似害怕,似期待,又潜藏着悸动与悲伤,击的心口乱跳。
半晌。
轻叹口气,翻个身,趴在床头,小心翼翼掀开匣盖,捧出一大摞纸张。
一个大信封,一个小信封,还有一大一小两个纸包。
一个个摆在眼前,挨个看了看,先拆纸包。
小纸包里是块白玉扇坠,坠子上的镂花和匣盖上的图案一模一样。
大纸包里是那册《代语集》,银白绫缎,暗纹流光,比《朝暮集》来的更精美绝伦。
不由自主笑叹,这人心思细腻,又有情致,端的是位会哄人欢心的好情郎。
摸摸封面,凑近鼻尖闻闻书香,没翻开,掀开枕头,跟原先那本一齐,并排塞在枕下。
拿起两封信,翻过来瞧瞧落款,大信封上是“烨启,麟上”,小信封上则是“烨儿吾爱亲启,郎上”。
鼻子一酸,赶紧咽口唾沫,吞回去。
小心翼翼撕开小信封,抽出来一封信,还有一块竹木书签。
书签上镂刻的,竟是一首填完整的——《永遇乐·思良人》。
“静夜屏窗,砚寒朱浅,更漏声寂。画案描香,红芙落雨,袅袅双鳞戏。欢欣一纸,孤轮皓皎,笔坠墨污颓涕。夜长长,无眠堪度,泪干魂离襟浥。
高门敝户,金绡蓝缕,巷陌良人无觅。月落朝升,春来冬去,雁帖书倾意。待得来日,花间露下,执手婆娑相视。不知那、遥遥归处,可听吾呓?”
字迹小而细致,遒劲错落,正是白麟擅长的丘体。
一百零四个丹字,一百零四个思念。
一字字看过去,念到“孤轮”一句,便潸然泪下。待读到“良人无觅”,已啜泣难抑,脸埋进枕头,失声涕泗。
好容易停下来些许,抽噎着看完,断线珠子顺着眼角淌进枕边,唇角却扬起恬淡笑意。
抹抹眼睛,自言自语。
“混蛋,酸不溜丢,谁会跟、跟你婆娑相视?想的美……”
又重头念一遍,竹签也塞进枕下,去读那封信。
一首《永遇乐》,倾尽愁肠。相较之下,信里的话倒显平淡直白,用字也不甚考究,无非是道声平安,还有些许嘱咐。
只不过,信中还提及另外一事,让林烨颇为在意。
开年之后,兵部侍郎梁禹,私卖军械,证据确凿,已被捕入狱。梁府中搜出黄金白银数十万,一应上充国库,皇帝下令彻查其同党,同座者,必将严惩不贷。
在此之前,任老板已携妻妾子女闻风远逃,不知去处,至于泓威镖行各项事宜,则全权扔给了养子。
林烨盯着这几行字,反复看了几遍,不知该放心,还是该忧心。
想必常臻乃是听从自己所言,将阿尔赤之话转达给了任老板。如此一来,即便任老板身首异处,也不至过于牵连常臻。万一查到他头上,白麟也定会旁敲侧击说些好话,问题不大。
但是,泓威镖行的重担落在他一人身上,不知吃不吃得消。往后,即便想回宛海来,恐也再不得空。
吐口气,把信小心折好,放在一旁。
再拆开大信封,却是一份住址,几张银票,以及一份名单。
林烨一骨碌爬起来,盘腿直坐,仔细研读。
源州的,琼州的,皖州的,留州的。除却人名,还详细写明了秉性,品格,行为方式,举止态度,以及偏好兴趣所在。
柳昭玉拟好名单之后,白麟斟酌斟酌,做了些许改动。
怕林烨受不住严寒,便划去了泠州的几人,又在更为重要的几个名字前面加注标记,并在信中嘱咐他量力而为,不必每人都务必访到。
林烨从头到尾看罢,轻哼一声,自言自语:“狼崽子,怎的瞧不起人?”
第六十二章:父子情深忠孝重(一)
泓京江南王旧宅,又一连遭遇好几轮暗中攻击。
门口拴马桩下,搜出一只扎满银针的布人偶;夜半无人时,外墙上被贴上了咒符;白麟所居偏院中,被人放了一窝耗子;还有人趁侍卫轮岗之际,在角门上写了两个大大的墨字——“下作”。
王府门口瞧热闹的人越来越多,赵瑞惜气得七窍生烟。一面指着爹爹和哥哥的鼻子,责怪他们俩无动于衷,一面跳着脚,扬言若逮住那贼人,定要将他碎尸万段。
皇帝听闻此事,捋捋胡子,召赵容基入宫,嘱咐他加紧置办白麟的新宅邸,搬迁之日必大设酒宴,以冲晦气。
而后日日宣白麟进宫说话儿,天南海北的闲谈。一来为安慰皇儿,二来为加深父子间的情谊。
白麟从面上瞧,是个没脾气的。耗子来了猫逮,墨字写了擦洗,布偶鬼符烧去便是,只要人不缺胳膊短腿,目不眇耳没聋,便置若罔闻,不予回敬。
进宫面圣时,神色依旧天青云闲,举止仍然文雅恭敬,爹问什么,就答什么。言语不多,但绝不冷场,恭维话不说,但也绝非无礼。
上至天文,下至地理,不敢说样样精通,但皆可对答如流。皇帝龙心大悦,要把落下的十六载春秋都补上一般,拉着人日日在园中观花赏石,不厌其烦。
一日,御花园里,春花初放,鱼跳雀鸣,晴日正暖。
文淑亭中,父子二人执盏对坐,只有徐明在旁伺候。
皇帝用牙签扎起块蜜瓜,送到白麟手里。
“这蜜瓜乃是南边贡上来的,在二月里,算得上罕物,麟儿且尝尝看。”
白麟微微一笑,接过蜜瓜,咬一口。
皇帝总说他脸上过于清瘦,要胖些才显富态贵气。每每进宫,话说的多,糕点瓜果也吃的不少。只是品尝美食时,总冷不丁想起林烨那见食眼开的可笑模样,嘴里清香甜蜜,心里却苦涩难言。
抬眼瞧瞧慈父,那老态龙钟的脸上,满是溺爱珍惜,看得心里,更不是滋味。
皇后嫔妃,大都拜见过了。除却皇后,那些个珠钗碧摇、千娇百媚的女子,生得如花似玉、秋水含情,却没一个人肯拿正眼瞧自己。
儿时便已受够了冷眼,心中堡垒砌得够高够坚,大可将之拒之门外。只是面前老人眼中的宠爱,却像藤蔓一般,丝丝缕缕,分分寸寸,钻进石头缝隙里,悄然无声撬开内心。当猛然间意识到它的侵略,父子间的前仇旧恨,早已被攻破重门。
然而,一声“爹”堵在嗓子眼里,怎么都唤不出口,一声“儿臣”一次次滑过舌尖,又都吞了回去。
皇帝不曾逼他,也再未提起过如烟过往,不论他自称“我”,还是“晚辈”,都不以为意,只一味尽着为父之爱,温柔而坚韧地将他拥裹。
见他没说话,皇帝拍拍手背,笑道:“朕忘了,西边常年四季都能吃着这蜜瓜,是朕糊涂,朕糊涂。”
扭头招呼:“徐明,换些别的来。”
徐公公端走果盘,退下去。
皇帝道:“这文淑亭里的一木一柱,雕龙画凤,甚得朕意。”指指远处,“含清殿中些许梁柱,亦出自魏穆言之手,待立麟儿为储,朕便把那含清殿赐给你,不论是名还是景,都清雅安静,正合你性情。麟儿看,这主意如何啊?”
白麟上京之后,第一次听皇帝说起立储一事。稍稍一怔,颔首道:“陛下说好,便是好的。”
皇帝看他一阵,轻叹气。
“麟儿学富五车,却这样随和,如何压得住文武百官的嚣张气焰?朕近来总担心不已,若他们不服,叫麟儿难堪,可如何是好?”
白麟垂睑笑笑:“我既然敢来,就敢做,陛下不必过于担忧。况且,既有王爷相助,想来不至寸步难行。”
皇帝又一叹:“江南王聪颖是聪颖,却向来我行我素,于政事并不上心,朝中势力也甚是薄弱。上回你也瞧见了,不过元宵小聚,赵瑞谨就百般刁难,你虽游刃有余,但难防伤人暗箭,你还是提防些的好。若有何困难,大可直接来寻朕。”
白麟暗笑,心想,暗箭早就来了,也早就对付过了,不过雕虫小技,不足挂齿。
道:“陛下说的是,我会留心。听太医说,陛下旧病未愈,还请保重龙体,莫要过思过虑。”
皇帝点点头,道:“是了,朕这几日琢磨着,你如今十六有余,是时候结亲了。回头朕给你挑个好姑娘,叫内务府好好筹备筹备。”
白麟大惊,“噌”一下站起身,躬身拱手。
“陛下,陛下……我、我还不想结亲。”
皇帝不解:“为何?太子没有太子妃,岂非要被天下人笑话?”
白麟眉间紧蹙,急道:“陛下,我才刚满十六,年纪还小,不着急结亲。”
皇帝看他几眼,了然一笑:“麟儿可是有心上人?是谁家的姑娘?接进宫来,叫朕瞧瞧,可好啊?”
白麟心中暗叹,一咬牙,扑通跪倒,一脑袋磕到底。
“陛下,臣万不愿因沉溺女色而祸国,万不可因流连群芳而丧志。大业未竟,安能分心,还望陛下体谅臣一腔赤诚!”
皇帝稍稍一愣,笑着把他往起拽。
“麟儿怎生说起糊涂话?历代皇家,谁人不曾拥三千粉黛,男大当婚,女大当嫁,传宗接代,承欢膝下,此乃人之常情,何来祸国丧志一说?”
白麟急得手心冒汗,俯在地上,往后爬两步,依旧脑袋着地。
提高声调:“陛下!此事,还请陛下三思!”
皇帝眼中的儿子清淡如茶,从未见过他如此失色。忙道:“麟儿快起来,快起来,这是做甚?”
白麟不依不挠,“咚咚咚”直磕响头。
“陛下!陛下不答应臣,臣就不起来!”
皇帝不明原因,微微气恼,却又怕儿子磕坏脑袋,忙招呼一旁端着果盘回来的徐公公:“快,快扶这孩子起来。”又对白麟道:“罢了罢了,朕答应就是。”
白麟惊慌未定,又磕了几个头,说了好几遍“谢陛下”,才缓缓起身。
皇帝叫他在身旁坐下,摸出帕子拭他额上灰尘,见饱满的额头上硬生生磕出一片红印子,心疼道:“磕疼没有?真是傻孩子,不愿就不愿,怎的跟自己身子过不去?”
白麟摇摇头,抿唇垂眼,暗中松口气。
此事早有预料,只不知竟来的这样快,叫人措手不及。好在皇帝素来好说话,否则,天子至尊,一言九鼎,定落得覆水难收,无可挽回。
默念十遍“阿弥陀佛”,又念了二十遍“烨儿”,心里方才平静下来。
皇帝爱惜皇儿,虽想早些抱孙子,却不想强人所难。心想,恐怕儿子年纪还小,又在外头漂泊这么些年,对男欢女爱不甚明白。等他看惯了宫中的莺莺燕燕,总有一日会松口。眼下不愿,便不愿吧。
而后又叫人拿来棋盘,父子俩下了好一阵棋,这婚事,谁也没再提。
第六十二章:父子情深忠孝重(二)
常臻对着各个分号报上来的账簿直犯愁。
以往不曾留心,竟不知任长申对于镖行账目如此疏忽大意。如今一看,真个杂乱无章,七零八落。
任长申并未采用当下最实用的“龙门账”,依照“进、缴、存、该”分项核算簿记,而是只大致记录“进”与“出”两项,还时常公私不分,随便抽取镖号进账,作为家用。故而任长申留下的总账数额与各分号报上来的总数大为不符,与银号中所记录的也大有出入。个别分号还采用其他的簿记方式,看得人一头雾水,稀里糊涂。
任老板出逃之时,还卷走了数目惊人的银两银票,近些日子稍加计算,发现能用于镖行日常运作的资金,竟少得可怜。
不禁愁叹,若非有陈显从中搭桥,源源不断带来新客源,这么个经营法,总有一日得关门大吉。
往日任长申一人掌管账簿,不曾交予旁人,也从未教过常臻如何理账。眼下常臻一面四处询问请教,一面举一反三推敲,加上刘四时不时帮他理顺头绪,却依旧闹不明白。
正连连哀嚎,却听于励敲门,道:“头儿,有客求见。”
常臻没好气:“不见不见,没瞧我正忙么。”
“是位姓陈的大人,非要见头儿不可。”
常臻气冲冲道:“什么陈大人李大人,叫他明儿再来!”
外头静了一阵,于励犹豫半晌,没走。
“头儿,那陈大人穿着身官服,怕是宫里派来的。不见……恐怕不妥。”
常臻一愣,转转脑筋。
宫里派来的,陈大人?
手脚麻利把桌上纸张拢到一旁,起身开门。
吩咐:“厅里会客,叫王六看茶。”
大步流星往厅里走,心里直打鼓。
这陈大人,莫不是陈显?
若真是,他来做甚?
是兴师问罪,还是叫自己认祖归宗?
亦或是别有他图?
顶着满头雾水,迈进客厅门槛,看见来人,心里咯噔一下,立马刹住脚。
下首座上,清癯男子一身官服,堪堪往门口瞥来。正是那日在任府瞧见的中年人——生父陈显。
常臻心情极其复杂,盯着生父,呆傻了一般,半天挪不动脚。
陈显瞧见常臻,也愣在原地。
那张脸,瞧得真真切切,清清楚楚。那眼睛与嘴唇的轮廓,分明就是记忆深处,独子的模样。
激动之下,竟红了眼眶。
他并不知道常臻早已得知真相,心里既惧怕,又期冀。怕常臻得知过往后会恼怒怪罪,却又万般期待父子可早日相认。
正犹豫着该如何开口,却见常臻目光直直钉在他面上,缓缓往前迈两步,膝盖一弯,深深叩首。
“爹……”
声音沙哑颤抖,似痛心疾首,又似感慨喟叹。
陈显心中大震,眼前一白,起身冲上前去,咕咚倒地,与儿子跪在一处,将他搂紧,刹那间老泪纵横。
“臻儿,臻儿,我的儿,我的臻儿……”
两人互相扶着,抱头痛哭,好一副千里寻亲、舐犊情深的感人场面。
王六与于励端着茶盘,前后脚进来,吓一大跳。听见那陈大人一遍遍唤着“我的儿”,震惊间面面相觑,明白了。
忙放下手里东西,一人搀一个,从地上拉起来,扶到椅中坐着,而后立到一旁,不作声响。
陈显拽着袖子,拭去眼泪,哑声道:“老父甚是失态,叫臻儿见笑了。”
常臻抹去满面心酸泪,两手奉上一杯茶。
“爹说的哪里话,你我乃是父子,即便这些年不曾相见,也是血浓于水,心心相通,无需客套。”
陈显破涕为笑,接过茶杯,放在桌上,握住常臻两手,细细打量他的脸。
“我的儿,你何时知道的,啊?”
常臻想一想,道:“去年四月,我听见爹与……呃,与任老板的谈话,便猜得其中一二。但那时诸多不便,无法相认,如今任老板远走,儿觉得,认亲再无后顾之忧,便琢磨着何日定要亲自登府。只不想,琐事倥偬,一直不得空,今日爹竟先儿一步,还望爹莫要怪罪。”
陈显满面慈爱,笑道:“无妨无妨,老父来时心里一直七上八下,怕臻儿责怪老父懦弱丢人,这些年一直受任长申掌控,竟无法脱身。”
常臻微笑道:“爹高居要职,无法脱身,定有爹的苦衷。”
陈显一叹,道:“正是如此。今日老父前来,认亲是一,此外,确实另有要事相商。”
“爹请说。”
陈显面上稍现难色:“臻儿,皇上下令追捕任长申,生要见人死要见尸,你助他远逃,能否告诉老父,他去了何处?”
常臻面色一沉,心道,果然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