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人回答他。
那位少将身旁的辅佐官问:“他平时几点回到家?”
“……你们是谁?”
少将看起来有些失去耐心,转身走开了,去看那些肆无忌惮翻她家的人找到了什么。
他们翻的时候撞到了相框,那是她过世不久的父亲的照片。她猛地站起身,似乎反应过来的勇气汇入她身体,她朝那群高大的人走去:“放下!不准碰我们家的东西!你们是谁?请你们离开!我们家……”
她的话没有说完,人也被辅佐官挡住,那位冷冰冰的辅佐官顶在她面前,嘴巴一张一合,如同毒蛇吐信子,他说:“如果不想当着你儿子的面被打成残废,就最好坐下,我是文明人,不代表这房间里所有人都是。”
这话一出来,其实她就已经信了几分,这种凶悍和无法无天是装不出来的,可是她还不愿认输,光天化日,国家机器,就真敢怎么样吗?
于是她继续说,或许声势没有那么壮:“滚出去!”她朝前迈了一步,身后一个男人一巴掌抽在她脑后,她直接被扇得撞在了墙上,失去了一两秒意识,儿子尖叫一声跳起来,朝她跑,辅佐官往后推推,刚才打她的男人走到面前,她儿子如同一颗小葱撞到男人腿边,在幼小的干嚎声中她才回过意识,眼前一片猩红,嘴里一股血味,脑子嗡嗡作响,她模糊的视线逐渐聚焦,看见儿子扑过来,这时那种痛疼感瞬间化成恐惧,她下意识地一把拉住儿子往怀里塞,希望离男人越远越好,那不是男人,那是浑身上下都是武器的可怕生物,他的拳揍人,他的脚踢人,他粗糙的拳头和厚重的靴子,只要一声令下,就可以攻击任何人。而她除了光鲜的履历,文明的生活,还是一个孩子的母亲,不是一种武器。一群武器,堂而皇之地走进你家。她得告饶,幼子怎么理解暴力殴打?又是否会牵连小孩子?她得想这些,所以她得求饶。她聪明上进,天之骄子,从小到大顺顺利利,她月均银行流水让人艳羡,她一支口红可以抵上揍她一拳的这男人上百双鞋。所以到底为什么,为什么会挨打?做错了什么又是什么不如人才会挨打?要做什么,要做到什么程度才能避免这样无端的暴力?她很愤怒,但此刻她得告饶,为了体面,请告饶。
少将看着她。她浑身颤抖,说:“我知道了,我会回答你们的。”
少将说:“别怪我们,怪你丈夫,他一走了之,留你们受罪。”
她没有听进去。羞辱她这样一个人,一巴掌就已经足够了。愤怒和不甘冲上来扯她的脑子,她为了这个孩子在努力忍气吞声,她真想跳起来跟他们拼了,为了这一巴掌她想跟他们一起死了算了。但不能。所以她只是在发抖。
少将走到沙发边打开电视,腿翘到桌子上,看看这对懵了的母子,说:“你们别坐地上了,找个凳子坐吧。”
她慢慢地扶着墙站起来,脑子还是在发懵。联盟的人闯进她的家,不打算让她说多余的话,审她像审一个犯人,却不回答任何问题,不透露任何信息。她想到她交的税款,她投出的选票,她的大学毕业证书,她新买的窗帘,她打扫过的卫生,她下午点的那杯昂贵的咖啡,她儿子想要的粉色鸭子,她的生活,然后她抬头,看着这些闯进来的执法者,像是从彩色的回忆里被抓进灰白色的当下时。
电视里,勒戈雷在鼓动每个人去领枪,去捍卫自己的权力,少将骂骂咧咧地换了频道。
***
切斯顿已经一整天没喝过一口水了,突降温的天气打了他一个措手不及,他跑得太急,没带钱,第一次试着在外流浪。
其实他跑的时候头脑还是很清楚的,首先在他和少将对峙前,就已经拍下了很多关键的照片,前脚少将走,后脚他就出了门,直下地下一层,那张卡助他刷开了战备室前厅的门,虽然不能在往里走,但他远远一望就看见地下空场上那枚硕大无朋的导弹,人们围着它就像一群蚂蚁一样。
等他故作镇定冲出大楼,过了两道安检刚出门,里面就召集保安队长去开会了。切斯顿知道追捕开始了,他头也不回地赶紧跑,联盟做事讲究稳扎稳打,紧急状态断然不会宣布,再加上自己完全是一个人为漏洞,闹不太大。
当然,他不傻,知道不能回家。
跑出来已经是三天前的事了。
三天前他身上只有五枚硬币,换了顿泡面吃,降温那天他在街上抖抖索索地走,晚上十一点无处可去,手机已经被他埋在了远远的泥土里,除了那些打印出来的照片,他什么都没有。他脚上的皮鞋防寒一点用都没有,他用它在中古店换了件厚重的破大衣,脚上套了几双厚袜子,还有一双破旧的运动鞋。
短短三天,他走进东区这条小巷,和那些就地躺倒的流浪汉几乎已经分不出样。只是他一直站着,他站在这里不动,看着手脚冻得红通通的酒鬼在地上躺,鼾声震天,旁边一个流浪汉在用手抓别人扔掉的盒饭,一边擤鼻子一边咳嗽。
切斯顿站在这里,他出来以后,当他发现身上只剩五枚硬币的时候,命运或者说社会就“推”他来到了东区,无它,东区东西便宜,你要吃饱要穿暖要不被市容清理队扫出来,人就会往东区走,就好像污水会往低处的下水沟流,他们这样的人免不了会在东区汇聚。
他还站在这里,因为他实在下不了决心和他们坐在一起。
那个吃饭的流浪汉抬起头,嫌他挡住了光,捡起一块锐利的石头就砸过来,切斯顿站得高高大大,额头挨了一下,血流进他眼睛。穷人在苦日子里是恶狠狠的,这个人骂人也非常难听,切斯顿转身离开了。
他又在路上走。
他走过红灯区,走过花枝招展的女人和男人,那些缠上来的手臂往他口袋里摸,摸了个空就推他一把,他是个在地铁上撞到人会道歉的读书人,被像只塑料袋一样从东攮到西,没人因他满腹的学识和高等的学历多看他一眼,他在这喧闹中多余又没用,有谁在拥挤着打了他的头,摘走了他的帽子,他捂住耳朵回头看,只有一群人在高声喊叫又打成一团,他是个遇到不良商家也只会摆事实讲道理最后投诉的文明顾客,于是他走开了。
昏暗的巷子他不敢走,里面总有人在喊叫;光鲜亮丽的地方他不敢去,那里雁过拔毛人过留财。街上到处都是喝多的嗑嗨的人,偶尔还有枪响声。
这里和文明格格不入,联盟就是要炸掉二百万这样的人。
他好饿。
垃圾桶前有两个男人在争吵这块翻出来的半个金枪鱼吐司归谁,吵着吵着打起来,一个眼疾手快先咬一口,另一个一边打他的头一边撕扯。
切斯顿盯着他们,咽了口口水,朝前走。
有个慈眉善目的老头儿在分发食物,切斯顿犹豫了一下,站在了队尾。
每个人都要跟老头儿照相,要摆出一个大拇指,要感恩地笑或者哭,才能领到一小块干巴巴的饼干。
切斯顿笑得不真心,老头儿不满意,搭在他肩膀的手放下来,指导他:“要感恩知道吧,你笑的不像在感恩,像是很委屈,什么意思,给你吃的你还委屈?再来。”
切斯顿再笑,笑得像哭,老头儿说感恩地哭也行,切斯顿又哭不出来。
“还回来。”老头儿伸手拿回那点可怜的饼干。
切斯顿这时突然生气了,他大喊:“你以为我是为了谁受这份罪的啊!我是为了救你们!该感恩的人是你吧!”
老头儿眉头一皱,叫他滚开,后面的人推开他,跑上去跟老头站在一起笑得喜不自胜。
切斯顿更生气,他站在队伍旁边,脸憋得通红地喊:“你们都要完蛋了,你们到底想不想活命?你们的生命也算有价值吗?……”他手挥着喊,一开始大家还嘻嘻哈哈地看热闹,后来就觉得没意思,他喊着,经过的人轻飘飘地说:“神经病。”
他又累又渴走不动,靠着墙壁坐下来,他想如果要让他重拾对他们的信心,一般这时候会有一个天真的小男孩或者小女孩,给他递来一口吃的,一口喝的,让他意识到这群人类还有希望,让他鼓起勇气继续想办法。
他这么想着,却始终没有人来,远处有十五六岁的男孩女孩,年纪轻轻花枝招展,勾肩搭背,喝酒撒野,大声骂人,路过他有谁踹了他一脚。
他又坐了很久,站起身,去当掉了父亲遗留的一块怀表,然后走向一家便宜的旅馆,要最便宜的干面包和一杯水,以及一个晚上的休眠。
他睡得模模糊糊,隔壁有人在做生意,也有鸭子敲他的门,他半睡半醒间发起热,裹着被子坐在窗台。
这里的人好像总是很多,很吵闹。他看见楼下路灯处有个地痞一样的男孩儿在等人,搓搓手又捂耳朵,骂骂咧咧踢一脚栏杆。
他在窗台坐了很久,男孩儿在楼下也等了很久。直到人烟稀少,街角跑来一个女孩儿,马尾一跳一跳,像一阵风扑进男孩儿的怀里,男孩儿吓了一跳,然后抱住她,又咧开嘴笑,问她冷不冷,非把衣服脱下来给她,然后牵着她的手。
切斯顿突然想起他的妻子,他突然哭了起来,他捂住嘴,泪水从他皴裂的手指间渗出。楼下这对甚至也不是什么郎才女貌的天仙配,也许是那种早早犯错结婚而后说不定一辈子争吵的贫贱夫妻,切斯顿在泪水里看他们拉着手跑,可是这样的两百万人就活该死去吗,不光鲜不漂亮的生活就不能过吗,不善良不文明的就要消灭吗,切斯顿到底为了什么做这一切,他甚至感受不到任何陌生人的善意。
***
事实证明,假如欧石南想躲着不被找到,他完全是可以做到的。他已经秘密加入了安东尼的团队,他在这里如鱼得水。他很习惯做一个阴影,以前在勒戈雷团队的时候就是如此,反正他本来也不擅长交际,多半勒戈雷交代他做什么他照办就好,但在安东尼这里不一样,安东尼凡事都会和他一起商量,他们一起调停了三区的一场械斗,还组织七区的停火协定,这一切都让欧石南有种拯救世界的感觉。
他还是要杀艾森,但这点勒戈雷和鲁基乌斯也会继续做,欧石南现在只是做不到看着那么多人死。
安东尼也越来越忙,交给他的重要事项也越来越多,其实长官和将军们还是很乐意看到他出来活动,承担责任的,尽管他之前的固执和轻敌造成了不小的麻烦,但他毕竟是联盟最爱的安东尼,没有什么不能被原谅。
尽管没什么时间见到安东尼,欧石南认认真真地按照指示,戴上面罩去一个又一个地方按灭一场又一场争斗,他知道他不是唯一一个希望停火的人,他知道有些独行的队伍,两边都不沾,出入仿佛闲庭信步,这世上也是有这样的队伍的。他试图找他们,希望劝他们加入自己,但一直没能找到人。
这晚欧石南带回厚厚的报告和颇有成绩的新增停火区,勒戈雷烧起火酝酿了二十年,扑灭它或许要花更久的时间,但灭一点算一点,欧石南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
他一步买两层台阶,敲开安东尼的办公室。
办公室没有开灯,他伸手去摸开关,注意到安东尼独自坐在椅子上,月亮照亮他半边颓丧的侧脸,安东尼手里拿着半杯酒。
欧石南犹豫了一下,没有开灯,朝里走了走。
“好久不在办公室见你了。”欧石南说,“今天去总部开会了?”
安东尼缓慢地点了下头。
“是出什么事了吗?”
安东尼没有说话。
欧石南走近他,把手里的文件放在桌面,低头看他:“到底怎么了?”
“我们在做什么?”安东尼抬头问,眼里有发黄的血丝。
“……做该做的事。”
“为了谁?”
“为了……大家。”
“艾瑞卡,斗争的终点不在于停火,在于选出一个胜利者。必要有人赢。”
安东尼长久地看着欧石南,看得欧石南浑身发冷,心里一阵阵寒意,他觉得安东尼好像被抽出了什么东西,他不是那个倔脾气的安东尼,也不是那个体面的安东尼,甚至都不是那个固执理想的安东尼了。
安东尼突然笑了一下,这种笑他以前从没有过——只是嘴角勾了一下。欧石南的心剧烈跳动起来,有种不太好的预感。
“艾瑞卡,”安东尼眼睛亮亮的,“联盟要杀二百万人。”
***
切斯顿是个行动力非常强的人,他现在要做的事,就是把这些照片放到网上去,取得最大的关注度。他也试图联络过地方台,当电话转了两个人,接听电话的人问他是哪位的时候,他心中警铃大作,那人接着又问他在哪里,切斯顿不敢多停,挂了电话就连夜逃跑,但不幸的是,他想联盟已经发现他在东区了。
这时他才明白什么叫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他没有任何帮手,有的只是这几张照片,他试图复印几张贴在墙上,没多会儿被人撕得左一片右一张。他有次看到街上有人在讲什么大力丸,他出了点钱让那人帮自己讲两句“联盟的阴谋”,那人乐得高兴讲起来,他则躲得远远看,没一会儿,那人就被扑上来的警察按住,说他有个什么罪名,塞进车里带走了。
看来东区亦非法外之地。
到后来,他只能越走越东,他个人的力量还是太小了,真要闹大必须得能上网。
他找了家街边的网厅,把照片扫描,然后上传到最大的论坛,但实际上他的照片刚发出一秒就显示无法查看,他再刷新两下界面,连自己刚注册的论坛号都异常了,系统要他实名认证,他关了页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