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总而言之,一切如他所愿,他一定会有机会去爱尔兰,就算不是借着艾森这个白塔人,也会有别的白塔人,他在阴暗处如鱼得水,这一切都靠他自己。
抛开他不能见月亮这一点。
但今天一切都改变了。
艾森改变了一切。
他回忆起以前曾支配过他、席卷过他、淹没他整个人的,对他人的嫉妒,以及与这嫉妒如影随形的、暴烈的杀意。
这世界不公平,我得到的太少了,这世界不公平,他们过得太好了。
他坐在地上,远望见天边,燃烧的白塔和银塔,冲起的火光,绑在塔上哀嚎的赤/裸的高贵人,和他们那些哭得撕心裂肺的养尊处优的小孩。但这些都已经无法安慰他,因为艾森还在,因为艾森还在最上面。
巴伦的嘴里一股血味,他的手在颤抖,腹部抽搐不止,他觉得自己的器官在往外挤,他心里很清楚,他要变成怪物了。没办法,过分强烈的感情,会让人变成怪物,无论是愤怒还是痛苦。
但有人拍了一下他的肩膀。
巴伦猛地回头,看到了洛斯。
洛斯看起来正从伤势里恢复,行动还显不便,慢慢地走到他面前,蹲下来,看着他,扯出个笑容:“你看起来像只鬼一样。”
巴伦看着他,没有出声。
“你想杀了他吗?”
“……”
“会有机会的。”洛斯说,“等时机成熟,我会给你创造这个机会的。”
巴伦盯着他,沉默了一会儿,才问他:“那你要什么?”
洛斯看了眼巴伦几乎塌陷的腹部,略微抬抬眉:“你的精神力很强啊。”
“你要什么?”
洛斯的瞳孔变成黄色,朝他笑笑:“想不想和魔鬼做个交易?我要你的灵魂。”
***
芙里佳和扎克经过这里,看到了崖上的巴伦和洛斯。扎克问:“他们在做什么?”
芙里佳心事重重地瞥了一眼:“下棋吧,谁知道。”
扎克闻言看了她一眼:“你心情很糟糕啊?”
芙里佳叹了口气:“抱歉。”
“因为白塔和银塔的暴/乱吗?”扎克指指远处的火势和硝烟。
芙里佳只是看了一眼。
“看来你的表彰式不会再开了。”
“那也不是我在乎的。”
“现在你是唯一的英雄,”扎克说,“如果你要救他们,只要是你开口,人们会听的。”
芙里佳没有说话,他们仍然朝前走,他们从平原走到树林边,风从林中吹出,带来一阵潮湿的清香,但也不会再保持多久了。
“我以为我想成为他们的一份子,”芙里佳这时候才回答,“但我可能并不想。”
扎克只是看着她,陪着她走。
到树林边时,扎克问她:“要进去散步吗?”
芙里佳望了一眼幽深的树林,摇摇头,无精打采地转回身:“不了。”
这时,林边有个人打了个响指,芙里佳转头看,看到一个戴着黑色尖帽,披红袍的女巫。女巫朝她看看,又看看旁边的扎克,咳嗽了一声:“咳,能跟你说几句话吗?不会耽误太长时间的。”
芙里佳犹豫了一下,朝她走过去,扎克担忧地提醒:“芙里佳……”
芙里佳朝他笑笑,示意没关系。
这个女巫摘下帽子,咳嗽了一声,一条手臂撑着树干,摆弄了一下自己的头发,一副准备很久的样子,让芙里佳想起了那种放学后在校门口等心上人的学生。
“厄休拉·勒古恩有篇小说叫《那里离开奥米勒斯的人》。大意是关于这么一个假设,如果美好和繁荣建立在一种剥削上,但剥削某一种族是不公平的,剥削某一群人是不公平的,那么如果当这种剥削可以尽可能地缩小范围,缩到一些人身上时,如果这些人是少数,发不出声音,是不是就不必作数?”
“孩子们也死在这里。”芙里佳说,“放在远处,城镇不必知晓,人们才能过活。”
“所以这就是意义?”
“就像建造塔,社会的结构要求有些人待在下面,来托起一切,来稳固一切,没有底座的稳定,何谈建起高楼大厦。”
“怎么会有人心甘情愿地在下面托着?”
“因为人们了解善与恶,因为基本的准则是正确的、善良的,颠倒巨塔和大厦是疯狂的,伤害塔上一层的人是残忍的,所以束手束脚,所以……”
“你这么想?”
“……不,我也不知道。”
“那你知道什么?”
芙里佳犹豫起来:“我知道……我猜就像谁说的,‘因为人不可能认识善与恶。倘若要付出这样的代价,那又何必认识他妈的什么善与恶?’”
女巫有些奇怪:“所以,你不想回去了?”
“我不认为这个结构有什么值得留恋的。”
女巫突然兴奋起来,语速很快地说道:“那我……或者你是否……也许……我的意思是……啊……你……”
“你是不是想要邀请我加入女巫?”
“你愿意吗?!”
芙里佳没有回答。
“当然,你可以尽情向我提问,我会尽量回答你想知道的一切。”
“接下来你们要做什么?”
女巫拍拍手:“我们要找回散落在世界的女巫的历史、书籍、力量,和流浪的同胞。”
“这之后呢?”
“之后,也许大闹一场吧。”
“……听起来不错。”
“欢迎你加入。”
芙里佳转头看了一眼扎克,又转回来:“我加入。”
卡莉朝她伸出手,她说等一下,我要去道个别。
扎克远远望着芙里佳走过来,他的直觉突然告诉他,她要离开了。
芙里佳站在他面前,朝他笑了笑,跟他一起看了看天穹。
“我以前来过这里,做研究的时候,实地考察上壳构建情况。”
扎克用柔和的目光笑着看她:“好巧,我也来过,做测量。”
“那我们说不定刚好错过了。”
“是啊,说不定。”
芙里佳望着他,抿了抿嘴:“谢谢。”
扎克微笑起来:“随时随地。”
“再见了,扎克。”芙里佳伸出手,要和他握手离别。
扎克绅士地朝她欠身,轻轻牵起她的手,在手背上轻柔地吻了一下,说:“再见,芙里佳小姐,祝您一切顺利。”
芙里佳愣了下,旋即绽开笑容。
他们在红色天穹下道别,止于这一吻,芙里佳朝树林伸出走去,卡莉迎接她走进深处。卡莉刚试图戴上帽子,帽中哗啦啦地掉下金银珠宝和玉石翡翠,这些是她们雇佣安德烈的酬劳。
芙里佳问道:“怎么了?”
卡莉冲着他笑笑。
扎克看着她离开,又低头看了看手,牵过芙里佳的手还微微发颤,他把手插回口袋,站了很久,望望树林,望望天穹,直到风再也不吹动树林,那里静谧无声,再没有动静,风也不会再回来,才朝另一个方向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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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欧石南:艾瑞卡·卡尼亚
第49章 创世-1
“所以,你明天打算做什么?”
现在是凌晨两点半,他们坐在一家公路边的快餐店,吃廉价的汉堡和薯条,艾森面前摆了三杯可乐,现在正咬着其中一杯里的吸管,问安德烈。
这家快餐店坐落于高速路道侧,顾客都是长途货车司机,虽然安德烈不知道他们落到了哪里,不过门口有俗气的霓虹招牌,店里戴帽子、穿格子衫、金色络腮胡、矮壮的司机,操着一口地道的美国南部口音,大概也不难猜。
这个时间人不多,瘦成竹竿的老板在角落的桌子边看报纸,高大壮硕的厨师一边挠肚皮一边在厨房里抽烟,肥胖的女招待围裙系得特别紧,嚼着口香糖,上唇口红掉了点颜色,今天画了浓烈的紫色眼影,靠在餐台边用眼睛打量每一个人,时不时撇撇嘴;瘦小的男招待站在鱼缸前逗比目鱼,有个小孩儿在门边对着过路的车用橡皮筋弹石子。
安德烈搓了搓脸,他有点累。
他们刚落到这里的时候,艾森自己也好像没想到,揉了揉鼻子跟他说,其实也可以去落到别的地方,但太饿了,跑不动了,就先这里,下次吃好的。
下次?
“明天,先睡到下午吧。”安德烈心不在焉地回答,朝门口望了望。
“大好时光睡过去?”艾森已经喝完了一杯可乐,推开,去拿另一杯,“虚掷年华。正好我在,想去哪里可以说。”
“那就纽约吧,很久没有坐纽约的地铁了。”
艾森眨巴眼睛问:“纽约的地铁很厉害吗?”
安德烈看他,没回答,笑笑。
“不过这也太没想象力了,去什么纽约,去别的时间线啊,有很多世界的,你都不好奇吗?”艾森比划了一下,“比如有那种遍地是面包的哦,还有那种前后都有脸的人类世界,还有没有光全是暗生物的,还有那种……”
安德烈把注意力放回到他身上:“所有世界你都去过吗?”
“怎么可能,很多世界是否存在我都不知道,这些只是我已经发现的时间线上的世界。”艾森捏了根薯条,晃了晃,薯条在他手里软下去,他嫌弃地扔回自己的碟子,“有些我比较喜欢,有些我就比较讨厌。”
“讨厌?”
艾森皱皱眉:“怎么说呢,各个世界中时间的流速,演化进程都是不一样的,有些世界里,他们掌握的一些技术甚至在我之上,而且他们的内部斗争也很复杂,那种地方,我能不去就不去。”
“那也正常,毕竟你只有一个人,他们人多,人多力量大嘛。”
艾森耸耸肩:“况且我是到处杀垃圾的,他们那里没什么垃圾,我也没必要去。”
“那你喜欢的呢?”
艾森眼睛亮起来:“要去吗?要去吗?我有一个最喜欢的世界,我有没有跟你说过,白茫茫一片,都是雪……”
“太冷了。”
艾森激动地超前靠,像个热情的推销员:“哦不不,60华氏度,舒适宜人,还可以调节温度,那里什么生物都没有,什么生命形态都没有。”
安德烈犹豫了一下,又朝门外瞥了一下,转回头安抚地笑笑:“女巫怎么办?你不杀她们了吗?”
“改天再杀,”艾森喝完了第二杯可乐,把杯子放到一旁,开始喝第三杯,“先休假,休个假再杀。”
安德烈盯着他,艾森故作无辜地眨了几下眼,才在这目光下放下可乐:“好吧,其实……你知道吧,爱情是双向的。”
安德烈揶揄地笑:“哦,你总结的人生经验?”
艾森噎了一下,没理他,继续说:“而且我是厄瑞波斯,所以这个诅咒,还有两个副作用。”
“什么?”
“首先是对女巫的副作用,对我施加的诅咒成果会反弹,也就是说,如果我变成青蛙,给我下诅咒的,一个都逃不过,都会变成青蛙。”
“……”安德烈点头,“属于极限一换一,看来真的很讨厌你。第二个呢?”
“就是对爱我的人啦。对于说‘爱我’人,我可以向他或她施加反咒,让那个人必须服从我的心意,假如不止一个人,那最爱我的那个会受到这个反咒。”
安德烈愣了一下:“等等,‘服从你’的意思是?”
“就是和羊驼他们那些差不多,让干嘛干嘛。”艾森无所谓地耸耸肩。
“那就是说,变成你的奴隶。”
艾森点头:“差不多吧。这就是爱啊。”
“……”
艾森咽下可乐:“干嘛用这种眼神看我,这种反咒我不会用的啦,我平等尊重所有人的意志,才不会用这种下作的手段。”
“如果真有人爱你,让你免受诅咒,你不仅不会变成青蛙,还会成为他人的奴隶主,实在是赚大了。”
艾森竖起手指:“所以说,也不用谁很爱我,一人爱我一点点,对我的爱意都不够把人变成奴隶,不就行了?你有空吗,要不要来爱我?”
安德烈抬起眼看他,想起上一个艾森问过,如果没有人爱他,安德烈能不能爱他。当时安德烈还以为他心血来潮,那个艾森因为受挫,悄无声息地死掉了。
安德烈说:“不能,祝你好运。”
“啊——好难啊——”艾森栽倒在桌子上,额头盯着桌面,金发散落在碟子旁,有一缕几乎碰到了番茄酱,安德烈伸手把他的头发捏开。
“大家都是在哪里找到恋爱对象的?”艾森诚挚地发问,“难道我的人生错过了什么环节?”
“正经人都在相亲。”
“正经人谁相亲啊?”
安德烈从盘子里挑了一根没那么硬的薯条:“还找女巫吗?”
艾森头也不抬,伸出左手,把拳摊开,掌上放着一根紫色的绳圈:“我捡了一片那个瓶子的碎片,做了成分分析和DNA溯源,当然还顺手拽了一根姬丽丝的头发,做了这个,我要是把这绳圈碾碎,就能把她们从她们的世界拽过来。”
艾森抬起头,用下巴顶着桌面,一颗脑袋放在桌上,大眼睛眨啊眨:“但是拽过来,她们也会被时空间扯碎,来到也是肉块了,所以这个主要起威慑作用。”
其实安德烈从一开始,就很能体会洛斯、女巫们、法比奥、芙里佳,甚至是巴伦的一些感受,但艾森,他从来不太懂。比如他刚才是如何那么轻松地说出“虽然我可以让人当奴隶但我不会做啦”这种话的。打个极端一点的比方,就好像一个手无寸铁的儿童在荒无人烟的山沟碰到了一个大男人,这个大男人说虽然我可以强/奸你但是我不会做的啦。恐惧并不来自于他可以行动这个事实,而在于看到了这把达摩克利斯之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