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麟失笑,这丫头没读过多少书,却生的好一张利嘴。
道:“香姑娘,你若是不情愿,回去也无妨,至于我……我是没法再回去了。”
香姑娘微怔,急忙摇手:“我不是这个意思,不是这个意思。我就是气不过,说说气话罢了。”
“香姑娘,叫你在身边伺候,原本就委屈了你。若想回去,跟我说一声便是,我自不会强求。”
香姑娘皱起修眉,不满:“莫再说什么委屈不委屈,我跟着俊哥儿,心甘情愿,无怨无悔。本就是自个儿做的决定,即便是姑娘家,也断没有出尔反尔的道理。就是怕这地界污秽,反倒委屈了俊哥儿。”
白麟早知她泼辣伶俐,也知她一厢深情,问她愿不愿跟自己上京,原是想找机会好好弥补。谁知眼下竟反了过来,叫她担心受委屈。
瞧她一阵,问:“你真不后悔?”
香姑娘眨眨眼,抿唇笑:“我这会子若回去了,才真叫后悔呢。”
见轿子停下来,帘子勾开个缝瞧瞧,回头道:“得了,我气也撒完了,那些个后悔不后悔的混账话,俊哥儿也莫再提。新宅子没修葺好,皇上赐的宝贝倒先下来了,左一箱右一箱,都要登记在册,秋烟还等着我帮手呢。我先去了。”
灿然一笑,掀开轿帘,跳下去,拈着帕子小跑走了。
入夜,白麟盯着床前华丽的纱幔,了无睡意。
披上袍子,悄悄起身,并未惊动歇在隔壁的香姑娘。点亮烛火,取来纸笔,坐在桌旁。捏着笔想了想,一笔一划写道——《代语集》。
金瓦朱墙,高林广厦,宝马香车,罗裙锦履。然,不及宛海五分。
穹不若海清,云不比浪净,雨不胜秋水,花不抵倾城。夜半魂悲,深闱万千枯骨;人心藏刃,涕笑皆无真情。
叹兮,奈其何?
吾思君如痴,念君若狂,寤寐思服,辗转反侧。然君未随吾入京,实乃幸也。
深海斛珠,安能沉埋污沼;十五皓月,岂可幽隐重云;碧蕊春花,非香丘不可生;玉指璃心,非清涟不能濯。
杜康入肠,忘忧解愁。
来日,君可否代郎,品余晖两缕,酌梅枝一壶?
第六十章:良朋重聚别有意(一)
聿文街位于泓京西北靠近铜镜湖的仁安坊。街两侧飞檐高阁,气派非凡,往来皆乃贵绅名士,不然便是富甲商贾。
几位华衣公子,刚从国子监放课回来,正有说有笑,悠哉乐哉踱进聿文街。其中一人,青衣似水,玉带高冠,风姿卓绝,鹤立鸡群,正是柳家三公子——柳昭玉。
柳府正门就在聿文街口,几人还没走到门口,便停下脚步,面面相觑。
只见柳府正门大畅,地上约莫堆着十来个朱漆木箱,缠着大红绸,里里外外立着好些小厮,有的站在外头看箱子,有的正搭手往进搬。
柳昭玉眉一敛,快步上前,叫来门童,问:“怎么回事?”
门童见少爷回来,跟瞧见救星似的,长松一口气:“哎呦三爷您可回来了,府里没个正主,小的们都拿不了主意。”
把柳昭玉拉到一个箱子旁,指指绛色封条上的字:“您瞧,这海静郡王昨个刚被泼了粪,今儿礼就送上门了,您说说,这可怎生好?”
柳昭玉扇子点点大门:“爹不在,二哥也不在?”
柳家大公子已成家,自立门户,故而不住在府上。
“可不?”大冷的天,门童竟急了一头汗,“王府里送来东西,这门也不敢不开啊,可开了门收了礼,还如何跟老爷交代?三爷您赶紧给拿个主意吧。”
柳昭玉四下打量打量,指指一位个儿高的小厮,对门童道:“你去把他叫来,就说我要问话。”
“哎。”门童应过,飞奔过去,将那小厮拉过来。
那小厮穿着身土黄色的素色衣裳,低头垂首,直被拽到柳昭玉眼皮底下,深深弓腰作揖。
“见过柳三爷。”
柳昭玉觉得这声音好生耳熟,却又一时没想起来在哪听过。
问:“这礼是怎么回事?”
那小厮依旧抱着拳,稍稍抬起头,脸上带笑:“小的奉海静郡王命,来给三爷送赔礼。”
柳昭玉瞧见他的脸,一惊,再上下打量几眼,“啪”一声打开折扇,遮住面上讶然之色,道:“来人。”
那门童跑来:“三爷请说。”
柳昭玉挥挥手,提高声调:“叫他们把里头的箱子搬出来,全退回去。有人问起,就说是本公子吩咐的。”
门童猛抬头:“三爷,这……这岂非要得罪那郡王了?”
柳昭玉在那小厮面上扫一眼,躲在扇子后头笑,嘴里却道:“不过是个庶王,旁人连粪都敢泼,这礼又有何退不得?快去。”
那门童应了,挠挠头,很是不安。心道,三爷平日里周全圆滑,今儿真是奇了怪了。走出几步,还停下来回头望望,却见三公子负手立在原地,摇着折扇,一身风轻云淡、浑不在意,只好叹口气,跑进门去了。
柳昭玉跟几位友人道完别,转回头来,眼角里斜睨那小厮一眼,道:“你过来,本公子给海静郡王修封书信,你替本公子转交给他。”
那小厮恭恭敬敬应过,垂首跟在身后,一路跟进柳昭玉书房。
柳昭玉反身关上门,把小厮扔在地中间,自个儿坐到桌边,悠闲斟茶。
待品完一杯,才勾勾唇角,斜眼瞧着那小厮。
“海静郡王与人交而不信,可恶,可恨。本公子遇友不慎,可叹,可气。”
白麟一笑,过来也坐下,一肘搭在桌上。
“还请柳三爷示下,如何瞧出小人就是海静郡王?”
柳昭玉含笑一哼,倒了杯茶,推到他跟前,指指他那小厮衣裳:“郡王,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若想叫人瞧不出,素色衣裳底下就莫配那腰牌。”
白麟微愣,低头一瞧,那衣裳箍在身上,恰恰勾勒出腰牌的形状。
摇头笑道:“是我疏忽了。昭玉火眼金睛,洞察细微,在下自叹不如。”
柳昭玉眼里满是亮光:“郡王莫要自谦,郡王本事大得紧,昨日一计‘踏小人如粪土’,闹得满城沸沸扬扬,叫人好生佩服,刮目相看。只是不知轿夫们鞋底子刷干净没有,莫把那熏天臭气带进王府里,熏臭了郡王自个儿。”
白麟“哈”一声,伸出食指点点他:“昭玉这张嘴,能化臭腐为神奇。来日若真被熏臭了,你可得替我扇干净。”
柳昭玉抱臂靠坐,一声轻笑。
“怎么,郡王上京没几日,刚进宫探了探深浅,就琢磨着拉拢党羽了?”
“昭玉乃是在下知己,何来拉拢一说?”白麟笑笑,“不过,柳三爷才高八斗,人情练达,乃是块肥肉。虽还未仕宦,但已有好些人盯着你眼红流涎。若不早下手为强,被旁人抢了去,叫在下如何是好?”
柳昭玉挑高尾音“哦”一声,饶有兴趣眯起眼,“本公子向来公私分明,虽是知己,也难免阴差阳错,政见不一,到头来各事其主,翻脸不认人。你就那么自负,认定我会甘愿俯首称臣,随你冒险闯荡?”扇子在虚空点点,“赵瑞谨不提便罢,但那赵瑞德,乃是堂堂君子,与我也是相熟的,也从不干你这些偷鸡摸狗、欺瞒友人的勾当。为何我就不会随了他去?”
白麟抬手作揖:“还请柳三爷看在那几箱子赔礼的份儿上,原谅在下。至于跟不跟在下闯荡,实在不敢妄加揣摩。”
柳昭玉眼皮一抬,道:“几箱子赔礼,早叫人抬了回去,可不能再拿它说事。”
白麟淡淡一笑:“昭玉退礼,做的是面子功夫,专摆给人瞧的。一来给柳家留了后路,二来,也给在下留了机会。”
柳昭玉道:“你倒说说看,如何个后路法,如何个机会法?”
白麟看着他,正色道:“柳家世封开国候,柳老爷于政事却一向不偏不倚,或者说,不甚过问,柳家三位公子,两位在朝中任职,遇事却能躲就躲,能避就避。海静郡王的礼如数退还,别家的礼,素来也送不上门。至于柳家三公子,乃是人中俊杰,出类拔萃,广结友朋,政见却也保持中立。如此一来,不得罪任何一方,动乱之际,柳家方可全身而退。”
柳昭玉似笑非笑:“知道的还不少。”
“我不过现学现卖罢了,都是从王爷口中问出来的。”
柳昭玉支着下颌,漫不经心道:“你既然都知道了,再来找我,岂非多此一举?”
白麟眼中精光一闪:“这话得反过来问。我的目的昭然若揭,昭玉既然已经知道了,为何还迎我进来,为何——还不送客?”
柳昭玉侧过头,微扬下巴看着他,挑唇笑:“这就是你所说的机会?”
白麟语气笃定:“正是。”
柳昭玉打开扇子,慢悠悠地摇。
良久。
“林公子如今可在京里?梅园一别,倒有些想念。”
白麟面色一滞,垂头苦笑:“他不愿来。”
柳昭玉瞧见他神色,不由纳闷,“袁道成日叨叨,说林小哥儿好生随和旷达,下回见面,定还要豪饮三大坛。他为何不愿来?”
白麟揉揉额角:“这事……说来话长。”
柳昭玉瞧他一脸抑郁为难,便没再继续问。压低声音,道:“白麟,你来我府上,品茶闲坐也好,谈论朝政也罢,总归不方便。城郊有一处清净地方,平日里我闲来无事,总一个人去坐坐,并无旁人知晓。回头若真有事相商,捎个信儿给我,我带你去瞧瞧。佳酿没有,美景倒是有的。”
白麟一愣,不禁感激涕零,起身,一拜到底:“多谢昭玉。”
柳昭玉也不起身,心安理得受他一拜。
“我并未答应你什么,你也不必致谢。我柳昭玉并非大公无私之人,相反,我向来谨慎,凡事都得掂量掂量利弊,再做决定。帮你出谋划策,可以。至于参不参政,要不要冒险作你的门客亲信,却要看你的表现。”
白麟依旧弓着身子:“我明白。”
柳昭玉点点头,接着道:“爹和我们几个兄弟,并非贪生怕死之辈。但是,柳家上下,从国公到小民,少说也有五六百口人。泓京柳府任何一举一动,都牵扯到整个宗族。我不能因为一己私愿,将族人推上险境。你是明白人,定不会因此生怨。”
“自然不会。不过,在下确有一要事,想请昭玉倾囊相助。”
柳昭玉握着扇子,在他肩头敲敲:“行了,堂堂郡王给个草民行礼,甚不像话。往后也莫要再自称什么‘在下’,万一称成习惯,大庭广众之下脱口而出,岂非叫人笑话?”
白麟直起身,沉声道:“昭玉,我在朝中的处境,你可有所耳闻?”
柳昭玉微微颔首:“道听途说过一些,其余的,猜也猜得着。江南王凭空冒出个儿子来,还被召进宫去面圣。这消息有如平地炸雷,闹得人尽皆知,想听不见都难。”
“嗯。”白麟负手而立,看向书案上精摹细琢的青玉笔架,“林烨不愿随我上京,但答应帮我寻访卧龙凤雏。但我心里并无候选,所以,想请你帮我拟一份名单,回头好交给他。”
柳昭玉一惊:“这般重任,他一人如何承担的起?”
白麟轻叹:“不瞒你说,我确实稍许担忧。但又不愿眼睁睁看着他埋没才华,故而想放开手来,叫他试上一试。若实在不行,我再想别的法子。”
柳昭玉看着他,沉吟半晌,道:“好罢。容我想想,过些日子知会你。”
白麟又道:“是了,袁道是否还宿在上回说的地方?一会儿我还想和他会上一会。”
柳昭玉站起身:“先前住的地方租银太贵,他担负不起,又不愿受我济助,便在城南白栏坊草巷另租了间便宜屋子,从巷子东头进去,右边数第五间便是。他比我好说话,一人吃饱全家饱,也没那么多顾及,想来不会为难你。”
白麟笑笑,又道了句“多谢”。
柳昭玉拉开门,对着门外,朗声道:“给海静郡王的信,好生交到他本人手里。告诉他,郡王美意,在下心领了,这礼却是万万不能收的。去吧。”
白麟拜谢,躬着身子往外走。
走到他身侧,顿顿足,忽然挑唇坏笑。
“昭玉明察秋毫之末,却还是疏忽了一点。”
柳昭玉回头,诧异道:“什么?”
白麟做个揖,用只有两人能听得见的声音道:“昭玉乃是高洁雅士,我也绝非要用金银财宝贿赂你。那十几个大箱,里头装的都是柴薪。”
柳昭玉微怔,心里“嘿”一声,扇尖指着那背影,喝道:“等等!”
白麟转过头来,浅笑:“三爷还有何吩咐?”
柳昭玉乜着他,一哼,小声道:“出门右转,出聿文街,向南五十步,墙角有口老井,在那儿等着。”
第六十章:良朋重聚别有意(二)
泓京城,方圆五十余里。北临铜镜湖,南至御龙岭,皇宫坐落正中,宫外分作九九八十一坊及东西两市。御龙岭绵延几百里,坡北底下山坳里,乃是贫民聚集的白栏坊。
柳昭玉换上便服,白麟装作小厮,跟在后头,为了不打眼,又特地往脸上抹了一把土。
两人叫了辆车,打了壶酒,从城西北直奔城南端。
待下了车,白麟四下里看看,不由吃惊。
这白栏坊处处破棚烂屋,住户大都是生活贫苦的匠人。遍地阴沟稀泥,空气污浊不堪,竟比宛海贫民窟更不堪入目几分。
柳昭玉连脚下看都不看,轻车熟路往小巷中穿行。任凭泥水溅满鞋袜,沾满衣摆,也丝毫不显厌恶。回头瞧见白麟微蹙的眉间,谐谑道:“怎么,可是嫌脏了郡王尊衣,污了郡王尊眼?”
白麟紧跟其后:“我并非金枝玉叶。”
柳昭玉跨过横在地上的一只破铁锹,道:“既不嫌恶,想必是为袁道深感痛心了。”
“正是。”
迎面奔来只遍身癞疮的野狗,挡在路中,凶神恶煞,不住吠叫。
柳昭玉脚步微顿,正要贴着墙角避开,却听身后一声唿哨,那狗倏然退后一步,蔫耷耷“呜呜”两声,跟见到克星一般,惊恐万分,扭头逃走。
柳昭玉挑眉:“此乃何等妖功?原来郡王还会说畜生话。”
白麟一笑,这人今个一改清雅之相,话里带刺,谐谑不断,一会儿见了袁道,定还要好一顿挤兑奚落。
道:“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此等妖功,想来昭玉比我更在行。”
柳昭玉唇角一挑,顿觉此人着实可恨。可惜说出去的话,泼出去的水,不然,刚才在府里那一番言辞,定要全盘收回不可。
鼻子里哼一声,接着走路。
白麟兀自乐呵一阵,道:“昭玉,袁道既不愿受你济助,平日靠什么谋生?”
柳昭玉头也不回:“杂耍,背柴,卖野菜,挑担子,帮人写信念信,支摊子卖字画,能干什么干什么。”
白麟大吃一惊:“这怎么行?”
“更有甚者。上次跟着郡王无度挥霍,住了回湖畔客栈,为还我银子,连粪都挑过。”
白麟噎得说不出话,支吾道:“我……我不知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