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王和白麟不以为意,各人有各人的打算立场,海静郡王如今处处受人排挤,那些个有眼力后劲儿的,自然唯恐避之不及,绝不可能登门造访。
不来便不来,人少还清净,省得一见面,堆上假笑,相互恭维,比吞了臭虫还恶心。
竣工前,白麟带袁道来宅邸瞧过。袁道对府上楼宇山花赞不绝口,满怀憧憬,说来日攒够家底,也得置办个像模像样的。
白麟见状,便想方设法说服袁道搬到府上来住。先说郡王府门可罗雀,多个人气儿,也撑撑场面。再说好友难得相聚,同住一处,可随时谈诗论酒,解闷说话。
袁道脸皮薄,说什么都不依。
白麟只好脸一沉,说皇亲贵胄,哪个不讲究面子排场,即便袁道不介意,自己不介意,但旁人可都明里暗里盯着呢。门客住在臭气熏天的贫民坊,若传出去,叫郡王这脸还往哪搁?
袁道没见过白麟发火,闻言目瞪口呆,还以为友人一夜间变了性情,竟然将尊卑高下挂在嘴边。
正欲理论,却见白麟抚掌一笑,说恰好府上缺名典膳,虽是个芝麻官,跟政事也八竿子打不着,但好赖是个差事。他若不愿白住,便接了这八品小官罢。租银不必再出,饷银自个儿攒着。有钱走遍天下,无钱寸步难行,郡王府出去的人,挥金如土不敢说,但总不能穷得叮当作响,连讨老婆养孩子都供不起吧?
袁道哑口无言,却再找不到理由推却,想想村里那一亩三分地,念念家中七旬老母,再摸摸兜儿里几枚铜板,权衡半天利弊优劣,答应了。
故而这席上,除却如约而至的兴王父子、江南王及白麟,还另有袁道,以及号称“无宴不欢”、被赵瑞德硬拽来的的柳三公子。
女眷酒桌摆在后园里,并不跟他们这群大老爷们一处吃喝。
席间,觥筹交错,谈笑风生,在座皆乃淑质贞亮,英才卓砾,上回宫中一聚,便已知分晓。此刻抛却争储政事,只论琴棋书画,诗酒茶花,竟凭空生出相见恨晚、相知相遇之感。
柳昭玉与白麟互为伯牙子期,今日高谈阔论可以,吟诗作赋也成,就是不能表现出与白麟早已相识。那别扭做作劲儿,看得袁道实在忍不住,暗地里不停窃笑。
酒过数巡,四位晚辈推说酒力不支,想去园中吹风醒酒。
两位王爷年纪相差不大,儿时曾互为玩伴,知根知底,甚是相熟。借着酒劲,行令猜拳,骰子赌钱,返老还童似的,玩得热火朝天。
听闻他们要离席,两人二话不说,眼都不抬,紧张兮兮地攥着酒杯,盯着桌上滴溜溜打转的铜钱,挥手就允了。
白麟引着他们往园中去,赏月下假山流水。
郡王府原是前朝一户富商购建的山庄,可惜还没建好,人就撒手西去。后来有亲王看对了眼,买下来改作避暑别馆,却也没住几回,就远赴封地。而后一直空置,几度转手,这才到了海静郡王手中。
那富商原是皖州人,山庄依照他的偏好,也修作了江南水乡的风格。山庄修筑历时十五年,端的是精雕细琢,处处为景。园子不大,却池秀叶茂,庭院错落,风亭月榭,水木相映,修葺后焕然一新,更显精致灵秀,颇合江南王口味。
王爷被召进宫汇报进展,眉飞色舞将宅子夸得天花乱坠,还玩笑说要把那老宅卖掉,赖在这儿不走了。皇帝对此十分满意,同时也不忘指着他好一顿笑话。
此时幽风静静,垂柳青青,几人漫步曲径,看似赏景,实则各怀心事。
白麟望着园中花草树木,心中骤然涌起浓烈的思念。
无限清景,却没有情郎在侧,良辰美月,却没有爱侣相伴。景致再怎么美妙绝伦,也比不上烨儿那双澄澈的眼。友人再如何心照神交,也比不上与烨儿两心相印。真个“寂寞无人见,黯黯梦云惊断”。也不知烨儿在做些什么,是胖了,还是瘦了,睡得好不好,吃得香不香?也不知他是不是已经出发,初春时节,最易受风寒,不知他带没带够厚衣裳?
思情隐藏得再好,也被柳昭玉一眼看穿。他静静走在白麟身侧,偶尔抬眼瞧瞧,始终一言不发。自己的心意,虽刚冒出芽苗,却无论如何都得收敛好,藏掩好,不能让他知道。苦涩归苦涩,但知交一场,不能因为儿女情长而一刀两断。日子还久,寿数还长,保不定哪日就累了,淡了,忘了,不在乎了。莫逆之交,刎颈之谊,想来与鸾凤和鸣同样深切,没什么不好。
赵瑞德在几人面上扫一圈,停在白麟侧脸上。心道,此人堪比陆海潘江,若非争储一事让彼此被迫互为敌对,倒真值得倾心一交。只是总觉得看他不透,不似刻意隐瞒,倒像有意韬匮藏珠。不过庶子靠山太弱,此一计倒不失稳妥。
袁道原不爱矫情,此时却不由心生怅然,暗暗攥拳。郡王如此卓尔不群,却又谦和善意,将自己拉出泥沼,脱离苦海,往后若不鞠躬尽瘁,助他一臂之力,实在于心不安。
几人正各想各的,假山背后突然传来清脆的环佩声。
白麟脚下微顿,试探问:“可是惜妹妹?”
假山后冒出个小脑袋,发髻上的金钗银钏,在月下闪闪发亮。
“麟哥哥,如何知道是我?”
女孩子见同行还有好几个男子,不由往后缩了缩。
白麟笑笑:“我猜你不喜欢同女眷一齐说话儿,定又早早吃完,到处闲逛去了。”
女孩子嘻嘻一笑,又扁扁嘴:“姑娘家那些个玩乐,除了掷铜钱,就是谈女红,好生无趣。听久了,人都打起瞌睡来。还不若喂喂鱼看看花,赏赏这园里景致。”
其余三人听白麟唤的是“惜妹妹”,便知她乃是江南王独女赵瑞惜。又见她这般活泼开朗,全不似官家小姐温柔娴淑的模样,不由哈哈大笑起来。
赵瑞惜再爽朗,毕竟也是个闺中女子,被一群少年才俊笑话,不由害臊羞赧。却又奈不住寂寞,红着脸,扭扭捏捏蹭过来,躲在白麟身后,拽住他袖子,小声道:“麟哥哥,你们要去哪儿?可否带我一起去?成日待在府里,找不着人说话,闷得紧。”
白麟潜意识里总觉得她像林烨,平日里便对她多有照顾。听闻此言,便在各位友人面上挨个看一遍,以征求意见。
几人都是高风亮节的雅人名士,深谙巾帼不让须眉之理,见女孩子如此不拘小节,甚觉可爱,便都含笑点头。
白麟冲她一笑,指指前路:“我们也不过出来醒酒,去前头水榭歇息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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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人在水畔榭中坐下,白麟将几位友人一一介绍给赵瑞惜。
此榭名“日夕”,出自“山气日夕佳”一句。屋顶歇山卷棚,榭内开畅通透,靠椅斜对水面,举目凌波映月,远处茂林绰影,无限幽然清净。
赵瑞惜坐在白麟身旁,听他挨个介绍,眼睛却一个劲往柳昭玉脸上溜。虽说夜晚光线不佳,但那清幽月色,如烟如缕,将他笼罩其中,直叫那鼻子眉眼,更显容姿似玉,举手投足,端的绝代风华。
姑娘家正值青春懵懂之时,逐渐开始明白男女有别,授受不亲,女大当嫁,相夫教子。这一眼又一眼的看去,只觉脸上愈发热烫,心里砰砰乱跳。不由攥住胸口衣襟,不敢多看,却又万万忍不住不看。
白麟虽也英俊,却是哥哥,从未有过非分之想。赵瑞德虽也文雅,年纪却稍显长些,不太合适。至于袁道么……太普通,断断比不上柳昭玉。
柳昭玉察觉到女孩子的目光,不声不响,隔空投来个温和如风的笑容。
赵瑞惜脑袋里“嗡”一声响,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缩进白麟背影里,脸冲着湖面,只从眼角里小心翼翼往回瞥。还好夜色朦胧,瞧不真切,否则不知得尴尬成什么样。
赵瑞惜不擅遮掩,白麟心细擅察,只一眼,就瞧出妹妹心思。勾唇一笑,把这事默默记在心上,打算等赵瑞惜年纪再大些,便跟王爷提一提,再捎带问问柳昭玉的意思。这二人金童玉女,又门当户对,甚是相配。两边若都首肯,能成人之美,也算一桩善事。
烨儿老念叨要积善成德,这辈子欠下的债太多,能积一点儿是一点儿。债欠的多,路途也着实跌宕坎坷。但愿那日在日芒山宁儒禅寺烧的高香能显灵,后半辈子能少经些波折。
虽说年轻人不怕漂泊,但近来却不知为何,越发想安定下来。许是经的事多了,竟无端生出些许倦怠,或许仅仅因为烨儿不在身旁,少了个盼头,干什么都提不起劲头。
前些日子王府屡遭暗算,虽都是小打小闹,却好生惹人厌烦。兔子急了还咬人,更何况他白麟从来就不是只兔子,真当他脾气小好欺负,可谓大错特错。只不过瞧见江南王那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悠哉模样,也不禁暗忖,何必呢,与其跟小人争高下,倒不若养精蓄锐,厚积薄发,多想想烨儿的训劝,多跟贤者打打交道,多琢磨琢磨如何才能稳稳当当得储,如何才能不纳妃生子。
想起纳妃……皇帝老爹虽说出于好意,却是哪壶不开提哪壶。
费尽周折,看遍荒唐,终得了这么个郡王封号,这储位又不能说放弃就放弃,否则,这一两年来的落魄奔波,与烨儿的分分合合,岂非都成了一场徒劳?
又不能效仿几百年前那个玩世不恭的出格皇帝,封个男皇后,百姓定然不齿,烨儿肯定也不愿。
唉……头大……
柳昭玉忽想起什么,转回脸来问:“郡王,皇上可提过何时入籍?”
“白麟”这个信口拈来的名讳,只有在三人单独相处时才用。此时有赵瑞德在旁,再这样称呼,不合情理。
白麟回神,点头:“皇上提议,下月初二乃是黄道吉日,就选在那日入籍归宗,已着礼部和鸿胪寺去办了。只不过亲王庶子入籍,本不必大费周张,宗室庙堂中祭拜一番便罢。”
柳昭玉又道:“听闻皇上有意叫三位小王去各部见习,可有此事?”
赵瑞德答:“确是如此。虽并未正式宣布,但私下里问过大家的意思。”
“德兄想去哪儿?”
“我已自请去吏部,赵瑞谨想去户部,”看向白麟,“瞧郡王的意思,似乎更愿去兵部。”
柳昭玉瞅瞅白麟,挑眉一笑。
这小子,是想亲自参与一场胜仗,换得旗开得胜么?
第六十五章:忠臣已去善子效
出了门,不比在府里,时刻都得多个心眼,动动脑子。
这样对林烨反倒好,不必成日憋在屋里,动不动睹物思人,愈发伤心。
林府之外,天还是那片天,看起来却清爽不少,人还是那群人,细瞧去也并非都愁云满面。
他心里装着事,分散了心力,身子虽还虚弱,却有股凭空而来的精神气,督促着腿脚不断前行。
给林府留下的信里,自不能说明去处,也不可道出缘由。便撒了个弥天大谎,说常臻派人来,把他接去泓京小住,叫大家尽管放心。
他料定常臻万事缠身,短时间内绝不会回宛海,往后时不时写封信回家报个平安便是。
等哪一日常臻发现自己不见了……以后的事,等以后再说吧。
林烨在宛海外郊找着间不起眼的驿馆,住了几日。
其间先去置办送给杨家的赔礼。
白麟给的银票数额之大,足够林府一年的花销。林烨一遍腹诽这厮一掷千金,忒奢侈浪费,一遍沿着安顺大街走走看看。
白日里骑马太打眼,一个不小心遇上林府下人,可就要露馅儿了。牵着匹马,还得四处找马桩,实在不比徒步来的方便。
慢吞吞走了没几家铺子,突然转念一想,他杨老板是个商人,什么奇珍异宝没见过?还不若送些宛海特有的物事,贵贱倒是其次,图的就是个新鲜特别。
转身就往回返,直奔煮酒栈。嬉皮笑脸缠着方老板,非要买他那压箱底儿的宝贝。
方有源很是为难,那几坛海龙酒已经存了近十个年头,自己都不舍得喝,更别说一口气全卖出去。
林烨探出身子,趴在柜台上。
“哎哎,方兄,莫急着一锤定音,我倒有个主意,你且听上一听。”
方有源拨拉着算盘,头都不抬。
“你说。”
林烨把脸凑在他跟前,满眼精灵古怪。
“我知道方兄是个雅人,开酒肆、买茶园、窨制‘雪霁梅芳’,都不为赚钱,只为自个儿图个乐子。但如若有钱可赚,何乐而不为哉?”
“嗯,接着说。”
林烨挪到柜台侧面,替方老板整理桌上乱七八糟的账簿。
“如今四方战乱,年头不好,方兄若不想法子变通变通,这酒肆,恐怕就开不下去了。”
方有源停下手,抬起眼皮瞅他一眼,笑了。
“你自己的玉器铺子不曾变通,反倒来劝我?真个怪哉。”
林烨摆摆手:“不一样不一样。玉器存着放着,等日子好起来,能卖大价钱。可这酒入回肠,隔日一泡尿,‘唰’就没了。万一战火烧到宛海来,逃命的谁不是裹走金银玉器,哪有人出逃带酒的?你说说,是不是这个理儿?”
方有源见他似有长篇大论要道,便伸手把他延入雅座,叫小二看茶。
“理倒是这个理,但这与海龙酒有何干系?”
林烨在他对面坐下,打开扇子慢慢摇。
“你可知,我买海龙酒,是为了送谁?”
“谁?”
“杨氏商行,杨老板杨温。”
“哦?你如何识得他?”
林烨摇摇头:“不识得。只是我兄弟欠下杨老板一个人情,叫我替他送些礼,道个谢。我琢磨半天,想不出还有什么物事比你这海龙酒更新鲜有趣,故而想向你讨来,花多少银子倒不成问题。”
方有源接过茶壶茶杯,倒两杯,推一杯到他面前。
“以你我的交情,不谈钱。你若想尝尝,送你一坛都成。”
林烨一笑:“是是,早知方兄不爱钱,我也就是这么一说。”喝口茶,道,“这么说吧,海龙酒乃是大补之物,方兄不过三十出头,实在不宜喝。倒不若送给年过五十的杨老板,我好替兄弟还了这人情,再跟杨氏商行合计合计,看看这酒能不能销到南洋去。”
方有源从未往这上头想过,不由一奇:“南洋?”
林烨点头:“我听我兄弟说,南洋那地界,将大铭来的货物供为天上神品。不论是绫罗绸缎,还是玉器瓷器,卖时价钱能番好几倍。杨家商行以此发家,也致力于此。你这酒肆的酒,原就稀罕别致,若能远销南洋,也算另寻个出路。”
方有源琢磨琢磨,问:“淬玉斋的玉,也堪称稀罕别致,你为何不打算这么干?”
“我?”林烨摸摸脑袋,嘿嘿笑,“你也知我这性情,三天打鱼两天晒网,没个长性。况且,淬玉斋年头太短,人手也不够,往后若有机会,再说罢。倒是你这煮酒栈,小弟我甚是喜爱。若开不下去了,叫我去哪儿讨好酒喝?”
说是这么说,眼睛却不由自主往靠海的那张桌子瞟去。只不过那儿如今空落落的,再也没有人坐在对面,用黑漆漆的双眼投来温柔爱意。
方有源只道他好意,也觉这事大可一试。
沉吟片刻,道:“这么着吧,海龙酒,我分你一半,自己留一半,喝不喝的,并非那么重要,不过是个爱物。银子么,你爱给多少给多少,我也不计较。至于远销南洋一事,你且试试,成就成,不成便罢。上一季的‘雪霁梅芳’,还剩下些许,你也一并拿去罢。杨氏商行势力广大,万不可得罪。”
林烨撤回目光,眉开眼笑,拱手一拜:“多谢方兄。”摸出几张银票递给他,“前阵子瞧见几个药酒配方,甚是稀罕。印象里你好这口,就留了个心,回头都给你抄来。其中一个乃是蛇酒方子,令尊腿脚不好,偶尔喝几口,定有所裨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