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格鲁吉亚教堂的栅栏
庇护着越界的石板。
……发丝间有闪光扑朔,
像白磷在噼叭作响。
……在离窗一步之遥的地方,
他掸去斗蓬上的毛发;
他指着冰峰起誓……”
杜嘉塔看着屏幕,屏幕里的艾森猛地抬起头,和她对视,她看着他的嘴唇动,这是她第一次认真去看艾森的正脸,她感受到某种冲击,像被轰鸣的钟声包裹,仿佛一瞬被甩进了浩瀚失重的星辰里,她听见他对着自己说:“……他指着冰峰起誓,‘睡吧亲爱的,我必如雪崩再来。’**”
杜嘉塔大惊失色,跌跌撞撞地从椅子上弹起来,所有监视器瞬间一片雪花,她在此刻触碰到了力量的边缘,这种压迫感让她本能地感到恐惧,在这种未知的力量面前,她引以为豪的大脑只是一种幻象,因为自己过于渺小。
她站在原地平复呼吸,看着屏幕的雪花,良久,摸了摸自己的额头笑了下,她想切斯顿可能一直见识的艾森就是这个,滔天巨浪,而她从来没有抬头看过。
大楼里的灯一一熄灭,电流滋滋作响,杜嘉塔有种死神将至的预感,她想这里怕是关不住他了。
但她还是按捺不住好奇心,她见识了,但还没有见识够,她还有很多事想要知道。
她拿起柜子里艾森的物件,在黑夜里走向艾森的观察室。
仿佛知道她要来,她走一步,头顶的灯便亮一盏,她走过,一切重回寂静,灯光一路引她到艾森面前,她第一次面对面看着他,她的实验几乎摧毁了他,现在她站在他对面。
艾森笑起来:“太过分了,切斯顿也会给我带件毛毯呢。”
杜嘉塔不知道该说什么,她的心跳轰隆隆,好奇心和将死的恐惧撕扯着她,她并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来。但艾森也不再开口,他们沉默着对视。
而后杜嘉塔叹了口气,说道:“切斯顿死了。”
“噢?这样啊。”
“你跟他说了什么?”
“你觉得因为我说了什么他才死的吗?”
杜嘉塔盯着他:“不是吗?其实你很享受吧,你高坐远观,看人因为你生、因为你死、因为你发狂。”
艾森想了想,摇摇头:“不是。我没能力叫人做什么,我只是待在这里而已,如果人们因为见过我而做了什么事,只是更加成为他们自己而已。”
杜嘉塔笑了下:“诡辩。”
“不是的啊,姐姐,你想想,以他们每个人作为中心点,我只不过是他们人生中的一个小小关卡,度过我之后他们要做什么,我可控制不了呀。我很有自知之明的,每个人都是自己的主人。”
杜嘉塔盯着他,笑意不减,扬了扬手里的三条十字架,问道:“这是什么?”
“宗教的一种东西。”
“你为宗教工作?”
“再也不了。或者说他们为我工作吧。”
“你接下来要做什么?”杜嘉塔问。
艾森抱着手臂耸了耸肩膀:“先不说那个吧姐姐,你研究我这么久,我还没有跟你说过话呢。”
“你要杀我吗?”
“还没想好。”
杜嘉塔摊摊手:“我叫莉莉·杜嘉塔,如你所见,是个工作狂。”
艾森笑笑。
“我想想啊,为什么要研究你。”杜嘉塔拉了把椅子,坐在他面前,翘起二郎腿,敲着自己的下巴,眼神往上看,“我小时候在爷爷家住,爷爷家有台电视,放在半人高的衣柜上。我第一次看到电视里的人动起来大吃一惊,还有声音,我想知道为什么,我对节目里的玩偶和小火车一点兴趣都没有,我那时很想知道为什么。所以我就往柜子里钻,等着声音一放就去里面抓人,结果当然是抓了个空。还有一次,妈妈买了个炖锅,可是那个锅设计的不好,下层要等上层拉出才能推出来,否则很烫,我就用胶带做了个把手和勾绊,让下层能够先拉出来……为什么要研究你……我也不知道啊,”杜嘉塔两手一摊,很无奈的样子,“我就是这样的人啊。”
艾森非常开心地笑起来,杜嘉塔也笑起来。
“现在你还有什么想知道的?”艾森问。
杜嘉塔看着头顶的吊灯,很多问题在她脑海里划过,厄瑞波斯接下来要怎么做,会不会杀人,会不会毁灭世界,厄瑞波斯是怎么形成的,怎么选定的,以往的是什么样,未来的能否决定……
然后这些问题在她脑海里悉数飘走,她觉得自己漂浮在浩瀚宇宙里的时候还能一把抓住这颗星星翻个底朝天,自己真是了不起啊,即便如此渺小,即便什么也改变不了,但即便条件如此不利,好奇的事还是已经得到答案了不是吗杜嘉塔,做得好啊杜嘉塔。
她笑起来,什么未来、宇宙、人类,她通通不在乎。
“没有。不过你唱歌是真的难听。”
杜嘉塔站起来,她看着艾森,从艾森身上没有看到杀意。
“我走了。”她说,对方没有做任何表示。
杜嘉塔转过身,在她脑海里,艾森会在他背后,做出点什么杀掉她,她没有回头,朝前走,每走一步她都莫名回想起小时候的一些事,那些温暖的回忆让她脚步沉重,她发觉脸上一片凉,她想也许是眼泪流出来,她不太想死,也做不到决绝。
“姐姐。”
杜嘉塔一个激灵,僵在原地。
“把我的十字架还给我吧。”
杜嘉塔慢慢转回身,把十字架交出去,艾森低头给自己带上,又看向她,没有进一步动作。
杜嘉塔朝外走,一步一步接近门,直到最后,直到走出门,她也并没有死。她闭上眼睛,有种爬出深水的感觉,如果运气好,她今天也许还能回家。
她走回控制室,换下实验外套,拿起钥匙,她要回家了,这一切结束了。
但是三个实验废物这会儿挡在了她的面前。
她看了一眼就明白了:“你们不是实验人员吧。”
其中一个敲敲胸前的铭牌:“我们也是有名字的,每天废物废物的叫我们,难道我们没有脾气吗?对吧,菲利克斯A和B。”
和艾森不一样,这三位身上确确实实有杀气,杜嘉塔明白,艾森不在乎她是死是活,但这三位想要她死,也许并不需要什么理由。
门外已经有了响动,今天会有很多贵族来,而杜嘉塔去见艾森前,已经通知了部队。
菲利克斯A和B去楼下给艾森开门,C还挡在杜嘉塔面前。杜嘉塔看出来了,这个C是个小心眼的家伙,想报私仇。
贵族观察员在观察室的屏幕上没看到艾森,径直向这边走来,而A和B也接出艾森走上楼,屋外的部队已经在高喊让里面的人举手投降,杜嘉塔想她差一点就跑掉了,现在被困住了。
艾森走了进来,A为他披上一件长大衣,他胸前的十字架摇晃着,对面贵族观察员们也刚刚闯进来。
分别从两侧的门进来,他们相遇了。
艾森随意地瞥了眼对面的人,没什么情绪,但那些人已经一动不能动,他们看过无数遍屏幕上的艾森,也远远地望过他,但如此之近,还是第一次。
杜嘉塔趁乱朝旁边移了移步伐,而C的心思在艾森身上,杜嘉塔悄悄混进这四五十个贵族观察团里,小心地向后移动,又蹲下爬了几步,找到了个死角冲出去,一溜烟飞快地逃跑了。
大楼外的部队已经进了楼,菲利克斯们站在艾森身前,他是如此之高,如此之美丽,如此之不可侵犯,如此目中无人,每日雕刻佛像的工匠,假如看到雕像开眼,神佛现世,应该就是这种感觉,对面的人们说不出话,无数次看过他,或者幻想过什么,此时都已经不重要,某种莫名的羞辱和压迫感让他们鸦雀无声。
A说:“军队来了。”
人们身后有脚步声。
艾森转身要走,人群中突然站出一个人:“厄瑞波斯……”
艾森侧过脸看,那人说:“……我们会帮你的。”
而后有人附和,对对,我们会帮你的。
此时最吃惊的其实是菲利克斯们。
艾森不太在意,要继续走,另一个人又站出来:“你一定要相信我们,我们做这些是因为……”
“无所谓。不在乎。”艾森轻轻地打断他,转身就走了。
这些人却更加亢奋,他们喊着厄瑞波斯的名字,说誓死守护他,他们莫名其妙一会儿叫他神子一会儿叫他圣女,全程艾森理都没理,似乎跟他一点关系都没有。那些人慷慨激昂地转过身面对冲上来的荷枪实弹的士兵,手拉手组成一面人墙,挡在这条路上,士兵让他们让开,他们却两眼放光用身体堵枪口,唱着歌又喊着什么,仿佛陷入某种癫狂中。
C停下脚步看,无论如何无法理解,恶魔为艾森奔走他懂,因为恶魔无法反抗艾森的命令,或许洛斯和他们三个不一样,出于别的原因帮艾森,但这些莫名其妙的人到底为了什么,好奇怪的人,好奇怪,完全不能理解。
艾森走出门,莱科辛、波达罗克以及小萨缪尔等候多时,莱科辛指指远处的加速器。“你只能短暂地离开一会儿,很快会被拽回来。所以你处理那边的事情要快一点。”
艾森点点头。
“另外,安德烈来了。”
艾森转回头。
***
艾森的脸出现在每一座高楼大厦屏幕的时候,勒戈雷就站在落地窗前向外看。那里面的艾森正在说:
“我以为上次就是告别,自认为做得还不错,蛮酷的,起码比你酷吧?
不过你来了,那我们再见一面吧。
桥上等你。”
勒戈雷苦笑一下,转头看安德烈,安德烈虽然动弹不得,也刚刚看到窗外艾森的宣言。
勒戈雷说:“现在更难关住你了吧?”
安德烈掀起眼笑了下:“我想是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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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血色子午线》 **帕斯捷尔纳《梦魇》
第161章 解放-1
普鲁伊特在蜿蜒的楼梯上停了脚步,听教堂的钟敲过3下,凌晨的天空轰隆隆响过后,却无风无雨。老旧楼梯发出咯吱的声响,盘旋着向下,他只能看见底下闪烁的壁炉火光。
有人进来了。
他手里攥住十字架,垂着头不说话,楼下壁炉里的木柴发出哔啪的声音,大宅的门没有关,摇晃着发响。
他走下层层蜿蜒的楼梯,踏在地面,看向壁炉前的一排排的长椅。
最前面那张,艾森坐在那里,盯着火光,面色平静,整个人苍白得如同一张纸,火光在地上投下他的影子,一光一暗,一上一下,人与影似两道锯齿,中间夹出的凹陷如同幽幽深渊,他消瘦的身躯紧绷着,长发散落下来,像个从某地狱爬出来的厉鬼,没见过似的盯着火苗跳舞,露出一种好奇又天真的神情。
普鲁伊特走到他身边,盯着他的发旋。“你瘦了。”
艾森转过头,凹陷的眼眶撑了撑,嘴角扯出个笑容。这张瘦脱相的脸失去了一些神采,眼底青黑,脸颊凹陷,美丽的脸因此变得带几分阴气森森,成了张出类拔萃的鬼面桃花。
“我被人抓了。”艾森拍拍身边的座位,“坐吧神父。”
普鲁伊特没有动。
“你老了,普鲁伊特。”
普鲁伊特闻言僵了会儿,然后躲开艾森的眼神,转头去看窗外,问道:“你怎么来的?”
“先不说那个吧。”艾森靠在椅背上,手臂搭在靠背上,“我们这样的交情,不至于到头来非闹个天崩地裂。”
艾森再次拍了下座位,普鲁伊特慢吞吞地坐了下来,艾森的目光钉在他身上。
“我小时候,你还没有这么多白头发。”
“我老了,艾森。”
“这么多年,神父,你告诉我,”艾森乖巧地看着他,大眼睛眨着,“我是不是个很好用的工具人?”
“……”
“我是第一个为人所用的厄瑞波斯,是不是很好用?”
“……”
“很难回答?”
普鲁伊特不看他,叹口气,说:“是。”
艾森把手放在普鲁伊特手上:“那你还跟‘坟墓’里的人合作,送我去死?”
普鲁伊特不动,不说话,艾森弯腰看他。
“蛮好笑的不是吗?拉索维尔·但丁为了杀死上帝,跟恶魔合作把教堂几乎摧毁殆尽,就为了逼上帝现身;现在你们为了除掉我,也跟恶魔合作贯通时空,联手其他时间线。恶魔可真是好用,廉价的脏东西。”艾森嗤之以鼻,坐直身体,不屑地用手指指他,“你们也是唱圣歌的,恶不恶心。”
普鲁伊特终于抬起头,看向艾森,苦笑了一下:“你明知道我们为什么这么做。”
艾森耸耸肩,“我不想去死嘛。”
“我们也杀不了你。我们之前能做的,也就是堪堪地拴住你,你如果真想鱼死网破,我们也确实阻止不了你。”
艾森有点为难地搔搔额头:“我不是很理解,你们就这么怕我活着嘛。我活着就不能行善积德做好事吗,我又不是个大坏蛋。”
普鲁伊特认真地看着他:“你确实不是坏人,可你也不是好人。艾森,你知道吗,你比坏人可怕多了。”
艾森噗嗤笑出来:“是嘛。”
普鲁伊特完全没有笑的意思,他只有强行镇定下的恐惧,如同他那晚第一次目睹铺天盖地的骇浪高墙、远古邪神和宇宙来音同时出现一样。“你现在来,想做什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