。”
花古月大惊失色道:“那岂不是……”
容不念忽然微微笑道:“小玉,你还记得你送我的小礼物吗?”
“记、记得。”
“我一直带着它,没想到阴差阳错救了我一命,”容不念的声音和缓,事情已经过去了太久,他再提起来的时候已经分不出心思再去愤怒,只是像个说书人一样娓娓道来,“那时候我把自己和九黎封印在了一处,散在各地,所以事后你们怎么都找不到我,这在意料之内,因为我,确实是意义上的魂飞魄散了,我那时也是这么以为的,以为我会和九黎长长久久地待在封印之地慢慢消散,魔族会永远老老实实地待在魔域里,其实也有点怕,但是一想到这样的话千机山才能恢复成之前的样子,我就觉得这笔买卖还算值,魂魄的消耗其实有点像力竭,会感觉慢慢慢慢的睁不开眼睛,意识模糊,到了那种时候,不管是开心的事还是让人难受的事就都想不起来了,就像是要睡着了,可在混沌之中,我感觉到了有人、或者说有东西在保护我的魂魄,我没有被混沌完全吞噬,彻底变成封印的一部分,也多亏了它,但也正是因为我一直保持着意识,没有和封印完全融为一体,九黎的魂魄才会有机会逃脱,现在我醒来了,那就说明……”
“那就说明九黎已经逃了。”殷辞握拳的手青筋暴起。
只有被封印的人不在了,封印才会失效,释放出里面那一缕幽魂。
“是,”想到这里,容不念眼神沉沉,“其实……在九黎逃脱之后,我也曾短暂地聚集起魂魄,清醒过一次。”
“什么?”
“什么!”
殷辞和花古月异口同声道。
作者有话说:
应该快完结啦~
第171章 人心变
被封印时他和九黎都没有意识不假,可九黎残魂逃脱后,他也被封印“吐”了出来,就是在那段时间,他的魂魄集聚成型,但是由于是头一回死而复生,一时不清,流程走得也不怎么熟练,结果变回懵懂幼儿,一头扎到了江家经过的大路边,重新修了十几年,直到千机伞的封印也有松动时他才有所感应,恢复了记忆。
其实那十多年,类似的感觉他有过很多次,现在想来,应该是九黎不断冲破封印造成的。
殷辞舔了下干裂的嘴唇,紧紧盯着他道:“那后来呢?”
容不念紧皱着眉,看起来这段回忆也并不算美好:“后、后来,我那时候只找得到师兄,所以我一恢复记忆就去天玄门找了师兄,但……”
“所以容哥你恢复了就找到了云栖鹤,而且只找到了他!”花古月接过话头,语气惊诧,“所以你也在怀疑他!”
“我不知道,但我听了师兄的话,第一次去的时候确实没找到封印,我不安心,所以之后……”
“之后就拉着我去参加了天玄的入门试炼,徒手杀死了玄蛇,大出风头——”房门忽然大开,江子陵大步跨进,看着屋里众人朗声道,“变成了我们的小、师、叔,闹了半天,你当时还真不是听到传言,跑去杀玄蛇立功,而是扔下我自己偷偷跑去当英雄了啊。”
他抱臂站在门口,眼神说不出的奇怪,容不念被他看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
“江子陵?你又是从哪里冒出来的!”容不念好不容易酝酿出的那点复杂情绪因为这人的一句话瞬间破功,“还有子路你,怎么也跟着他瞎闹,大人说话小孩子听什么!?!”
子路面有难色:“小师叔……”
“小孩子?”江子陵最听不得他这样说,当即长眉一挑,“容不念,你是不是记性不太好,好像你嗷嗷哭的时候我已经会走路了呢。”
容不念被这个“铁证”噎了一下:“你!”
殷辞看着江子陵他们却忽然黑了脸:“出去。”
“什么?”
殷辞垂下眼睑,淡淡道:“现在立刻出去,不要让我动手消除你们的记忆,不然我不能保证对你们毫无损伤。”
子路回回见着殷辞就像是耗子见了猫,当即拉了拉江子陵的袖子,示意他好汉不吃眼前亏,可惜江子陵脑子里只有一根筋,白费了子路的一番苦心。
“你说什么?”江子陵从小爹疼娘宠的长大,进了门就是长老的亲传弟子,还没遇上过几个这么不给他面子的,愣是被气笑了。
容不念一看他模样就知道要坏菜,这熊孩子轴得很,狗脾气一来了软硬不吃,之前去天玄那次就是,任他怎么解释都听不进去,但现在情况和之前不同,那时候是他自己去,江子陵听不进去反而不会被牵扯到,现在他在门外哐哐哐一顿偷听,不说之后能不能忍住和人对质,就现在看来,殷辞和花古月也不会乐意放任两个随时可能泄密的熊孩子离开。
殷辞现在心情不好,下手难免没有轻重,要是真把这俩倔驴给弄傻了,回头他都没办法和护短的长老交代,更何况还有江夫人的面子。所以……
“小花,你动手,把他俩打包扔出去,记得动作轻点,哎呀倒也不用太轻,人别傻了就成。”容不念干脆简洁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