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森的表情错愕又受伤,那表情让安德烈想起了他之前看到过的,仿佛阿瑟拉猫一样的年轻人,有那么一瞬间他觉得这个艾森就是那个艾森。
但这个艾森的表情随即变得狠厉起来,就像之前说过的,每个新的艾森,脾气都不太好。
艾森站起来,烦躁地啧了一声,转身就走:“不管了,去死了,你去烦下一个艾森吧,我不干了。”
他说着拉开门,大步流星地走出去。
安德烈看着他离开,又转向洛斯。
洛斯正坐在椅子上给自己的头装一些粘扣,看到了安德烈质询的目光。
“他会去死吗?”
“开什么玩笑大哥,这有什么好怀疑的。”洛斯对着自己的头密密粘,头上眼神分过来,“死对他来说太频繁了,我以前见过他因为划破手指懒得买创可贴都会死一死的。厄瑞波斯必须这样,不然每个厄瑞波斯都想活,时间线早就完蛋了。”
安德烈一听,立刻跟了出去,洛斯继续粘扣,准备给自己搞一个易安装、好拆卸的头。
安德烈在楼梯上抓到了艾森,艾森正在往楼梯上走,被拽住,只是转过身,目光冷冷地俯视他。
“你去哪里?”
“去跳楼。”
“要走吗?”
“不是,”艾森甩开他的手,继续往前走,“这里要离开不需要跳楼。”
艾森走得很快,安德烈跟在他身后,一直走向了天台。但直到现在,安德烈还不太清楚,他跟上去是为了什么。
艾森一把推开门,冰凉的夜风猛地吹进来,吹起艾森的头发,露出他光洁的脸,他几步迈到天台上,望了眼月亮,迈出的步伐突然停了一下,转头看了一眼安德烈。
安德烈看着他被风吹鼓的衣服下颀长的身影,那孤独决绝的表情,鬼使神差地伸手拉住他,但那人不动,这一把像拽住一汪泉水,无能为力。
“干什么?”
“我有话要跟你说。”
“你可以跟下一个艾森说。”
“不,就现在,就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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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章 圣子恶童-1
他对着镜子扣纽扣,盯着自己死气沉沉的脸,突然想到,他已经死过十七次了。
一次、两次、三次……十六次、十七次。
他在脑海里认真数了一遍死去时尸体的模样,确确实实是十七种。
他一年前跟着普鲁伊特神父去罗马,见到主教,在主教身边留了一段时间,闯了祸,于是他们说,先让他去美国,去斯克兰顿的教区,和其他孩子一起学习,等时机成熟后,再回罗马,又叮嘱普鲁伊特神父看护好他,因为他只听普鲁伊特的话。
于是他跟着普鲁伊特神父来到了斯克兰顿。
在斯克兰顿他死了十五次。
他下楼的时候,其他七八个教童们正在打打闹闹做些零活,都是十二三岁的年纪,抓到时间就要嘻嘻哈哈地闹两句。
他们看见他,都放下手里的零活,朝他好奇地望过来。
四个月了,他们总还是这么好奇。
艾森抱着手臂坐下来,他不想去擦烛台,也不想去扫地,他最近什么都不想干。
他们便围上来。
一个金发的男孩儿戳了戳他的肩膀:“你前几天死掉了吗?”
艾森还没有回答,一个高个子的黑发男孩儿便先开口回答:“你在说什么,他不会死的,他会重生。”他眼睛亮闪闪地看着艾森,“对吧?重生了,因为是神迹啊。”
他们叽叽喳喳地吵起来,有个穿着邋遢的男孩儿伸手摸了摸他的衣领,慨叹了一句:“好贵啊。”
这男孩儿叫波克,被大家嫌弃地看了一眼,挤去了后面,但还在艳羡地看着艾森的衣服。尽管都是教会衣服的款式,但艾森的家里,总会单独去做,做好了送来给艾森,当然用的是最好的面料,最昂贵的手艺。
“好了好了,别闹他了。”有个高个子男孩儿从窗外翻进来,整了整衣服,走过来。
他叫皮尔丹,是这群孩子中年级最大的,已经15岁了,和其他的教童不一样,他已经开始学着抽烟,听说还喝过酒,所以在孩子中很有威望。
但是其他教童不乐意,他们叽叽喳喳地讨论,又凑到艾森身边,其中一个突然说:“艾森,我们还没有见过你死哎。”
艾森偏过头看了他一眼。
孩子们都安静下来,看着艾森。
艾森一言不发。
皮尔丹见没有人说话,便出来打圆场,他坐在艾森的旁边,帮他挡住其他孩子:“艾森只会在重要的事情上重生的,其他……”
“不过是重生嘛。”一个又搂住艾森的手臂,“对艾森来说很简单的啊,毕竟他可是厄瑞波斯。”
皮尔丹摇头:“那死的时候也很痛的吧。”
波克也探过头:“我们都没有见过,要不然艾森,你让我们看看,以后你的清扫任务我们帮你做?”
其他孩子们也纷纷同意,积极响应。
“我帮你打扫房间!”“我帮你洗衣服!”“我帮你做功课!”……
艾森仍旧一言不发。
孩子们安静下来,面面相觑。
普鲁伊特神父经过门,没有走进来,只是叫了艾森:“准备出发了。”
艾森闻言站起来,孩子们的眼睛巴巴地跟着他,但艾森只是转身走掉了。
皮尔丹连忙跟上去,还不忘教训他们:“少管那么多,以后肯定有机会看到的。”说着已经小步快走到了艾森的身边。
艾森瞥了他一眼:“干什么?”
皮尔丹有些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停下了脚步,准备说些什么,但艾森没有停步,他只好伸手拉住艾森。
艾森有些不耐烦了:“干什么。”
皮尔丹从背包里翻出了一个盒子,犹豫了一下,递给艾森。
艾森没有接:“首饰?”
“是我姨妈从巴黎带回来的,她前段时间结婚,请人做一些珠宝,我也让她帮忙一起订做了一个……”他朝前伸伸,“因为是你的生日……”
“哦……”艾森想了想,说起来他爸也说要过来一趟。
艾森伸手接过来:“谢谢。”
他打开,里面是一条黑色的Choker,两指宽,中间有颗发着一点红的钻石。
皮尔丹不好意思地挠挠鼻子:“是血钻。”
“哦。”艾森不太喜欢,收了起来,准备去找神父,但皮尔丹又留住他。
“你不试一下吗?”
艾森抬头看他:“我现在没有时间。”
皮尔丹讪笑两声:“也是,好的,那回头见。”
艾森点点头,朝门口走去。
门口已经停了一辆布加迪的老爷车,普鲁伊特神父已经在里面了。
艾森拉开车门,坐在他旁边,随手把首饰盒放在身边。
普鲁伊特转头看他:“吃饭了吗?”
艾森头也没动:“没有,不饿。”
普鲁伊特看看他,转回头:“那回来的时候吃吧。”他拍拍前椅子,示意司机可以走了。
***
艾森走进医生办公室的时候,对面坐着的医生很快地站起来,冲他和善地微笑,伸出手来:“很久不见,艾森。”
艾森在他对面坐下:“两个星期,医生。”
医生对于艾森没有和他握手这件事接受良好,和普鲁伊特打了个招呼,便关上了门,房间里只剩他和艾森两个人。
“艾森,你不用叫我医生,我姓布莱克,我的朋友们会叫我老布。”他圆圆的脸上绽放出一个宽厚的笑容。
艾森没有回话。
医生把之前就准备好的茶推给他:“很高兴见到你,我想神父已经告诉你我们要做什么了。你喜欢哪种方式呢?画图是一个很好的切入口,也能让你放松一些,你想试试画些图吗?”
艾森看了一眼茶:“心理测评啊。不用画图,可以直接问。”
“那我们就随意地聊一下。”医生把糖浆也推给他,“哦,你剪头发了?”
艾森抬起头盯着医生,没有说话。
“剪得这么短啊……”医生笑着看他,“之前没有这么短的。”
“你说之前的艾森们吗?”
医生喝了口茶,朝他安抚地笑笑:“为什么要剪头发呢?”
艾森挑衅地看着医生:“想剪就剪了,不可以吗?”
“你还做别的什么了吗?”
艾森没有回答。
“你喜欢什么饮料,下次你来我准备给你。”医生把桌上的测评表收起来,“教廷也有教廷的担心,距你几乎毁掉罗马也才过去半年多而已。”
“太夸张了。”
医生手里动作停下来,抬头看他:“你招了杀戮天使,起了整个国家地下的尸与邪灵,一夜之间……”医生的话刹在这里,又说,“还好普鲁伊特神父最终还是说服了你,也算圆满解决,而且因为在晚上,所以也没有造成不可逆转的骚乱。”
艾森冷笑了一下,转开头。
“艾森们第一次来见我总是这样的。”医生把台灯扭亮了一些,“尽管预先告知了我的名字,也只称呼我‘医生’,从不喝茶,不做为少年准备的测评,选择谈话。每个都是这样,其实没有差别……”
艾森抬起眼瞪向他。
医生继续说:“但总有些微秒的不同。比如你的短发,这太短了。你知道的吧,上一个艾森想要去掉食指的刺青,当然也有艾森想要在身上留下刺青……如此种种。艾森们,通过一些小事,来彰显存在感,来体现自己在艾森中与众不同。”
“你到底想说什么。”
“我想说,尽管在外人眼里,你们都是一模一样的,但事实上,你们每个都有独立的自我意识。也就是说,你们都是个体。”医生十指合拢,收起笑容,“教廷告诉我,厄瑞波斯可以重生,其实不是的吧?艾森,你只是死掉了,然后用新的替代,对吗?”
艾森瞪圆了眼睛,向后挣去,他试图起身,但手一直发抖。
医生靠近他:“请冷静,教廷也同样告诉我,要帮助你认识使命。我想他们说的使命,是要你接受这个吧。”医生站起来,走到他身边蹲下来,沉静地望着他,“艾森,从我见到前几个你开始,我就在思考,我想这不是一件好事,这不是重生。所以我想听你说,这是你选择的吗?”
艾森僵在原地一动不动,他的眼神不像是恐惧,但确实烧着些什么东西。
医生以为艾森在思考他的问题,便试图进一步让他放松:“艾森,对我你可以直接一些没有关系,如果确有需要,我可以为你与教廷周旋……”
艾森突然伸出手,握住医生:“布莱克,听我说。”
医生愣了一下。
“你继续和教堂修女出轨的话,会被她弟弟杀掉。”艾森看进他眼睛,“明晚十一点,下溪街,第三个路口,一枪爆头。教廷也罩不住你。”
医生盯着这年轻孩子的脸,愣了一会儿,慢慢地放开手,走回座位,坐了下来。
艾森站起身,拂了拂刚才医生碰过的衣袖:“是什么让你觉得,你能拯救任何人?”他转身去开门,自言自语,“普通人。”
普鲁伊特没有坐在等候室,只是笔直地站在墙边,尽管他不过三十岁出头,但却一如既往地如同一颗沉默苦修的老树,听到响动转过头,把手臂里挂着的艾森的外套递给他。
“等我一下。”
艾森点点头,坐在了会客室。
“怎么样?”
布莱克搓了搓脸:“更严重了。”
“他不会无缘无故攻击人的。”
“他会,那只是他性格的一部分。神父,你得清楚,他是人,不管你们怎么说他是神,他真的就只是个人,而且还是个小孩子。”医生把资料放在手边,“另外,比起他长出自己的性格,现在有个更严重的问题。”
“什么?”
“从上上一个艾森我就有一些预感,我想艾森,可能有一些抑郁的倾向。”
神父眨了几下眼,才问道:“什么是抑郁?”
“我有些资料可以给你看,但是,针对艾森的情况,我想你需要和他聊聊。”
“他想要的答案上帝都早已传给世人了,他只需要多学习神谕……”
医生打断他:“读《圣经》没有用的,我想说的是,他的自我意识会逐渐加强,但他对生死的界限甚为模糊,发生他身上的事,他可能无法理解,他需要一个答案。”
神父盯着医生,没有说话。
医生只好坦白地讲:“我想,他知道自己不是在重生,只是死掉了而已。”
神父这才多看了他几眼,拉开椅子,坐了下来。
“所以呢,死掉又怎么样?”
医生张了张口,一时不知该作何回应。
“我猜……”他犹豫了一下,“人都不想死吧。尤其是他的死亡,几乎就像……”
神父沉默地看他,等他说话。
医生想了想,才说:“毫无响声的死亡,从来没有存在过。”
“厄瑞波斯不该在意这些问题。”
“所以我才说,他只是人而已。”
“他只是人,那就远远不够。”
神父认为谈话应该到此结束,便起身和医生道别。
他出门去会客室叫艾森,那边艾森听到他的声音,也只是毫无生机地站起来,跟在他身后,朝门口的车走去。
“要吃什么?”
“不饿,不想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