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十三】
因为钟子清的康复,轩辕迦澜功不可没,所以嬷嬷再也没有对他冷言冷语,偶尔还会调笑他们两人一下,使得轩辕迦澜更加地乐上了天。
白天,轩辕迦澜与钟子清就在那小院里,一个或弹琴或睡觉,一个或看书或看人,弹琴的弹着不成曲调的曲子,弹着弹着就睡了。看书的却看得认真,偶然抬头看到那人一袭红衣的弹着琴就会失神,看到那人倚在榻上闭着眼睡,就急忙起身轻手轻脚地为他盖上被子,给人盖了被子又要失神好一会儿,才会坐回桌边拿起看了一遍又一遍的《孙子兵法》接着看,只是抬头的次数却更多了。
晚上,烟雨楼的高台之上,钟子清一身红衣,指尖是重复了无数遍的《相思调》、《相思曲》;角落里,轩辕迦澜四碟小菜,一壶花雕,隔着人影,依旧肆无忌惮地看。
偶尔钟子清瞥向轩辕迦澜,轩辕迦澜便咧嘴一笑,钟子清便低下头,认真地看着指尖不抬头,忙得团团转的嬷嬷路过轩辕迦澜身边的时候,会好意地提醒,“擦擦嘴角的口水”。轩辕迦澜惊惶地拿手背去擦,发现被嬷嬷骗了,正要瞪眼,嬷嬷已扭着腰笑呵呵地走远了,而高台上,本应看着指尖的人正将抬起的眼垂下,眉眼之间,一抹浅浅的笑。
这日,忙完家中二姐出阁的江八少江远山快马加鞭地赶到扬州,到烟雨楼的时候正是晚间,多走了几次也熟门熟路,径直地走到轩辕迦澜身边坐下,看到他的好哥们又在失神地盯着钟子清瞧,压根就没注意到自己的到来,“嗯哼”了一声,轩辕迦澜才回过神来。
“啊……”轩辕迦澜尴尬的“呵呵”一笑,“小八,你怎么要来也不打个招呼?”
江远山白眼一翻,“原来你还记得我这个小八啊。”
轩辕迦澜理亏,赔笑着道:“自然记得。”
江远山让跑堂的龟奴再添一副碗筷,也随着轩辕迦澜的视线看着钟子清,“嗯,精神了不少。”
轩辕迦澜点头,“嗯,是啊!”
龟奴将碗筷奉上,江远山自斟了一杯酒,漫不经心地问:“你家老爷子没让你回去?”
轩辕迦澜一愕,微微苦笑,“怎么没有,现在是三天一封加急快信,老爷子的信也不啰嗦了,最近一封只有两个字,‘回来’,估摸着下一回,就只有‘回’一个字了。”
江远山抬头,亮晶晶的眸子看得轩辕迦澜心里一虚,“怎么?”
江远山语重心长地低声说:“我听闻靖王爷已经将西北的兵权交还给了皇上了。”
轩辕迦澜过了好半天,才反应过来,淡淡地应着“嗯”。
江远山将酒盅里的酒一饮而尽,又自斟了一杯,“皇上快不行了,过不了这个冬。”
轩辕迦澜依旧是淡淡地应着“嗯”。
江远山继续说:“京里现在可热闹了,二皇子和四皇子两方人马,都想拉拢你爹,你爹倒好,甩了袖子不干了。”
轩辕迦澜似乎只会说这么一个字,“嗯。”
江远山停了手里的动作,直直地看着轩辕迦澜,“老爷子哪边都不站,可等来年,却可能哪边都不讨好。”
轩辕迦澜不可置否地点头,“嗯。”
江远山如以往一样,拍了拍轩辕迦澜的肩,“这些日子我想了很多,我总以为远离一个地方就可以保全,却没想过有些东西逃不掉。当初意气风发地说做个悠闲少爷,现今不也是死死被绑在江家接手我家老爷子的安排事儿,所以,听到些京里的只言片语,我就不知道我当时对你说的是对是错。”
轩辕迦澜感受到江远山搭在他肩上的手很沉,抬手轻轻地覆在那手上,“逃不掉那就不逃呵!”
江远山抽回手,无力的翘起了嘴角,又是一杯花雕下肚。
【五十四】
中秋过了几日,京里传来的信不再是老王爷力透纸背的苍劲大字,而是一行小楷,轩辕迦澜拿着信,再也不能一脸轻松的露出笑脸来了,钟子清看到轩辕迦澜的手有些抖。
事实上,半个月之前,钟子清已经发现轩辕迦澜看信时的笑有些勉强,他猜想可能是京里出了事了,可轩辕迦澜不肯说,他便没有问。
轩辕迦澜将信折好,侧头望着钟子清,“我爹病重。”
钟子清了然,微微点头,“我帮你收拾行装。”
钟子清一转身,轩辕迦澜便拉住他的手,“子清……”
钟子清脸色微白,背对着轩辕迦澜,有些艰难地回答轩辕迦澜没说出的要求,“不可能。”
轩辕迦澜“嗯”了一声,闭眼,松开握住钟子清的手,似是表示自己明白了一般,再重重地“嗯”了一声,随后是语无伦次的“我知道”“也好”“很好”。
钟子清手上骤失温热,心里微抽,扬起嘴角无声的笑了笑,只是那笑却是无奈的苦笑。
他脊背依旧挺直,仿佛内心不曾有什么东西划过、碎裂一般,若无其事地走到柜子边,帮轩辕迦澜收拾东西。
轩辕迦澜正沉溺在父亲病重与子清的拒绝之中,半垂着头,没有发现钟子清收拾行装的手是在微微地颤抖着。
【五十五】
钟子清翻出轩辕迦澜买的那把旧素伞的时候微微一怔,只是一瞬,手下不停,没有一会儿便将包袱打包好。
如往常般浅笑,钟子清却觉得这样笑很累,将包袱塞进失神的人的怀里后,钟子清走到琴边,本想为他弹最后一次《兰陵王破阵》,等到反应过来的时候,指尖弹着的竟是《相思调》。
不懂音律的轩辕迦澜只觉得钟子清今日弹的曲子很耳熟,似乎是每天晚上弹的那首曲子,可却不同,有些悲、有些凉,但这悲凉却加了些其他的情愫,他不懂,所以,他只是看了钟子清一眼,便跨步离开。
琴音一落,嬷嬷的叹息声便起。
钟子清抬头,对上嬷嬷的眼睛,“来去匆匆,不过过客矣。有什么好叹息的。”
嬷嬷轻笑,如钟子清的浅笑一般,带着愁,“我叹你终究是连心也丢了。”
钟子清心里一紧,颓然笑道:“是啊,我真的一无所有了。”
“去吧,”嬷嬷转过身去,看着天,天有些暗,想来要下一场秋雨了,“一无所有了便该什么都不怕了。”
钟子清垂下头,想到京城那让人窒息的地方,便皱起了眉头,“那个地方……”
“有他。”
这是嬷嬷最后的话,等钟子清反应过来的时候,嬷嬷已经走远了,一个闪身,便消失在小院门外。
【五十六】
轩辕迦澜走地急,没有通知江远山,等走到渡口的时候,天有些暗,秋风瑟瑟,下了这场雨,这江南怕是也要凄凉下来吧!
不知不觉就摸到当日在杭州买的素伞,一直等不到船家,却等到了雨,无奈,轩辕迦澜只有将那伞撑开,然后就在伞下细细地打量这把伞,有些泛黄的旧色,毕竟和他的不一样,雨大了,还有些漏雨。
轩辕迦澜心里微苦,他的那把素伞旧了也会漏雨吧,那他要是淋了雨着了凉怎么办?
正想着,有披着蓑衣的船家大声地问,“可要渡江?”
轩辕迦澜大声回了句,“正是。”
那船家靠了岸,轩辕迦澜便头也不回地踏上了船,若不是有个夹着风声的东西直飞过来,船家一愣,这船便划开了。
轩辕迦澜抄手接住那东西,竟然是小坛装的花雕,开了封,只有一半。
轩辕迦澜回身,看到江远山嬉笑着的脸,心里稍稍泛起一阵暖意,待看到江远山身边站着的人时,那阵暖意就变成了酸、甜、苦。
青衣翻飞,素伞之下青丝微微飞扬,在暗沉的秋雨之中,他的脸雪白,下巴尖瘦,不悲不喜地看着他。
江远山为钟子清撑着伞,将伞微微向钟子清那边倾,走近船边才道,“这酒当是送别酒,他日有空一定去京里看你们。”
轩辕迦澜一惊,“你京里还与谁相熟?”
江远山哈哈一笑,“熟的人多了去了,不过,值得我江八少亲自去探望的,也只有你们俩了。”说着,有意无意地看着他身边的钟子清。
轩辕迦澜愣了,然后乐了,他从船上跳了出来,丢了手里的伞,将钟子清抱在怀里,搂得死紧,“是真的么?你要……你要同我回京?”
江远山怕他们俩人淋了雨会染上风寒,便将素伞撑在他们的头顶,自己只好去捡被轩辕迦澜丢了的破伞将就着。
轩辕迦澜抱了一阵,才将钟子清分开,认真地问:“你想清楚了,真地随我回……”
钟子清不悲不喜的脸面色一缓,浅浅地、浅浅地点头,又微微地扬起嘴角,也是浅浅的、浅浅的笑。
江远山将两人送上船后,看着他们共撑一把素白的伞,一月白,一天青,由衷地笑了,如果不是这把破伞会漏雨的话,这个意境会更好一些。
轩辕迦澜那个笨蛋,当年竟然花那么多银子买这么一把破伞。把钟子清这么交给他,也不知道将来会怎么样?
算了!那是他们俩要担心的事,与自己无关。
不满地再看了眼头顶的破伞,江远山心里默默祝福:他日共撑的那把伞破了,也要一起互握着手才好。
——上篇·高歌卷·完——
下篇:长梦卷
【五十七】
过了江,便越发地冷了,秋风萧瑟,落叶纷纷。
北方不比南方,南方的风是柔的,虽然湿冷,但吹在脸上不会让人睁不开眼。
为了不耽误行程,两人上了岸便买了两匹马。
轩辕迦澜担忧京里的父王伤势更重,而钟子清亦体谅轩辕迦澜,路上从不多说什么,脸色微白地攥着缰绳,始终保持着与轩辕迦澜并驾同行,轩辕迦澜偶尔侧头,看着身边的人,心底愧疚与担忧缠成一团,这时钟子清便会转过头来与他四目相对,微微勾着嘴角,浅浅的一笑,这一笑在那微白的脸上绽开,阴沉的天里也觉得艳阳高照,暖暖的烘着心。
等渡了黄河,北风更加地肆掠,钟子清大病初愈不久,自然受不得这等寒风,一路行来,本就是咬着牙挺着尽力不拖累轩辕迦澜,但这回却是再也跟不上轩辕迦澜的速度了
轩辕迦澜察觉到钟子清没有跟上,放慢了速度,低声地询问追上来的钟子清,“你怎么样了?”
钟子清扯着嘴角摇头,“没……没事。”
嘴唇都是抖着的,却还硬说没事,让轩辕迦澜微微地皱了皱眉。
轩辕迦澜驱着马走近了些,空出一只手覆上钟子清冰凉的手背,薄唇紧抿,面色微沉,偏偏钟子清还是一副没事人的样子浅浅地笑。
“你这个样子,怕是到不了京城就要倒下了。”轩辕迦澜话音里的担忧在“呼呼”的风里盘旋,响在钟子清的耳畔让钟子清觉得有些混乱的神智一清。
“我真的没事……”钟子清抽出一只手,覆在轩辕迦澜放在他手背的手上,“你的手不也很冷么?”
轩辕迦澜认真地看着钟子清,抿了抿唇后,“等进了城便换马车。”
钟子清摇头,“马车没有骑马快,王爷病重,再加上京里如今的形势严峻,还是不要耽搁了。”
轩辕迦澜眼里微现烦躁,最终无奈地长吐出一口气,将手从钟子清的手里抽出。
虽然两人的手都是冷的,但是轩辕迦澜的手还是要比钟子清的暖,这一阵暖意骤失,让钟子清微微愣住,心底轻轻地划过一丝失落。
那股失落方从心底攀爬着向四肢游走,便觉着腰上一紧,再反应过来,人已与轩辕迦澜同在一骑上,后背是那人温暖的胸膛。
轩辕迦澜一手握着缰绳,一手紧紧地自后环着钟子清,将下巴搁在钟子清的肩膀上,低声地在他耳边问,“这样好些了么?”
轩辕迦澜温热的气息喷洒在钟子清的脸上,让钟子清有些不自在,微白的脸爬上一层淡粉,“我没事……”
轩辕迦澜斜看着钟子清被红云覆盖的侧脸,笑着将手紧了紧,“子清,如果累了的话,就睡一会儿。”
钟子清摇头,偏头看着自己方才骑着的马儿,马儿有灵性,虽然没有主人驾驭,却也紧紧地跟在一旁,轩辕迦澜顺着钟子清的视线看去,低声解释,“那马儿恐怕是放不下它的伴儿。”
钟子清恍然,眼神微荡。
天涯相伴,不离不弃么?
【五十八】
两人相依相偎地同骑一马,只要一个侧头,唇便会触碰到对方的侧脸,钟子清起先是极不习惯的,但久了便也慢慢的习惯,就像当时在烟雨楼后园的小院里,习惯有一人抱着他晒太阳,习惯有一人在一边静静地看着他。
轩辕迦澜的胸膛很暖,加上路过小镇买了一件黑色大氅,被融融暖意包裹住的钟子清安心地闭着眼,有他在,钟子清不知不觉地变了,不再小心翼翼、全身戒备,这大概是轩辕迦澜自身所散发出的魅力,蛊惑人心的魅力,让人全身心地去相信。
九月初三,一匹快马驶入京城,马上是风流俊逸的小王爷,一身月白色的袍子,风采依旧,而小王爷的身前坐着地是身着黑色大氅的年轻人,那人斜歪着头靠在小王爷的肩上,似乎睡着了,守门的侍卫惊得忘了动作,直到一匹没人驾驭的骏马跟着入了城门,侍卫们才回过神来,看着那月白色的背影,想说什么,却都按捺在心里,于是你看着我、我看着你,就当什么都没发生。
到了靖王府门口,感到马儿停了下来,本就只是微闭着眼小憩的钟子清自然醒了,看到高门大府,微垂下眼眸,轩辕迦澜感到钟子清的变化,紧抿着唇,无声地叹息了声后下了马,伸出手,钟子清却是迟迟的没有动作。
钟子清再抬起头,脸上已经平静了下来,只是挂着些许疏淡,虽微不可见,但轩辕迦澜还是敏感地察觉到了。
“子清?”轩辕迦澜不确定地喊了声。
钟子清轻笑着摇头,“你进去吧,我先在春花阁落脚,扬州那边的文书可能已经到了春花阁,我……”
“子清……”轩辕迦澜顿了会儿,看了看自家的家门,将眼神收回,“你不进去坐坐?”
钟子清微微浅笑,那笑含着淡淡的苦涩,不如平日里的温暖,却依旧带着淡淡的柔,只是,这份柔却写着拒绝。
虽然答应了回到京城,可,还是没有做好准备正大光明地行走在京城的大街上,不说曾经的阴影,就他目下的身份,也让他难以面对轩辕迦澜的家人。
轩辕迦澜眼里闪过伤痛,但钟子清知道那不是因为他的拒绝,而是出于对他的忧心。
笑意更深,及了眼底,却带了更浓的疏离,钟子清淡淡地道,“我先走了,京里没什么变化,路我都认得,不用送了。”
双腿一夹马腹,钟子清调转马头,墨黑色的大氅在风里有些暗沉,轩辕迦澜怔怔地看着那背影,不是青衣,也不是红裳,那一抹黑,很沉,压着多日飞扬的心,其中酸苦,只有他自己知晓。
直到再也不见那人的身影,轩辕迦澜才回过身来,落日的余晖,打在朱门之上的黑漆金字上——“靖王府”。
身边,一直安静的马儿打了个响鼻,前蹄不安地踢着青石板,轩辕迦澜走到马的身旁,轻柔地抚着马头。
【五十九】
厚重的朱漆大门“吱呀“一声,从里面打了开来,是穿着蓝色家丁服的仆人,那人看到府门前轻柔地抚着马头的男人,惊得手里揣着的碎银掉了一地,轩辕迦澜听到声音,回过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