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简单。”艾森摸摸自己的下巴,“啧,一直以来——自从我来到教会以来,我就好像一个被牵着的风筝,线在你们手里,尽管人人都觉得我有力量,但不对,我还是没能自由地……呃,飞,有时候我会觉得你们拽了一下线,好像你们隐隐约约有什么本事扯一下我。
我不知道你们用了什么手段,但我想和第一个我有关系。所有新的我出现只有两种途经,一是被清醒的旧我叫出来,二是旧我死掉自动取代。
第一个我,或者说12岁的那个、原始的我那时在昏迷,所以第二个我并不是被叫出来的,也不是因为第一个我死掉了,唯一的可能就是,这个‘原始的我’,是某种锚点一样的东西。你们通过控制这个‘原始的我’,”艾森盯着普鲁伊特的眼睛,“能对我施加一些影响。”
“……你什么时候开始这么想的?”
“在火星的时候,我那时候其实不太想死,因此下意识叫出来的新艾森不会是一个很有求生欲的艾森,安德烈杀了他之后,我当时就在想这个会不会其实是你们叫出来的。”
普鲁伊特把眼神从艾森脸上转开,投向一旁,嘴唇毫无血色,他攥紧手里的十字架,移回空洞乏力的眼神,问了句话,但表情却透露出一种预知天命的疲惫。“你要把所有艾森杀光吗。”
艾森撇撇嘴笑了,他笑起来的时候和孩童时期甚至没有什么差别,纯粹的喜怒哀乐,不管不顾,吃到一块好吃的蛋糕或是买到喜欢的玩具,都会是这样的表情——兴奋、好奇、跃跃欲试、洋洋自得。
普鲁伊特苦笑了一下,垂下头,交叠搓着自己的手指,没有说话,烛火照着他灰白的头发,渐起的风从窗外走进,将神父揉皱成一张老纸,他的头发凌乱起来,手指的茧一遍遍搓过手心,他回想起第一次遇见艾森。
使命在身,他和艾森站在池塘边,荷叶在水面上成片地飘,花在叶上摇曳,蜻蜓和鸟绕着圈飞舞,他想让艾森杀了他。
那时候艾森的眼睛困惑又不屑,嘴唇因为暂时无法理解而倔强地撅着,很多年间普鲁伊特数着艾森失去的尸体,看着那些尸体从小小的变成大大的,堆在世界四面八方,而今艾森也十九岁了。
艾森温柔地转头看普鲁伊特垂着的头颅,轻声道:“神父啊,你们困不住我的。”
普鲁伊特望着手里发黑的银十字架,喃喃自语:“就像拉索维尔·但丁的故事重演……”他抬起头朝艾森笑笑,“因为他要刺杀上帝。他是第一个找到天堂入口的,他杀了过去,如果不是因为主不在,恐怕他已经得手了。就因为这个,直到现在神宗一脉——天堂、教会——想起来也是毛骨悚然,才迫切地需要寻找、控制厄瑞波斯。一个拉索维尔·但丁已经足以让神宗心有余悸百年,而他的力量……甚至不足你千分之一。艾森,你告诉我,我们还能怎么做?”
艾森毫不在意地耸了下肩膀,“你的主,他跑了,在拉索维尔·但丁杀上门的时候,夹起尾巴逃掉了,他隐姓埋名,抹去记忆,落入人间,直到现在都没敢回去,也是他这一招,让有些生物以为没了记忆我的命令就会失效。天堂的门,我也找到了,我的脚步声但凡在门口响一声,天堂都会日日夜夜不敢寐。不过我没兴趣,我来要我的解放也不是为了去杀上帝。”
“那你为了什么?”
艾森盯着他:“给我脖子上挂链子的时代已经结束了。‘只要死得频繁就不会有自我意志,没有自我意志就不会贪生’,这样的日子已经结束了。此时此刻我存在,只有我能存在,我的意志要凌驾一切,包括你、包括主教、包括教会、包括天使、包括神宗、包括地狱、包括撒旦,也包括你敬爱的主。”
普鲁伊特维持着不卑不亢的表象,慢慢说:“谁也不能凌驾于主。”
“你们天上地下一直在找他,他出现了吗?”艾森不屑地撇了下手,“他真的那么值得你敬仰,为什么不来保护你呢?”
普鲁伊特好像一下子被打碎了一样,连着摇了几下头,“艾森啊艾森,你对仁爱和慈悲一无所知,七年了,七年了,你根本没有任何成神的觉悟、成人的信念,你直白、残酷、独断、随心所欲……”他的声音轻声颤抖,艾森看着他,他的眼眶发红,“你真是失败地成长了,你……”他伸出颤抖的手,还缠着十字架链的手抓住了艾森的衣襟,他的头垂下来,灰白的发丝在空中颤,“对不起……怎会如此,艾森……你有这么大的问题,都是我的错。”
“你真是不了解我啊。”艾森仰起脖子看天花板,咂了下舌,“到底这是我的问题,还是你的罪孽啊。”
普鲁伊特抬起头:“你有这样的性格,你这样的行事方式,都因为我们。我受命将你带入这个人与神的修罗场,我明知道过度的死亡会带来什么,我自己都是受害者,还是把你拖了进来……事情已经到了无法挽回的地步了吗?”
艾森看着他,不说话。
普鲁伊特颓然地松开手,目光又开始涣散,“看来这道意志的枷锁你已经彻彻底底打碎了。”
艾森低头凑近他,“但是还有道物理上的枷锁,我今天来找你开。”
普鲁伊特抿了抿嘴,不作回应。
很长一段时间,两人都没有说话,教堂外的风雨声越来越大,闪电频频穿刺天空,惨白的光间或亮在两人身上,映衬出一张阴沉年轻的脸,和另一张乏力悲戚的面容。
艾森的手轻轻放在神父的肩膀上,越发瘦弱的肩头骨骼轮廓尽在他手下,人似乎颤了下,但仍旧如同一颗钉子固执地嵌在沉默的座位。
“你那位可怜的同桌,叫什么名字?”
这颗钉子猛地晃了晃。
“那位温顺的羊,怯懦的、沉默的、懵懂的,被你悄悄折磨的孩子,叫什么名字,现在在哪里?”
神父一动不动,闪电照出他发青的脸。
“自杀了是吗。所以你要赎罪,进了教门。”
神父手里的十字架掉落在地上。
艾森弯下腰捡起来,放回神父手里,握住神父冰冷的手,普鲁伊特死灰一样的眼神移到艾森身上,嘴唇颤抖着,像是要喊,像是要哭,最重要的像是要崩溃。
噩梦里反反复复的柔顺的眼睛,因为不懂得被欺凌而从未反抗过,因为无人可求救所以忍耐着,那瘦小的脏兮兮的男孩儿,总是疼得不得了,在某天被骗去粪池、扒光衣服、丢在大雨里后,次日在他的座位正上方吊死。
男孩儿死后的粪便流在他的桌面上,他做梦梦到他抬头看,那红红的长舌缠得他无法呼吸,善恶在生死面前顿时变得清晰,他梦不到怨恨,越梦不到怨恨便越痛苦,回忆里那双眼睛越温顺,他就越心如刀绞。于是转投宗教。
普鲁伊特看向艾森,罪人看任何人都觉得对方无辜,更何况他送去死的艾森,千万个都不止。
“我……”普鲁伊特嘴唇打颤,他觉得冷,“我死不了。我是假性厄瑞波斯,我死不了,我看不到时间全线,所以不知道有多少个我自己。”
艾森平平淡淡地说:“这样啊。”
“我……”
艾森看着他。
这会儿普鲁伊特的神智突然开始有点恍惚,他看着艾森纯粹直白的眼神,眼前却好像走马灯,他看到无数个自己,还有很多过往的片段,没来由地想起矢车菊的香气,他在课堂的座位靠窗,窗边有矢车菊,雨后的晴天香气随着风铃摇曳,从窗外漫进来,他趴在座位上看屋外树枝上小鸟叫,阳光晒在他脸上,他可以像只猫一样眯着眼,躲在日光,却享受着太阳的拥抱,那时他十来岁,没有害过什么人,没有怕过什么人,人生是悠长的假期,“明天”是个浪漫又遥远的概念,直到他同桌的尸臭味飘过来,他再也不敢抬头看,数十年来,再也没有闻到过花的香气,沉重的死者,将死亡的脚踩在他的脖子上。
普鲁伊特突然惨淡地笑了下,问道:“艾森,你过得怎么样?”
艾森不答话,普鲁伊特扶着座位的靠背站了起来,又说:“天冷了,多穿点,不要总是喝可乐,对身体不好。”
艾森的目光跟着他的动作抬起来。
普鲁伊特问道:“艾森,假如你解放了,可不可以不要伤害人?”
“保证不了。”
普鲁伊特牵了牵嘴角,笑容苦涩,他伸出手托艾森的脸颊,觉得毁天灭地的艾森可怜又可悲,他露出一种继父般的怜悯和慈爱,口气却颇为自责:“仁爱和慈悲,看来我也没有。”
艾森猛地受了触动。
普鲁伊特问:“艾森,假如我们不肯放过你呢,你要怎么办?”
艾森想了想,笑起来,用脸蹭了蹭普鲁伊特的手,仰头天真地看着他:“谁知道呢,哭吧我猜。”
普鲁伊特收回手,摇摇头,转过身,踉跄了一下,扶住靠背撑好身体,站直,又慢慢挪步前行,他自言自语,低声说着:“你不会的……不止……”
艾森看着普鲁伊特走远,突然开口道:“普鲁伊特。”
神父颓然地转回身。
“你等恶童的审判,远超过你要圣子的祝福。”艾森说,“而我之所以是我,真的是天生的。”
普鲁伊特苦笑下,似乎没听进去,转身继续走,而艾森则继续盯回火焰。
***
普鲁伊特来到顶层的阁楼,这间重重门锁后破败的房间连点光都没有,也没有透气的窗户,弥漫着一股腐臭的气味。
他走进来,关上门,房间顿时一片黑暗,暗出传来嘶哑的声音:“他来了。”
“是。”
与艾森“王不见王”的主教咳嗽了两声,又说:“既然他来了,不杀了我他是不会善罢甘休的。就和我之前交代你的一样,接下来由你接手吧。”
普鲁伊特没答话,反而从怀里掏出火柴,划了一下,在这潮湿阴暗的环境里,虽然没燃起火,但这“嚓”的一声却仿佛枪响,惊动了里面的主教,他的声音都有些变调:“你做什么?!”
回答他的是沉默,普鲁伊特再次划了根火柴。
主教激动起来,他喊起来,叫普鲁伊特停下,叫普鲁伊特过去。
但普鲁伊特充耳不闻,十五次尝试后,在主教声嘶力竭的喊叫中,他的火柴燃起火,然后他点燃蜡烛,朝主教走去,主教叫了两声,在原地挣扎,但普鲁伊特已经走到了他的面前。
火光照亮了苍老的主教,浑身赤/裸,瘦得四肢伶仃,无法动弹,屎尿一地,虫子乱爬,腹部被钛合金撑开,艾森的头被放在里面,这颗青灰色的头颅,爬虫在眼眶里打转,舌头断了半截,吐在牙齿外,浮肿的头已经看不出脸的原貌,主教要往腹部倒血,使得濒死的头颅便被豢养在活人的体内。
主教发疯般地挥手,让普鲁伊特熄掉火,他的手指上戴着象征权威的扳指、象征神权的戒指,他那时还是壮年,穿着华贵的教袍,独坐高堂上,看万众来贺。
普鲁伊特不忍地闭闭眼,又睁开,叹口气:“就算熄了火,你也还是这副样子。”
主教仍在大喊,普鲁伊特吹灭了蜡烛。
在黑暗里,主教霎时安静下来,只剩下爬虫乱走的声音。
“我累了。您累吗?”普鲁伊特问道。
主教没有答话,只是抬起眼睛看普鲁伊特。
“您累吗?”普鲁伊特又问一遍。
“你要背叛教会吗?”
普鲁伊特蹲下来,两人面对面,呼吸之间,却看不到对方的面容。
“我加入教会是为了赎我的罪,但这些年来,因为厄瑞波斯我们处理过的人、掩盖过的事……实在是太多了,还有艾森……如果没有我们,他现在还在过着养尊处优的少爷生活吧,起码阖家团圆。”
主教沉默着。
“我扛不住了,解放艾森,解放我们吧,您这样人不人鬼不鬼,也叫活着吗?”
“总有人要做的,普鲁伊特。”主教声音沉沉地响起来,“一个没有任何约束的神,是什么样的灾难你明白的,如果我们不拉住他,会发生什么事,一个自由的神什么时候成为过人间的福祉?从来没有。我们要做的,很简单,就是去捂住一团火,去握住一把刺,他伤不到主,也不能随心所欲地诛杀人类,起码我们可以守护的,一是天堂,二是我们所在的这个时间线。普鲁伊特,想想这个黑暗的房间外,生命生生不息,总有人活在阳光下,万物生长,你我算得了什么呢。厄瑞波斯不能得到自由,请你想一想吧。”
普鲁伊特手颤抖起来,泪水从眼眶里涌出来,声音带了点哑:“我……真的是受不了了,我只想结束这一切。”
“那么普鲁伊特,如果我们解放了艾森,他能否保证不伤害主,不伤害人,尽可能地尊重生命,坦然地接受他的命运和死亡,而不至于像拉索维尔·但丁一样发狂,或者更糟糕,像他这个人一直以来那样,冷漠无情、随心所欲、试图主宰一切?”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普鲁伊特摇摇晃晃地站起来,去门口拿了桶进来,他没有关门,光局促地进了门,停在门边,但映出普鲁伊特的身形。
主教便注视着那个身形,看着他走过来,说:“你知道。你知道的,你只是太累了。”
普鲁伊特低头看他,沉默着把汽油浇在他头顶。
主教抬起头,悲悯而沉静,而后垂下头做祷告,他闭着眼睛,汽油漫过他的头发和脸,他的嘴里念着悼词,吞下几口冲进来的汽油,他合十消瘦的手掌上缠着十字架链,那把可怖的瘦骨头硬邦邦地挺着,腹部诡异的洞张着,吊命的头在里面泡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