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家都知道,联盟自组建以来就是一个较为松散的结构,在外有其他星际和时空的力量下,联盟的军权、税权、审判权集中度都并不高。尤其是军权,在当年人口规模锐减且组建统一联盟的情况下,联盟取消了整军,转而依靠警察队伍,而警察队伍多年来由地方人员组成,扩招后实际不少已经可视为军队,且对地方负责,对地方长官忠心耿耿。联盟后知后觉重新建立的军队,除了在主要几个首都区,在地方没有什么影响力。
也就是说,一旦勒戈雷当选,一旦地方区要求独立,联盟即便可以在议会层面上反对,但如地方采取暴力独立,是有基础的。而勒戈雷此人筹谋多年,准备充分,狼子野心,其战争狂的本质早已显现。”
房间里鸦雀无声,安东尼盯着面前闪烁的灯。
“综合来看,只有当选,才能压制蠢蠢欲动的地方区,才能维持联盟的和平与稳定。下周二投票日之前,周一勒戈雷一定会再做一次公开演讲,当日,我们也应该做一次,考虑安排在下午,最好在勒戈雷演讲后。”
竞选经理说完去看安东尼,安东尼却不出声。
大家都看过去,安东尼抬起眼看竞选经理,语气很平静:“以我和普通人打交道的经历,好战的人并不是多数,现在这个情况,选勒戈雷就意味着八成的几率会发动战争,他们会这么做吗?”
“各选区的民意容易□□弄,一些地方长官手里握着数百张代表票,一方面民意难以体现。另一方面……安东尼,好战和反战中间还有一个区域,这个区域中的人才是最多的,就是不在乎的人。他们既不好战,也不反战,对于谁当选也并不太在意,只希望生活能够普通地继续。
而目前,无论是联盟的政策还是对面鲁基乌斯的传媒策略,共同使得人们感到普通生活发生了改变。
其一是厄瑞波斯的研究,直播后人们对其他时空产生了一定的恐惧,而联盟没能在第一时间给出更好的答案,抓捕那个年轻人显然难以让人们感到安心。这时勒戈雷不遗余力地声称厄瑞波斯是造假,一定程度上吸引了想要追求安全感的人。而不安的人则逐渐丧失对联盟的信任,即便暂时还没有倒向勒戈雷,恐怕也不会再是联盟的忠实支持者。
其二是紧接而来的,是叫停‘探索宇宙’计划诉求。在联盟尚未有足够强大的武器傍身之际,人们希望关上外面的门,同时本来就有人反对把厄瑞波斯抓过来,那些相信联盟的人,在这里反而和联盟产生了分歧,因为联盟似乎‘冒昧’地引进了厄瑞波斯,同时没有关上大门的计划。
其三是激荡起的‘反红血’情绪,这种情绪混杂着各地方的民族主义和爱国主义,人们要求对自己的出身追根溯源,在联盟不能提供安全感后,结成某种稳定牢固自卫关系的组织现在显得很重要。
最后,是最近的‘不明坠落物’,它极其危险,降落得毫无章法,作为目前的管理阶级,联盟还没有建立有效的疏散和救护机制,因此谣言四起,无论联盟如何辟谣,现在都已经没有任何正反馈了。
而人们对联盟的一切不满,都会指向联盟的……安东尼·马歇尔。”
安东尼沉默着。
死一般的两分钟过后,少将才开口:“联盟,是恐惧的产物。是因为面临宇宙的未知和死亡而建立的。”
人们看向他。
“勒戈雷在做的,无非就是暗示人们一切都好,我们才是问题。”
竞选经理想了想,插话道:“您的意思是,他打‘离间’,我们就打‘恐惧’?”
少将说:“直白地说,就算吓也要吓得他们不敢动。”
安东尼倒是一直不开口,少将看得出他不大满意,问他还有没有什么指示。安东尼客气地笑笑:“联盟政务的事,其实我现在还没资格过问。”
少将见他不愿意掺和,索性便不再问了,安东尼不过问也是好事,他道德水准比较高,不如少将现实。
***
安德烈觉得他又看见了洛斯。
这时坐在他对面的忒休斯叫了他一声,笑了笑:“难得见一面,你在跑什么神。”
安德烈转回头,不再看窗外,拿起咖啡杯喝了一口。这家忒休斯选的店,环境确实不错。
“说起来我一直没有见到你,你去哪里了?”
忒休斯耸了下肩膀,做出一个无可奈何的手势:“那小子待在这里,我就先到处跑跑,我想他待不长,等他走了我再回来。”
安德烈挑了下眉毛:“你躲他啊?”
“不能说‘躲’吧,”忒休斯笑笑,“只能说避一下。再说我也不是什么都没干,我除了去别的时间线做买卖,还抽空去看了下我们这边东边的频发灾害,毕竟我在照料着我们这个时空。”
“频发灾害你也管?”
“不一样,有些频发灾害其实是时间线出问题的征兆,就像人会生病一样。”忒休斯讲解起来,“不过这次我没看出什么问题,可能和全球极端天气增加有关吧。”
忒休斯说着说着,注意到安德烈又跑神了,他叹口气:“你要出去看看那个恶魔吗?”
安德烈没表态。
“你知道他来肯定是因为厄瑞波斯吧。”
安德烈仍旧沉默,眼睛移到门口去了。
“我反正是觉得,既然打定主意不过问,就别再反复,人不能既要还要,知道太多不是好事。”
这下安德烈转头看向了忒休斯,轻声开口:“关于你们这个神秘的力量,我了解得不多。”
“不多是好事,况且你也做不了什么。”
安德烈的心思不在这里,又看向门口:“如果不是大事,洛斯不会来的,起码说明艾森现在跟他分开了。”
“……”
“你知道艾森不能生病吗?”
“知道。”忒休斯满不在乎地说,“不过厄瑞波斯的命不值钱,大家都知道。”他注意到安德烈的脸色有点难看,停了话头。
安德烈站起来:“我去找他来聊聊。”
忒休斯看着他走远,叹了口气。
大约过了半小时,安德烈才回来,身后跟着垂头丧气的恶魔洛斯。洛斯好像霜打的茄子,精神萎靡,而且眼角有新添的一个拳印。
安德烈解释道:“他想跑。”
“……”忒休斯想说那你干什么不让人家跑,非把人抓过来。但他没开口。
安德烈给洛斯拉了一把椅子,叫他坐下,然后气定神闲地喝了口咖啡,才张开嘴:“说吧。”
“说什么?”洛斯阴沉沉地看过来。
“为什么来这里,找我做什么。”
洛斯脖子一梗:“我不能来吗,你管得还挺宽。”
安德烈的耐心逐渐流失。“你到底来干什么?艾森呢?”
洛斯不出声了。
安德烈声音很稳,而且很严肃:“他出事了吗?”
仍旧没有回应。
“我让你说话你听到了没有。”
忒休斯瞥了眼安德烈,没敢动。
“我数到三。”安德烈说,“一……”
“让我说什么?我能说什么?我怎么知道要说什么?”洛斯猛地抬起头,“我也不想跑来这里,我脑袋发懵,颠三倒四,回过神就在这里,我能说什么。”
“艾森。”
洛斯看着安德烈,叹口气,说:“他这次可能真的要完蛋了。”
“从头说。”
洛斯深吸一口气,问:“你还记不记得有条时间线,大家都没去过,被称为‘厄瑞波斯的坟墓’。”
安德烈点点头,转头看忒休斯,后者心领神会地解释:“应该是一种时空陷阱,听说厄瑞波斯在那里有去无回,具体为什么我也不清楚,我没去过。”
“艾森现在就在那里。”洛斯继续道,“当时我们之所以需要罗盘,与其说是为了找方向,不如说是为了避免无意间去到坟墓。女巫自从和艾森翻脸以后,就一直在寻找坟墓,那个火星监狱,女巫出现在那里并不是巧合,那条时间线和坟墓线建立了通道。经过现场探索,女巫和艾森都意识到了这一点。”
安德烈问:“为什么坟墓会杀死厄瑞波斯?”
“没有人知道,艾森自己也从来没去过,无法验证或调查。”
安德烈看着洛斯:“你来找我去救他?”
洛斯回看安德烈:“你去吗?”
“什么时候?”
洛斯还没回答,忒休斯插话了,向安德烈发问,有点不可思议:“你要去吗?”
安德烈没回话。
忒休斯不太理解:“洛斯,你为什么来找安德烈?”
“既认识我、又认识艾森、相信我说的话、还不恨艾森的,这样的人不多。”
忒休斯还是不理解,这次他看向安德烈:“你已经选了跟他分道扬镳对吧,现在再卷进去可不是个好主意,艾森这个人我不了解就不多说,单说厄瑞波斯这个身份,就是个噩梦,最好能离远一点就离远一点。我也是假性厄瑞波斯,我也是个‘坏征兆’,所以我也尽量独来独往。”
安德烈冷冷地看着他:“跟你没关系吧。”
忒休斯意识到安德烈要翻脸了,就苦笑了一下:“好吧,我只是说说,毕竟我也是过来人。”他耸耸肩,低头吹咖啡,自言自语,“再怎么样,也改变不了什么……”
安德烈有些疑惑地问:“什么?”而后又跟着解释,“我知道他‘无穷无尽’,可我不这么觉得。”
“啊,我不是说那个。”忒休斯抬头,话说得理所当然,“厄瑞波斯们都是短命鬼,救不救的,反正也活不了多久。”
安德烈一惊,立刻转头去看洛斯。
洛斯目光无神,仍旧精神萎靡。因为被注视,所以喃喃回答:“‘不许白头下阴间’,厄瑞波斯没有活过25岁的。”
安德烈盯着洛斯好久都没有动,听着秒针滴滴哒哒地转动,忒休斯现在才明白,安德烈原来不知道。
他看着安德烈僵硬地转过头,开口问,声音有点哑:“真的吗?”
忒休斯点点头。
“为什么我不知道。”
忒休斯搔了搔头,叹气,不知道该说什么:“这东西也不写脸上啊。况且知道……又怎么样呢。”
他们没有再说话,忒休斯慢慢地喝着咖啡,他大风大浪见得实在是多,况且仔细想想也能理解,像厄瑞波斯这样力量的人,怎么会没有代价呢,“无限的生命”无论之于本人来说有多鸡肋,但说到底算不上代价。
短命,才是厄瑞波斯的诅咒。
洛斯也不知道是在跟谁说话:“他们都这样。拉索维尔·但丁也这样,他本来是个学生,觉醒了,运气好没被杀,成长了,生死情爱走一圈,发现自己很快就会死,求神问道没有用,相信耶和华没有用,剩下的时间发誓要驱神,不惜跟旧敌联手,闹得天翻地覆,冲到了耶和华殿,但没能击杀上帝,因为没找到。然后他就死了,二十四岁零五个月。
艾森,很聪明,十五岁就知道了命短难改。知道以后更不怕死了,越死越习惯,习惯就不会眷恋。他姐姐自杀了,他妈妈自杀了,他爸爸跟王储的最后一斗,输了,死了。艾森一直自杀,然后暗示下一个艾森,姐姐是病死的,妈妈是病死的,爸爸是出事故死的,跟他没关系。忘记是哪一个终于信了,暂时没再去死。
他们爱得莱德家的人都有毛病,生死就好像打一个赌,他姐姐也是,母亲也是,父亲也是,父亲的哥哥也是,祖母也是……不顺意就宁愿烧起来、跳起来、冲撞裂成碎片,他们命里都是恨意和遗憾,每个人都唯我独尊,打定主意谁也不原谅,谁也不体谅,一条道走到黑,像一群不愿落地的天鹅,尽管锦衣玉食,生活优渥,反而助长了他们命里的偏执和热烈。
艾森继承了厄瑞波斯颠沛的生命,继承爱得莱德桀骜的气质,他为所有周遭的人带来痛苦,他就是这样的人。”
安德烈似乎没听进去,他只是又低声说:“但我却不知道。”
洛斯没做什么表示,这些事对于他们来说因为太理所当然,甚至都没有拿出来讨论的意义。
忒休斯倒是看着安德烈,咖啡也不喝了。
他看了一会儿紧缩眉头的安德烈,又问向洛斯:“你跟艾森关系未免太好了吧,为他奔走啊?”
“他小时候我就认识他,我是他见过的第一个恶魔。”洛斯托着自己的下巴,“有一次他抓到了我,让我跟他玩捉迷藏,抓到我就杀了我,不然就让我走。他那会儿十来岁吧,没人跟他玩。他找到我,但是装作没看到,我就溜走了。后来还有几次……他也让我求饶,或者羞辱我,忘记了,总而言之,倒是从来没杀过我。”洛斯疲惫地搓了搓脸,“这些事……这些事我现在总是回想起来。”
忒休斯转头看安德烈:“你要去吗?”
安德烈不说话,基本已经是默认。
“假如你能把他从那里带出来,然后呢?”
“以后的事以后再说。”
忒休斯定定地看着他:“别去。”
安德烈这下转头看过来,语气冷淡:“关你屁事。”
“你已经选了一条路,就应该珍惜这条路。”
安德烈没回答,站起来走人。
忒休斯看着他的背影,不知道陷入自己的什么回忆里,脸色越来越难看,几乎到了有些扭曲的地步,而后愤愤地啧了一声。
“怎么我就得孤家寡人,独来独往,比起带来厄运,我比起真正的厄瑞波斯还差得远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