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管还在沉思的轩辕迦澜,嬷嬷自顾自地说,“他叫‘子清’,惯穿青衣。当年那让人又羡又妒的名儿,如今,他却害怕别人提起。青衣还是喜欢穿的,几个月前,我让他出去散心,他穿地便是青衣,可是终究穿得不多。我提过几次让他不要穿红衣了,他笑着摇头,我知道他是想和过去断个彻底。可这傻子,哪里知道有些骨子里的习惯是断不干净的啊。”
轩辕迦澜又想起第一次见到高歌,不,钟子清的样子,那个时候,简简单单的青衣,朴朴素素的素伞,瀑布般的青丝,背着一张长长的七弦古琴,转而又想到那夜面摊里,三分儒雅七分英气的侧脸,红衣刺目,脊背挺直,微微扬了扬嘴角,“虽然我也觉得他更适合青衣,可是,红衣的他也是他。”
嬷嬷一愕,一直阴郁的脸绽出了来自心底的浅笑。
【四十五】
钟子清还是不肯进食喝药,轩辕迦澜耐心地喂着,每回还是吃的少吐的多。
摸着钟子清瘦削的脸,轩辕迦澜就觉得心里难受,看着乌黑的药汁,叹了口气后,端起药碗含了一口便将唇覆在钟子清的唇上,慢慢将药喂入他口中,如此往复,昏睡的人倒是没再把药吐出来。
轩辕迦澜的口里泛着药苦,可看到钟子清终于是喝了药了,心里便是一松,将药碗放回桌上,一回头,就看到江远山倚着门似笑非笑的脸。
不知道江远山什么时候来的,看他那样子想来是把方才的事儿尽收眼底,轩辕迦澜也不回避,坦然地直视江远山投来的目光。
“才几日的功夫,就这般你侬我侬了。”江远山走了过来,拉了张凳子在轩辕迦澜身边坐下。
轩辕迦澜看江远山的面色,便知道他交代他的事很顺利,再加上钟子清已服了药,也跟着笑了起来,连日来的阴霾仿佛被吹散了些。
“你哪只眼睛看见你侬我侬了?”
“嘁,都嘴对上嘴了,你还想肌肤相亲啊?”江远山口无遮拦地继续调侃。
“那是子清不肯喝药,权宜之计,再说,直至现今,一直都是我在单相思罢了。”
江远山又习惯性地拍了拍轩辕迦澜的肩,“金城所致,金石为开。哥们,努力不懈,自能开花结果。”
轩辕迦澜笑笑,又去看躺在床上的钟子清。
自从知道钟子清的真名后,轩辕迦澜便不再叫他“高歌”了,他喜欢地是他的全部,不在乎是钟子清还是高歌,那只是一个名字,不过钟子清代表过去太多痛苦的回忆,他不想他喜欢的人一想起这三个字所想到的全是不堪的过去,他想以后他能因这三个字想起些美好的事儿,譬如说他日日夜夜的照顾。虽然此时说以后还为时过早,躺着沉睡的人没有一丝想醒过来的意思。
轩辕迦澜不喜欢探究别人的过去,若是不说,他也不问,可一旦知道了,他便会记得很深,不好的不会去逃避,好的却是更加地宝贝着。
看上去洒脱不羁、五大三粗的人,其实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心底的那份细心吧!
【四十六】
岳家倒了,不知道江远山用的什么方法,不过在这么短的时间里就将扬州富甲一方的大家族逼得流落街头,不得不说江八少的本事不小。
轩辕迦澜看着和自己性情相仿的江远山,第一次发现对方竟有不容小觑的实力,笑着调侃,“看来,我们的江八少不是无所事事的公子哥儿,这么一来,反倒是我什么能耐都没有了。”
今天天气好,轩辕迦澜便难得地出了屋子,怕钟子清随时会醒,不敢走远,只是站在檐下的廊柱旁。
因为喝了药,钟子清的烧不再起了,胡话也渐渐不说了,大夫瞧过,说就这几日会醒,这也是轩辕迦澜心情大好的原因之一。
江远山拿手肘顶了轩辕迦澜胸口一下,“你志在四方,他日银枪战马,威风凛凛。”
轩辕迦澜苦笑一声,“怕是没有机会了。”
江远山这才发觉自己是哪壶不开提哪壶,揽过轩辕迦澜的肩,拍了拍,“悠闲小王爷也挺好的。对了,子清快醒了吧!”受轩辕迦澜的影响,江远山现在也改了口了。
“大夫说就这两天。”
“嗯嗯。”江远山加重了拍轩辕迦澜肩膀的力度,“好好表现,佳人醒了,看到我们的小王爷这么殷勤地照顾人,说不准就点头允了。”
“去你的。”轩辕迦澜将江远山推开,“什么佳人、殷勤的,我看你脑子是被驴踢了吧!”
两人闹了一阵,江远山负着双手靠在廊柱上,认真的问,“想好怎么对付岳堇洛了没?”
轩辕迦澜当初听嬷嬷说了那事后,恨不得当时将岳堇洛剁了喂鱼,但,现在,冷静下来,却只是长长一叹,“算了。”
江远山嘴角向上挑了挑,握着拳头在他肩窝上顶了顶,“我就知道。算了就算了吧,反正他现在一穷二白,欠的银子够他们岳家操一辈子心了。”
两人还闲话了会,江远山看没一会儿便要向屋里瞧一眼的轩辕迦澜,摇着头说,“我还是先回去了。”
轩辕迦澜也没阻拦,看着江远山消失在院门前才转身进屋。
江远山自从答应帮他整治岳家之后就回了江家在扬州的别院住,只是偶尔过来看看他,顺便带些补品给子清,最近岳家倒了,才比以往清闲一些,来得勤一些。
【四十七】
钟子清醒来,有些迷茫地睁开眼,当对上那双有些熟悉的陌生眸子时,稍稍一怔,那眸子里盛着的欣喜让钟子清的头微微地胀痛,有些逃避似地将头往里侧,又闭了眼。
轩辕迦澜欣喜地不知道说什么好,这么多日的等候,有千言万语想说,也设想了很多种如果钟子清醒来他应该说什么,却还是在临场的时候不知道要说什么,甚至连该做什么都不知道。
钟子清先开的口,声音沙哑,微不可闻,“竟然还活着。”
轩辕迦澜心里抽搐,抬手将钟子清的脸扳过来,让他的眼直视自己的眼,“有我在,你怎么会死?”
钟子清有些倦了,连嘲讽的话都说不出,扯了扯嘴角后便将眼帘垂下。
他算他什么人,凭什么露出那种样子,简直……简直和五年前的某人一模一样。
【四十八】
钟子清醒来后很乖,让他喝药会喝,让他吃饭也会吃,有的时候实在没胃口吃不下也会强迫着自己咽下,轩辕迦澜看钟子清吐了后还要硬撑着进食,就会劈手将钟子清手里的碗夺了去,一身的怒气憋在心口,脸色阴沉,却是发作不得。
开始几天一直是轩辕迦澜喂他的,钟子清也没拒绝,等到气力稍稍恢复便倔强地抖着手自己吃,轩辕迦澜没办法,坐在一边静静地看着。
天气渐渐地变得燥热,可钟子清浑身还是冰凉的,轩辕迦澜便趁着上午日头不晒,抱着他坐在小院里晒太阳,怀中的人也不推不拒,由着轩辕迦澜折腾,可能是累了乏了不想折腾了,也可能是抱着他的人的胸膛确实很温暖。
大热的天,坐在躺椅上的轩辕迦澜浑身被汗湿透,怀里的人终于才暖了些,他便笑,浑然忘记自己最是怕热的。
两人话不多,有的时候一天也难得说上一句话,但却越来越默契了,钟子清一个眼神,轩辕迦澜便能将他要的东西送到他面前,轩辕迦澜一个动作,钟子清也亦能明白他要做什么。
轩辕迦澜偶尔在钟子清躺在他怀里“睡熟”时喊着钟子清的名字,“子清,子清……”
起初,钟子清会发抖,可渐渐的,钟子清发现这个人喊他的名字与符太子喊他名字的语调不一样,轩辕迦澜喊他的名字很轻、很柔、很小心、很认真,轻缓的语速,拂在耳边,很舒服。
【四十九】
已经六月底了,钟子清的气色一天一天的好,只是还没什么精神。
江远山一进小院,看到两人又你侬我侬地偎在一起,热得狂摇了摇手里的折扇。
轩辕迦澜看江远山来了,笑着打招呼,“怎么了?”
江远山白眼一翻,望着天上的太阳,“看着你们只觉得热,你们那么死死地偎在一起又觉得寒。”
轩辕迦澜浅浅一笑,钟子清睁开眼,看了江远山一眼,微微颔首算是打过招呼。
江远山看钟子清和他打招呼,咧嘴一笑,“子清,好些了没?”
钟子清点头,又闭上了眼睛。
轩辕迦澜怕钟子清累,就去赶江远山走,江远山一阵气恼,瞪着眼睛憋了半天,留下“重色轻友”四字,气冲冲地走了。
等江远山走后,钟子清浅浅地勾着嘴角,“他也难得过来一趟,何必这么赶人?”
轩辕迦澜看到钟子清浅笑,虽然只是浅浅地、浅浅地勾了勾嘴角,心里却是大喜,“小八聒噪,每回来都闹得很。”
钟子清睁开眼,对上轩辕迦澜含笑看着自己的双目,微微怔愣。
【五十】
转眼到了七月,钟子清趁着轩辕迦澜去端晚膳,自己下了地,久违地踏着实地的感觉让他开始的时候有些不适,没走几步就累得慌,便走到桌边坐下。
从桌子中间的茶盘里取了个茶盅,倒了一杯茶,浅浅地啜着。
轩辕迦澜见钟子清下了床了,跨进门的身型一愣,脸色不着痕迹地划过微微的失落,但转而又被钟子清身体恢复不错的喜悦代替。
两人一同吃了晚饭,天便黑了。
钟子清在轩辕迦澜的搀扶下走到屋外,看着远远的烟雨楼的绯红灯光,听着隐隐的丝竹声,仰头是繁星星星点点地嵌在空中,明月半弯,夜风裹着热气,搅得钟子清的青丝有些乱。
轩辕迦澜伸手揽过钟子清的腰,侧过脸,认真地看着钟子清的侧脸,缓缓地、缓缓地只说出了两个字,“子清……”
钟子清眼睫垂着,蓦然侧脸,唇便轻轻地擦着轩辕迦澜的脸停在那淡粉的唇上,只是这轻轻的一点,两人脑子同时空白。
钟子清略显苍白的脸飞过两朵红云,别过脸去,看着星星看着月亮,却发现自己的眼睛不知道要落在何处。
轩辕迦澜低柔一笑,搂着钟子清腰的手紧了紧,“今天夜色真不错。”
钟子清点头。
轩辕迦澜继续笑,“为我弹一曲吧。”
钟子清点头。
轩辕迦澜笑得更是得意,“我去取琴案和琴。”
钟子清点头。
轩辕迦澜将钟子清领到小院的石墩前,让他坐下,才乐颠颠地搬了琴案、拿来蒲团,最后才将琴小心地铺在琴案上。
钟子清盘腿坐在蒲团上,调了调琴,几个月没有弹琴了,身体还很虚,有些不能确定是否能弹好。
轩辕迦澜看着钟子清认真的样子,眉开眼笑地直接坐在草地上。
【五十一】
轩辕迦澜不好诗书,不懂音律,他让钟子清弹琴只是想让钟子清能更快地恢复过来。
可当他听到从钟子清指尖流露出的“铮铮”琴音时,轩辕迦澜愣住了,琴音之中恍如千军万马奔腾,他这不通音律的人竟能看到金戈铁马、战鼓震天、黄沙漫漫、浴血奋战……心底里久违的血气上涌,那是来自父辈征战四方的血液,自小就在身体里流淌,不可磨灭。
他抬头,看钟子清指尖越来越快,脸色也越来越白,但钟子清的眉眼却含着笑,依旧是浅浅的,他有些怔愣,为钟子清竟能弹出这般有气势的琴曲,亦为钟子清知道他心底早已被他遗忘殆尽的志在四方。
一曲终了,余音袅袅,钟子清有些难受地咳嗽着,轩辕迦澜微惊,走到钟子清身后从后面抱住他,惊慌失措,“怎么了?”
钟子清微微摇头,头却无力地后靠,枕着轩辕迦澜的肩。
轩辕迦澜握住钟子清冰冷的手,“早知道就不让你弹琴了。”
钟子清笑,“想不出其他曲子你会喜欢,便弹了这首《兰陵王破阵》曲,算是报答你这些日来的照顾。”
轩辕迦澜紧紧地环住钟子清,将下巴靠在钟子清的头顶,眼睛微闭,“嗯,喜欢,很喜欢。”
钟子清笑着阖上眼睛,“喜欢就好。”
轩辕迦澜拿下巴摩挲着钟子清的头顶,又唤了声,“子清……”
钟子清无力地“嗯?”了一声,他有些倦,想睡觉,身体还没好全,不适合弹那么烈的曲子。
过了好久,轩辕迦澜才叹息般地说着,“我不要你报答我什么,小八说了,心是自己丢的,怨不得谁。既怨不得谁当然就不求什么了,要说求,呵呵……只求你快些好起来。”
见怀中人没有动静,轩辕迦澜垂头,怀中的人已迷迷糊糊地睡了,也不知道方才的话听进去了多少。
轩辕迦澜轻笑,有苦涩有无奈亦有满足,横抱起钟子清,想起方才那铮铮的琴声,心里又蒙上淡淡的喜悦与温暖。
他懂他。
及至多年之后,轩辕迦澜想起那夜,面对黄沙漫漫、吹角连营,还会想起那情那景那人那琴,与人谈起的时候,说到那年扬州七月夜色特别好,有扬州来参军的小伙子说当年七月的某日就是因为偶然听到一首琴曲才参军的,那曲子瞬时让他想到了金戈铁马,那小伙子还说,那天正是七月初七,七夕乞巧节。说到那里的时候,那小伙子有些腼腆地笑着说那时哪家姑娘送了他荷包哪家姑娘送了他帕子,看得周围谈笑的将士们轰然大笑。
轩辕迦澜隔着篝火,想着那时的自己,失神地笑着。
有胆大的将士看轩辕迦澜笑,就问,“那年乞巧节王爷是不是也收到很多香囊荷包?”
轩辕迦澜轻笑摇头,将士们不信,轩辕迦澜也不解释,却笑得越发开心。
那年,他送他的是一曲琴曲,弹到他心坎里的琴曲。
【五十二】
这一年夏天似乎并不那么炎热,没一会儿便入了秋,轩辕迦澜知道这可能是身边有个体弱的病人全身偏冷的缘故,或者是因为这体弱的病人是自己喜欢的人,岁月变得易逝了些而他不自知罢了。
他似乎又想到当日敷衍江远山的话,“寄情山水之中,一时情难自禁地入了迷”,看着那“山水”不但身体逐渐转好,心情也舒展了不少,轩辕迦澜便觉得心里欢喜。
京里来了几次信,催他回去,老王爷力透纸背的字在纸上如银枪铁戟,句句都是骂他顽劣不懂事,恨不得要生撕了这不懂事的小畜生。
轩辕迦澜一边看着信,一边笑着,还不断地夸赞老爷子书法越来越精湛了,偶尔还想象着如果老爷子站在他面前,肯定会拿着他上战场的银枪当木杖打他。
钟子清看他笑嘻嘻地看着信,随口问,“是小八来的信?”
轩辕迦澜摇头,将信折了起来,“小八忙着他二姐出嫁的事儿,哪有闲功夫记着我?”
钟子清只是淡笑,不再多问。
轩辕迦澜看着钟子清最近笑得越来越多,不着痕迹地靠近了些,“还是笑起来好看些。”
钟子清微微一愣,这一愣就被轩辕迦澜搂住,轩辕迦澜微微皱着眉头看着钟子清的红衣,这些日子钟子清都是穿着青衫,让轩辕迦澜差点忘了钟子清还有个名字叫“高歌”。
“再歇些日子吧,又没好全。”轩辕迦澜的声音与其说是恳求不如说是在撒娇。
钟子清轻叹,“你们为我做得够多了,何苦一直往衙门送银子。”
轩辕迦澜笑说,“我的银子衙门不敢收多。”
钟子清轻笑,“才几个月,就花了十几万的银子吧!”
轩辕迦澜一愕,转口解释,“反正小八是大名鼎鼎的江八少。”
钟子清无奈地摇头,拿手柔柔地抚着轩辕迦澜的后脑勺,像安慰孩子一般,轩辕迦澜却是很受用,无声地笑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