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明白,谢谢。”
金汤力抓住安德烈要走的手臂,问道:“你真的就连这点事都为她做不到吗?”
他看着对面安德烈惨淡的脸色,最终还是于心不忍,放开了手:“……祝你好运。”
安德烈拍拍他:“谢谢。”
***
周一,安东尼·马歇尔的竞选团队已经如临大敌地围坐在会议室的大屏前,等着RCSPAN的直播。
马歇尔还没到,少将看了看手表。
竞选经理盯着广告也分外认真,跟大家说:“这种地区台转播,一定会全力美化勒戈雷,我们前期在地方台的投入太少了。”
一个副手回答道:“那也不算,我们给地方台钱,他们办事也敷衍,毕竟是勒戈雷的大本营。”
众人安静下来,电视上已经回到演讲现场。
此时上午九点二十一,勒戈雷的演讲将于九点三十分准时开始。在他演讲的帕特里克公园,台阶下已是人山人海,蓝色的旗挂满了三条大道,在刚才一阵自发鸣笛后,现在会场一片安静。
勒戈雷不多时便会出现在这座公园自由纪念碑的台阶上,从那个角度向前望,在浩瀚的人海后面,便是澄澈的大洋和蓝天,极目尽是蓝色的旗帜。
安东尼的竞选经理干咽了一下,他跟着摄像机的镜头扫视人群庄严肃穆的脸,这份整齐的郑重让他冒了一层冷汗,虽然他早有预感,但现在终于可以确定,勒戈雷的支持者所怀抱的觉悟,和普通人是完全不一样的,那些支持者们,已经具备了革命的气质、武斗的准备和军人的服从。他想,勒戈雷的支持者们,很多年轻人,他们正是在社会上跌跌撞撞的年纪,联盟老旧的裙带关系和影响深远的阶层主义显然对他们毫无吸引力,年富力强、冲动易怒、等的就是一个泄愤的靶子,被勒戈雷一把火点起来,终究引到了一条残酷的路。
二十五分,马歇尔兄弟走了进来,大家站起来,给安东尼让座。伊特看起来心情不大好,独自站在最后面,抱着手臂看。
二十八分,屏幕上,勒戈雷出现了。
他仍旧从容自信,举手投足很有魄力,伊特恶狠狠地瞪了屏幕一眼,看着勒戈雷站在台上向四面八方打招呼。
二十九分,竞选团队严阵以待,为安东尼下午演讲写稿的写手正对着电脑打算边听边改稿,还有一个负责速记的,也摆上了电脑。
明日大选,今天就是冲锋号响。
三十分,勒戈雷开始说话,他声音磁性洪亮,向所有支持者祝贺,因为胜利在望。竞选团队十几双眼睛紧盯着屏幕,伊特喃喃自语:“说什么没打算赢……骗鬼啊。”
竞选经理听到了这句话,一愣,转头看向伊特:“什么?”
三十一分,屏幕里勒戈雷正在讲:“……这并不是煽/动,这并不是反叛,我们争取自己的权利,要建立新的秩序,便有人貌似同情地来劝、有人自作聪明地来评——谁因为年轻走错了路,谁又因为冲动喊错了话,谁的理想只是泄愤,谁的诉求只是作秀。不,通通不是,他们全都是错误的!我们聚在这里,是为了发出声音,为了尊严,为了民族的血和国家的土,从此以后,再没有什么强权富贵能靠一张纸宣判我们的罪,靠一道栅栏关住我们的腿,自古翻天覆地由发声起,而后钢铁之躯前赴后继。我个人的生命毫不重要,我的整个生命就为了这一声怒吼,今日我们聚集在这里,呼喊着明天的到来,因为胜利在望!因为……”
三十二分,伊特分过神,看向竞选经理,回答先前的问题:“就是……”
三十三分,屏幕里一声枪响,打断了勒戈雷的话,也打断了伊特的话。
众人目瞪口呆地看向屏幕,摄像机准确地录下了勒戈雷倒下的声音,无论是屏幕内外,一瞬间有数秒死一般的寂静。
只能看见保镖们冲上去,欧石南冲上去,他们扶起勒戈雷,将看不出生死的他带离现场。
死一般的寂静后,现场突然爆发出一阵声势浩大的骚乱,先是有人在吼,而后有人在喊,众人不愿离去,疏导员束手无策,有人攀上雕像,挥舞起蓝色的旗,接着更多人登到高处,挥起大旗,声响越声,嘈杂的声音逐渐汇成一道冲天的齐声怒吼:
“打倒联盟——
打倒联盟——!
打倒联盟——!!
打倒联盟——!!!”
少将是室内第一个开口的,他盯着屏幕,骂了一句:“我操他妈。”
竞选经理脸色煞白,捂住额头垂下脑袋。
安东尼面无血色,摇了摇头。
伊特不明所以,有些焦急地问:“怎……怎么了?”
没人理他。他走到哥哥身边,又问:“怎么了?”
安东尼苦笑一下:“公开投票竞选,有人赢就有人输,但只要还有这条路走,走过去,分歧之江也算有渠道导出,局势可以暂缓。现在好了,这条路不走了,你猜他们接下来,这些累积的、洪水一样的社会上的分歧,会怎么爆发?”
“这狗东西一口一个‘靠竞选’,不要脸不要命地拉票,一副堂堂正正战斗到底的样子,原来一开始就打算玩阴的啊。”少将冷笑道。
竞选经理至今不敢相信:“这就意味着,勒戈雷一开始就是奔着战争去的。”他干咽一下,看向众人,“他……是个战争狂啊。我们的对手,民主的对手,是个战争狂啊……一个战争狂,现在要登顶了……”
房间里突然陷入安静,每个人的脸色都非常难看,伊特看着众人,干紧张不知道该说什么,想了想安慰大家道:“不一定是他的计策,也许是别的什么人刺杀他呢?”
除了安东尼,所有人用一种看傻逼的眼神转过头看了他一秒。
***
切斯顿决定去找厄瑞波斯的时候,是凌晨两点,难得杜嘉塔没有在做实验,而是盯着她庞大的建模一言不发,实验室的人只剩下三个,其他都被抽调走了。昨天勒戈雷遇刺,外面风云大变,实验室的重要性断崖式下坠,而杜嘉塔似乎正陷入瓶颈。
于是趁这个机会,切斯顿关掉了监视器,背着包独自去了观察室。
穿过层层后门,他来到这个斗兽场一样的空地,唯一的困兽趴在地上。这些天来,厄瑞波斯越发地憔悴,如同酒精浇花,活力被从内部灼烧蒸腾,年轻蓬勃的生命受此折磨。
切斯顿现在和厄瑞波斯几步之隔,中间没有任何阻挡,他清晰地看见趴着的厄瑞波斯长腿一动不动,消瘦的脊背弓起一道骨,雪白的身体上伏着一簇青蓝色刺青,银金长发盖住脸,他的额头抵在手臂上,一动不动。
切斯顿开口问:“如果我靠近,现在把这个递给你,你会不会伤害我?”
过了好一会儿,厄瑞波斯才抬起头,他的眼神涣散,但那张脸总是一副看不起什么东西的样子,切斯顿在想说不定他天生如此。
“你……”厄瑞波斯的声音撕裂且低沉,像被火烧过,“你试试看咯……”
切斯顿没动,他记得厄瑞波斯之前的声音,是种介于少年和青年的音色,时高时低,随心情而定,摇摇晃晃准备成人。
犹豫了几秒,切斯顿走上前去,从包里掏出一件厚重的毛毯,盖在了厄瑞波斯的身上,遮盖住了这具身体。不为什么,就因为切斯顿设身处地地想,衣缕是人尊严的一部分,并且他认为,厄瑞波斯也是这么想。
“我本来想带点吃的,”切斯顿补充说道,“但是你很久没吃东西了,贸然吃可能会出事。”
披风下的身体很久没动,久到切斯顿在想自己或许该离开了,而后披风下传来两声干巴巴的笑声。厄瑞波斯慢吞吞地撑起手臂,然后坐起来,他的手在不自控地发颤,他原本秀亮的头发现在尾端也变得干燥粗糙,他把披风披在背上,这时候才抬眼看切斯顿。
“你想找我聊什么?”
切斯顿一听见他的声音,就浑身发毛,那声音过于哑而糙,听久了会有种奇异的恐怖感。
切斯顿朝四面八方的监视器看了一眼,确认没有一个红点在闪光,又走到厄瑞波斯正对面,直视着这个年轻人。
“外面的事你知道吗?”
“你觉得呢。”
“我有可靠的消息证实,勒戈雷身边的艾瑞卡·卡尼亚,和你认识。”
“随你。”
切斯顿突然说不下去了,他把来前预想的盘问通通推翻,皱起眉问道:“你到底是谁?你到底想做什么?如果你不是神,为什么要在这里忍受这些折磨,为什么不叫冤屈。如果你是神,又为什么要在这里忍受折磨,为什么不动手?你不觉得羞辱吗?你不觉得愤怒吗?”
厄瑞波斯的脸色很平静,或者说因为他很疲惫,所以没有波澜。
“说到羞辱,在大庭广众之下赤条条被观察确实很羞辱,尤其是对于你跟我这样的人来说,因为我们是这样的人,具体不必细说,你看到我就会懂。”厄瑞波斯说,“不过之前有过一次,我心理能力锻炼得差不多了。”
切斯顿显然不觉得有什么好笑的,看着厄瑞波斯干笑没出声。
“不过切斯顿,关于神的事,我想我们可以聊一聊了。”厄瑞波斯盯着他,指了指自己,“我叫艾森·爱得莱德,我有特殊的能力,力量的前任多以神自居,因为这东西很厉害,如果你是我你就会明白,有了这种力量,你做什么事都不需要解释了,因为人们不理解,就像你不理解他们。有些事只能我来做,任何人都做不到,打个比方,我们两个人走在街上,前面有辆车要撞上一只猫,假如你要救这只猫,这时你可以挥挥手让车消失,也可以扑过去把猫救出来,你会怎么做?假如你像我一样,从十二岁开始大事小事都挥挥手可以解决,你也会懒得多跑两步,或者多解释两句,久而久之,你甚至也懒得救下这只猫,因为,宇宙浩瀚,不缺人,也不少猫。”
“说了这么多,你的力量是什么?”
“先生,重点不在这里,重点在于‘脱颖而出’。在跑道上跑得最快的,快出十步是人才,快出百尺是天才,快出万丈便是神,被给予天赋、机会、信息的人比比皆是,成神要靠点天命和自觉,然后冥冥中一声召唤,那就是背离众人,做出决定,成神的时刻了。”
切斯顿看着病恹恹的厄瑞波斯精神猛地被点亮,意识到他说的一切都是肺腑之言。
“你根本没有回答我的问题。”
“是因为你问题问得不对,你问我‘我想要做什么、我的力量是什么’,我已经告诉了你,我要决定一切了。佩里·切斯顿,你得来体会一下成为我的感觉,你就会理解为什么我根本不愿意说那么多,又为什么不愿和人合流。”厄瑞波斯站了起来,趔趄了一下又站稳,“你问我外面发生了什么事,我确实不知道,但我知道他们在打什么牌——他们在合流,这就是这场棋局里他们的招数!”
“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
“你今天来找我,说明外面已经开始了,那么也该我了。”厄瑞波斯朝切斯顿走了一步,切斯顿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这时他意识到这个年轻人其实相当高。
年轻人一把拉住切斯顿的围巾:“听着切斯顿,接下来我要告诉你我的秘密,那位女士暂时还没想到的秘密,然后要拿这个秘密怎么做,就是你决定的事了。”
“……什么?”
“我要告诉你,为什么这里是我的坟墓。”
“……”
“你们这里,最近有没有穿越不同时空的不明燃烧物?”
切斯顿一下子想起那些燃烧的“不明坠落物”。“那些是你的什么人?”
“不是我的什么人,那些都是我。”厄瑞波斯说,“是时空中无穷无尽的我,由于惯性被甩了过来,积少成多,我们会全部死在这里。”
***
杜嘉塔直到切斯顿走进来挡住了她的光,才留意到这房间里还有个人。她转头看了看,留守的三个实验人员靠着墙头一点一点的犯困,也不怪他们,现在没人跟他们换班,他们一班值了两天了。
她又去看切斯顿,发现切斯顿面如土灰,好像一只孤魂野鬼,直勾勾地盯着玻璃窗外的观察室,僵硬地站着。
杜嘉塔打开监控,心里已经有了数,只是为了确认一下才问道:“你们聊了什么?重要到连监控都要关掉。”
切斯顿过了一会儿才慢慢把头转向他,眉头皱着,很像个迷路的人,杜嘉塔拿起水杯喝了口水。
“假如我们为追求真相付出的一切……都是徒劳的呢?”
杜嘉塔撇撇嘴,说实话她确实不是很喜欢切斯顿这个人,主要在于她觉得他太感情用事了,应该学学数学推导治一下。
但毕竟切斯顿还是她名义上的顶头上司,她还是回答道:“虽然每个人都在讲‘真相、真相’,但其实我做这些不是为了真相,我是个研究学者,我做研究而已,这条路还没走到头,我就得一直走,至于终点有什么,合不合谁的心意,不关我的事。”
切斯顿看着她,眼神逐渐明朗起来,如果杜嘉塔没看错,多少有点坚毅的意思。
“那我接下来告诉你的事,可以解决你的研究瓶颈。厄瑞波斯是什么,你马上就会知道。”
凌晨第一道光照进来的时候,时钟走到了五点的位置,杜嘉塔听完了一切,正目瞪口呆地看着切斯顿。
***
威利·雷瑟看到勒戈雷被刺杀新闻的那瞬间,就捂住了额头,他想,唉,上层人的权争真是没完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