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根刺是艾森吧?”洛斯走进来,在他旁边的椅子上坐下,用镊子夹起棉球给自己清理伤口,“这么说他确实……下面也乱了,听说上面也乱了。你如意了。”
勒戈雷看洛斯:“谁不如意?”
“艾森有今天也是他命里有,他天生这样,遇狠就要比狠,非要跟人碰一碰,这里有个‘坟墓’,他不但不绕,非要来斗一斗,这种性格……我太了解艾森了,他小时候……”
勒戈雷撇撇嘴笑了,出声打断他:“你觉得他来是因为你设陷阱,不走是因为不甘心输?”
洛斯的手停了,看向勒戈雷。
“你是真的傻还是假的?”
“……什么?”
“你以为我跟艾森从没见过面,他就不知道是谁在跟他作对吗?这场棋局我跟他不必碰面,他也知道自己在对付谁,否则他何必费尽心思构建一个如此巨大的同频器。还刺?刺什么刺,他频都调好了,杜嘉塔拿他做实验的时候他也在调我们的频,第一个完善的信号就是那条监控外的速通网络,切斯顿死前用的那一条。没错,他来了确实就是死;没错,他确实不想躲要来和所有能威胁他的人斗一斗,但我们也是要付出代价的。”
“他要干什么?”
“同归于尽咯。”勒戈雷慢慢地喝酒,“有什么难理解的。”
洛斯听完一愣,而后皱皱眉:“不对,艾森不会跟人同归于尽的,或者说以前的艾森或许会,但现在艾森不一样。现在的这个艾森,惜命。”
勒戈雷转过头问:“因为什么?安德烈?”
“总之他不会的。”
“你很了解他吗?”
洛斯点头:“我很了解他。”
“是吗。”勒戈雷放下酒杯,整个人转过来看着洛斯,“那你知道吗?他如何把‘坟墓’的消息透露给你,让你以为自己骗他过来的吗?忒皮尔洛斯,在火星的时候,有三方势力注意到了所谓‘坟墓’的存在——艾森、女巫,还有我。你什么都不知道,你只是个狂妄蠢笨的小恶魔,唯一的用处就是带我找到了艾瑞卡,帮我把艾瑞卡带到这里来。
我在这里准备好以后,艾瑞卡对艾森还不死心,想再见他一面,想和他进行一场‘父与子’的对话。所以我们送艾瑞卡回去,重启信号,让艾森回来找他‘苏醒’的儿子,而后‘正巧’格纳的时间线向艾森发出求救信号。那时候格纳还自作聪明地走两条路,在恶魔治下他们积重难返,生命已经很难靠自身迭代进行,于是格纳一边和我们保持联系研究移民到我们这里的可能性,一边求助于艾森。
但艾森是什么人,他很快就知道那个地方已经被恶魔占领了。当然,这也是为什么我允许格纳和他联系的原因,我知道以艾森的性格那个地方必定会被他扫平,完全不需要商量,艾森要保护全部时间线,为此根本不会在意毁掉一条,可惜格纳当局者迷,心存幻想。
用他们的时间线做开胃菜,重点的战场在这里。我相信,艾森在清除那条时间线生命之后,就发现和其联络的我们,也就是‘坟墓’了。
而他向来好勇斗狠,自视甚高,没理由不来最后一斗,赢了他就再没有弱点,输了他就死。”
勒戈雷摊摊手,“你看,世上还会有比我更了解艾森的人吗?”
洛斯道:“不,我认为他当时根本没想来‘坟墓’。也许后来……他改主意了?”
勒戈雷笑了,“洛斯啊洛斯,一个有了灵魂的恶魔真是最没用的东西了。你回忆一下,是谁告诉你‘坟墓’的位置的?”
“……”洛斯僵在原地。
“把灵魂还给恶魔,只需要一个普通的吻。”勒戈雷说,“艾森让那人去找的,是你的灵魂,而你以为艾森在找‘坟墓’。”
洛斯的喉头滚动了一下。
“你是最好用的棋子,在我和艾森交锋的前线,我们都早知道坟墓,但都没告诉你,你兜兜转转,替两方办事,像一头蒙着眼的苦驴,我都要同情你了。”勒戈雷凑近他,轻声问,“洛斯啊,你到底是什么时候开始叫‘厄瑞波斯’艾森的呢?”
***
一道挂黑羽的箭直冲面门而来,安德烈迅速以楼柱做掩体,躲过这支混战中漏射来的箭。打仗打到现在,各地都乱成一锅粥,重火轻火,现在连冷兵器都已经抬了上来。
安德烈探头向前看,对面两边人正在光天化日下拿□□对扫,事到如今也不谈什么谋略什么规划,各人管自己门前,不在乎对面是人是鬼,是哪路神仙教派。
交火二十分钟后落停,中间的空地上横躺着尸体,有个剩一半的人还在爬,两边又同时开始惜火,竟无一人肯慈悲地补一枪。
又过半小时,那个爬的人移动了一米多,安德烈站起来捡起差点射中他的箭,又在身边尸体堆里摸出一把残弓,站起来望着那位爬行者。
这时,那位残破的爬行者忽地抬起头,布满肮脏血污的脸,一般是吊着黑色血肉的骷髅脸,另一边倒还留着一颗完整的黄褐色眼睛,也许是泪水,将眼珠冲得清亮。安静的战场上,那只眼睛和安德烈远远相望,好像天地间就剩他们两个人,于此地换命换人生,那么一会儿分不出死的是哪位,活的又是哪位。
而后安德烈放开手,箭倏地一声从明亮的眼睛里穿透,用最快的速度带来了死亡。
但这不在双方认知里的莫名其妙的一箭,自然引起了双方警觉,两边人一紧张,各自向前推进了两三两米,几乎照了面,这才发现不对啊,不是这里的人。
接着便是调转火力,轰轰隆隆地朝着这里发起狠来。
炸弹掀翻了这块残破的短墙,剩了些蜿蜒连贯的废石堆,放眼都能望见下一个战场,两拨人算是较为满意,各自又退了几米,这会儿交火暂时到此为止。
太阳移动了四十五度,天色暗下去,安德烈才从废墟里伸出一只手臂,然后拨开头顶的瓦片,又拿起压着另半边身体的砖块,估摸着藏了这么久,应该没人再盯着这边了,于是从里面爬了出来。
他站起来看了看自己的外套,啧了一声:“新换的衣服……”
转头看,早上两边,现在只剩了一边正在燃起熊熊大火,而另一边的人也撤了个干净,看来胜负已分。
安德烈朝前走,摸出烟,左边大火烧着楼,浓烟朝另一个方向飘,他拿出烟朝大火伸,借战火点了支烟,转转头,看见彭加列一行人正朝这边走。
“到处都在打。”彭加列伸手要烟。
安德烈摇头,就剩这一根了。彭加列上手捏住他嘴边露出的白烟身,倒是没用力,用眼神看安德烈,安德烈轻微开了开唇,彭加列拿走他的烟,叼进了自己嘴里,然后借着大楼的火暖暖手。
“你跟我们走吗。”彭加列问,但语气并不像疑问。
“我要去见他。”
彭加列转过头看安德烈,“这事情很奇怪,不只这里,连我们那里也受了影响,包括下面,包括上面,好像所有的时间线,所有的世界都出了问题。”
“哦。”
“安德烈,你不好奇吗?”
安德烈叹口气,朝东边看了一眼,虽然他在这里看不见勒戈雷的别墅。“我这个人,是个普通人,对‘大事’不感兴趣。”
彭加列愣了一下,然后苦笑着摇摇头:“你啊你。”
“我讨厌所有宏大的事,一个人两个人的愿望我可以听,我愿意做,一千一万人的事我根本听不进去。”安德烈说,“你不累吗,我爸活着的时候就说,身世浮沉人难寻根,所以我嘛,不问大事。”
彭加列眯了眯眼,盯着安德烈,“其实你也发现了吧。”
“在你们眼里,艾森的罪行罄竹难书,但我现在能想起来他最大的毛病,就是他喝冰可乐的时候不在杯子下面垫杯垫。”
“……”
安德烈摇头,“真的很过分的。”
彭加列弹弹烟灰,笑了笑:“你怎么修炼出来的?”
“天生的。”
“我算是知道那些疯了一样烧着的人为什么渴望跟你呆在一起了。”彭加列看他,“越是动荡失控的生活,你的平静越是千金难换。”
安德烈不说话,他看向桥。
彭加列把烟扔进火里,“抱歉,抽了你最后一根烟。”
“没关系,本来也打算戒了。”
彭加列看着安德烈的脸,想了想又问:“真的不跟我们走吗?”
安德烈笑起来:“有新的衣服吗?艾森你也知道,蛮做作的,我想换件新衣服去见他,打扮打扮再去见前男友也是人之常情,不然他以为我过得不好,我岂不是很没面子。”
彭加列多少有些不舍地看着他,“希望你能活下来,认真的。”然后他转头招招手。
也难为他们还能留一套新的衣服。
“另外,”彭加列指指最后面呆站着的忒休斯,“他也不走,说要等你见完艾森带你回去。有他在你想走随时都可以,我们……先回去了。”
安德烈点点头,朝他伸出手,“这段时间,多谢关照。”
“没有帮上你太多忙。”彭加列犹豫了一下,还是握上了他的手。
“也祝你们平安。”安德烈放轻松语气,“你这个人了解一下,还算是温柔嘛。”
彭加列把握住的手翻了一下,变成他牵起了安德烈的四指,彭加列也难得笑了笑,“那有机会再叫我吧。”
“一路顺风。”
***
“二位大半夜闯进别人家,就一句话不说?”
杜嘉塔看着餐桌前站着的两个人,把杯子里的红酒仰头喝了个干净。
“杜嘉塔?”
“你们怎么称呼?”
“我叫芙里佳,这位是艾格妮丝。”
“哦。”杜嘉塔不甚在意地挠了挠脸,在烟盒里捏了根细长的烟,“不是这里的人吧?”
“不是。”
“做什么的?”
“……女巫。”
杜嘉塔的手停了停,抬起头仔细看了看她们,笑了笑:“也是,什么都有。请坐吧,找我有何贵干?”
芙里佳和艾格妮丝对视了一眼,倒是没有坐下来,反而朝她走了两步。杜嘉塔穿着睡裙,大半夜在厨房餐桌边独自喝酒,素面朝天叼着烟,掀起眼皮看两个女人朝她走,把烟点燃,把火机扔回桌面,不怎么害怕。
“你是厄瑞波斯研究团队的主要参与人员对吧?”
杜嘉塔默认,吐口烟,用纸盒接了烟灰。
“我们坦白来讲,你现在应该也发现了,厄瑞波斯虽然可以摸清原理和本事,但艾森可是个变量。一种毁天灭地的可怕力量在宇宙中随机选择普通的个体继承,大家都是普通人,得到超越人类的力量,给普通人能凌驾他人的错觉,厄瑞波斯们都毁在这种错觉里。一般人不满喊两声、骂两句,愤愤不平挥两拳,可厄瑞波斯们呢?他们喊的、骂的、挥的拳都严重得多,他们短命,不惜自己的命,也总是要把别人一起烧掉,这公平吗?”
杜嘉塔不说话,看着芙里佳。
“现在轮到你们了。我看了你们的报告,让我一直以来总不解的部分得到了解释,这里是厄瑞波斯的坟墓果然名不虚传。艾森此人在历任厄瑞波斯中都是无与伦比的狂妄自大,是个明知道有坟墓还要过来决一高下的人。但是这次不一样,这次他来,不全是为了轮胜负、拼输赢、骑在别人头上,根据我们的调查跟踪,他和我们差不多同时意识到坟墓的具体位置,但似乎犹豫了很久才决定背水一战,这里面有一个决定性的因素,你知道是什么吗?”
芙里佳按灭烟,“你这么爱说话,你说完好了。”
“有一条时间线是最近才被艾森连到时间树上的,以往是一条独线,独自生长,这条时间线寿命将尽,没多长时间可存活了,就像一个行将就木的老人,即将自行消亡。
而艾森整个人、他身上携带而来的全部流动的时间线,在这里,这个静止的‘平面’相遇。就像一泻千里、波涛滚滚的大江大河撞上高耸不可逾越的拦截面,必然的结果就是剧烈的碰撞。
碰撞有两个后果,一是两败俱伤,严重的话同归于尽;二是……会产生超凡的时空间能量,这股能量可以做很多事,比如,为一条没命的时间线续命。”
杜嘉塔点点头:“哦,他图这个啊。”
“那条时间线如果接受了如此磅礴的能量,再加上艾森适时将其从绑定的时间树上解开,那么这条时间线会变回独线,而这股能量能够帮助其再延长——我也不知道——几十年,几百年?但总归不会太长。”
“……”
“杜嘉塔,我叫你杜嘉塔,我们所有人,包括艾森在内,都要死于时空间大爆炸,我们所有人的未来千年万年甚至以光年计的生命,就为了换素未谋面的另一条时间线几十年光阴?这对我们公平吗?我们的命不是命吗?杜嘉塔,你怎么想?”
芙里佳热切地盯着杜嘉塔,但在她脸上看不出什么表情。
杜嘉塔叹口气,看起来有些困意,她问:“说实话?”
“请。”
杜嘉塔说:“不在乎。”
芙里佳和艾格妮丝愣了一下。芙里佳舔舔嘴唇,朝杜嘉塔走过去,拉开她身侧的椅子,坐了下来。
“我刚才的话其实就是想证明,艾森不是什么神,他没什么了不起的,他也是人,他就是人,我们和他归根结底还是人在斗人,无非他的牌比较多。我不想为人斗人赋予什么使命和意义,但起码这不值得害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