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七章:舐犊情切思更深
皇帝赵诚基躺在龙榻上,睁着眼,望着天花板。
“徐明。”
徐公公正站立一旁,闻言躬身:“皇上。”
“江南王为何还没进宫?”
徐公公笑道:“皇上心急了些,几位王爷还都未到。”
皇帝默默点头,阖上眼小憩。
过了一阵,有小太监进来传话,见皇帝正睡着,便贴在徐公公耳边小声嘀咕。徐公公点头应过,挥手打发走了,转头冲皇上道:“皇上,江南王适才传话来,说晚宴之前,会领海静郡王先来拜见皇上。”
皇帝猛然睁眼,面露喜色,扭头瞧瞧天色,一骨碌坐起来,急切道:“徐明,快快,这都寅时了,快给朕更衣。”
徐公公喜孜孜应了,扶皇帝下床,边更衣边道:“皇上虽心情好,但奴才还是不得不提醒皇上一句,人前可千万莫露馅了。”
皇帝笑容满面,连称知道。
刚换完龙袍,便有内侍进来禀报,说十二王爷与海静郡王的轿辇已进了泰和门,约莫半刻钟就能到。
皇帝难得兴致高昂,在宫门口一圈圈踱步,时而翘首眺望,时而搓手驻足,一张老脸开了花似的灿烂。
徐明站在一旁看着,也跟着笑,心道,老小老小,皇上如今年过花甲,竟跟孩童似的,喜怒愈发形于色。笑着笑着又犯起愁,上回瞧着那庶子虽相貌堂堂,却是个倔脾气,万一心怀忿恨,跟生父起了争执,该如何是好?
心里琢磨,却不忍心开口。皇帝龙体欠佳,好容易有些高兴事儿,实在不愿泼冷水。只好默默求菩萨保佑,但愿赵瑞麟千万别给皇帝添堵。
皇帝忽然停步,轻咳一声,挺胸抬头,负手正正立在门口,浑身上下都镀上一层日光,凭添几分气势与威严。
须臾之后,江南王率先跨进门槛,白麟随后迈进来。两人俯身跪拜,异口同声道:“皇上万岁万万岁。”
皇帝朗笑,道:“平身,快平身。”一手拉一人,目光却全钉在白麟身上。
白麟起身抬眼,对上皇帝目光,心里一颤,竟有片刻失神。
那长眉朗目,虽显衰老无神,却分明与自己一模一样。
他当真是……当真是生父么?
皇帝把人拉近内室,遣走旁人,紧紧攥着白麟两只胳膊,上上下下打量,忽然就红了眼圈。望着白麟的眼睛,颤声道:“徐、徐明,快,快,快去把朕的画像拿来。”
白麟适才还略带怨气,可见面前老人这般和蔼慈祥,气一下消去大半。想起林烨说只当他是个犯下错误、望子心切的可怜老人,心中不禁涌出些许怜悯,礼貌性地淡淡一笑。
皇帝瞧见那笑容,心里一抖,眼泪夺眶而出,布满皱纹的手抚上他面颊,一下下摩挲,试探着唤:“麟……麟儿,麟儿……”
白麟微怔,僵在原地,不知如何回答。无措地望向江南王,却见他只是笑着点头,并不急着逼他认父。
徐明一路小跑,捧着肖像回来,瞧见这一幕,鼻子也阵阵发酸。
江南王很是欣慰,接过卷轴画像,小心展开,举到两人面前,笑道:“瞧瞧,若不仔细看,还以为是给麟儿画的呢。”
徐明在旁附和:“可不是,连神态都差不离。”
白麟往画像看去,也是一惊。
除却装束天差地别,那眉眼,那鼻子,那耳朵,简直如出一辙。怪不得不像狼主,怪不得也不像娘亲,原来跟生父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转头再看向皇帝,“爹”万万唤不出口,但目光已不由自主柔和下来。
皇帝激动地满脸通红,病态一扫而光,擦去眼泪,拉着儿子不放手,一直拽到软榻上,唠唠叨叨询问。
“麟儿,朕叫你麟儿,可好啊?”
白麟点点头,没说话。
皇帝不知他性情,见他不声响,还以为他不愿意,心虚道:“你可还有别的乳名?若有,朕还按原来的唤,可好?”
白麟勾勾唇,道:“并没有,就依陛下罢。”
皇帝笑弯了老眼,在他手背上一个劲轻拍,转头问皇弟:“容基啊,麟儿府邸可都置办好了?”
江南王站在一旁,欣赏父子情深:“皇兄圣旨下得急,还未置办妥当,臣弟安排麟儿先委屈在老宅了。”
“那怎生好?”皇帝好容易得来个皇儿,只愿捧在手心里,听见“委屈”二字,老大不乐意,连连摇头,对白麟道:“委屈麟儿了,麟儿可愿搬进宫中住些日子,陪朕好好说说话?”
江南王在心里翻个白眼,暗忖,江南王老宅又不是残垣断壁,有何住不得?太子就算没疯傻,也傻的够呛,原都是被你这个爹宠坏了。再说,麟儿如今的身份,如何在宫中住得,这老头子可是高兴糊涂了?
向前一步:“皇兄,此事还请三思。”
皇帝愉悦得头脑发晕,把皇弟晾在一边,忘了赐座,连白麟如今乃是江南王庶子一事,也忘到了九霄云外。
经他提醒,竟还愣了一愣,不明所以。过得好一阵才想明白,一拍脑门,尴尬笑道:“瞧朕一高兴,竟糊涂了,罢了罢了。”又仔细嘱咐江南王:“有何需要的便说,麟儿初来乍到,想来不甚习惯,切勿惊着吓着,衣食住行也好生照顾着,莫要病了累了。回头着人带他在宫里四处转转……算了,得空朕陪他各处看看罢,这宫里大得很,名堂也多的很,旁人解释不清,想来会疏漏好些趣事。”
这回不仅江南王翻白眼,白麟神色平淡,暗自也觉好笑。心道,这么个老爹,放在民间,得是多慈祥善良、承欢膝下的老头子,可惜不巧生在皇家,还是这么个懦弱性子,真是造化弄人。
皇帝见白麟很是寡言,便道:“麟儿莫要拘谨,朕跟十二弟都是你的亲人,有何烦扰,但说无妨。”
白麟无奈,只好道:“多谢陛下。”
皇帝叫徐明去备茶点,拉着白麟,接着问东问西。
“麟儿可喜欢听戏?近些日子西边战事紧,但既然麟儿来了,朕还是召了戏班子入宫,也算是给你接风。”
白麟不忍驳他面子,便道:“儿时听得多。”
皇帝乐呵呵道:“朕想着,你自打西边来,漠子戏班虽好,但想必不够新颖,便着人寻了泓京极富盛名的落云班来,朕听过两回,风致唱腔,都算得上绝佳。麟儿可有偏爱的一出?”
“《霸王别姬》。”
皇帝握着他两手,连连点头:“朕也喜欢这出。”说罢目光一转,张口就唱:“骓不逝兮可奈何,虞兮虞兮奈若何?”哈哈两声,摆手道,“老了老了,唱得不好,叫麟儿见笑了。”
白麟听见那句“虞兮虞兮奈若何”,不由愣了一愣,硬是将它解作了“烨儿烨儿奈若何”,心里骤然惆怅万分。虽不如楚霸王别虞姬那般悲壮,也并非生死两隔永世不见,可其中离情悲苦,想来大同小异。
垂眼,淡淡道:“既是元宵节,这戏目过于怆然,恐不合适。”
他一直平平淡淡,皇帝自也看不出他眼中伤感,捋捋白须,点头道:“确是如此,不如唱一出《贵妃醉酒》,麟儿觉得如何?”
白麟见他兴致极高,便扯扯嘴角:“《贵妃醉酒》也是好的,王公大臣们想来也都喜闻乐见。”
皇帝又道:“麟儿平日里都爱读什么书?”
“看得杂些,文史也看,兵书也看,稗官野史、词话小说,瞧见喜欢的,都是看的。”
皇帝笑道:“看得杂好,看得杂好啊!若只钻研文史兵法,倒显乏味无趣了。”
见徐明端来热茶糕点,亲自端一杯,递到白麟手里,还叫他仔细莫烫着。又捏起块点心,想喂给他吃,突然想起来儿子都成年了,又不是孩童,喂他吃委实不妥,便又放回盘里,把盘子一个劲往他面前推,人也趴在案上,探出身子,往儿子跟前凑。
“麟儿,朕不知你口味,便选了两样清淡的,先尝尝看,若不喜欢,再换别的来。”
白麟欠欠身,捏起一块晶莹剔透的茉莉糯米糕,小咬一口,品了品,颔首:“宫中点心果然精细,样子别致,口感也细腻。”
皇帝瞧见他吃东西时模样文雅,说话时淡然宁静,怎么看怎么喜欢,满腔父爱似潮水般直往外涌。转头对江南王笑:“麟儿持重如金,温润如玉,好得很,好得很呐!”
白麟面上微赧,目光瞟见王爷满面忍俊不禁的神情,抿起唇,稍显难堪。
皇帝热忱得叫人窘迫,但瞧着他,却无论如何再恼不起来,脑海里一直回荡着林烨的劝说。
昨日之事不可追,皇帝造下冤孽,如今已隔十六载,虽说君子报仇,十年不晚,但再深的仇恨,也有被时光冲淡的那一日。
低头看向生父苍老的双手,心中涌出深深的怜悯与恻隐。再抬眼望向他布满皱纹的面庞,心中没有忿恨,只有满腹心酸茫然。
烨儿,若换做你,面对生父,面对仇人,该当如何?
你叫我莫恨他,我恐怕难接受。但你说的没错,他只是一个平凡无奇的老者,一个爱子情深的父亲。一时糊涂犯下滔天大错,想要竭尽全力弥补过失。
虽说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他的怯懦软弱可恨,可他的善意慈祥,却让我动摇。
烨儿,你与我一样失去了如山父爱,而罪魁祸首,竟都是这个风烛残年的可笑老人。你说,我该不该原谅他?
烨儿,你若在我身边,该多好……你可以安慰我,鞭笞我,你懂我的心。
烨儿,我想你。
烨儿……
皇帝两只眼睛一直在儿子脸上徘徊,见他发起呆,还蹙起眉心,担心道:“麟儿可是乏了?一路舟车劳顿,未歇息好就召你进宫,是朕未思虑周全。”
白麟回神,微微一笑:“不妨事。”
皇帝扭头招呼徐公公:“徐明啊,取朕的枕头来,叫麟儿小憩片刻。”
白麟一愣,站起来,躬身:“陛下,万万使不得。”
“有何使不得?”皇帝不以为然,把他拉回来,接过枕头放好,拍一拍,笑盈盈的面上带上一缕不易察觉的怅然。
“朕知道你心里有气,朕整日辗转反侧,彻夜难眠,也觉对不住你。”叹口气,“身为人父,该尽的责没尽到,身为皇子,该享的福你也没享上。来日方长,朕不奢望麟儿能不计前嫌,只愿你能稍微体谅体谅朕。可好?”
白麟看着他,没说话。
皇帝又道:“过去的事,都是朕的过错,想来你十二叔都跟你说了。朕虽有些痴人说梦,但还是希望能和麟儿重修于好,享一番天伦之乐。朕恐怕不是个好皇帝,但朕却愿做个好父亲。麟儿啊,回头给你母亲立个牌位,朕也去上回香,谢个罪。”
白麟垂下眼,不知如何回答。
皇帝瞧着他,沉默一阵,不再强求。转身冲着江南王:“十二弟,好久未曾见过惜儿,朕很是想念她。”
虽说皇帝与江南王手足之情甚笃,但女眷不得参与宫廷宴会,故而赵瑞惜虽跟了来,却只待在王府里,并未随爹进宫。
江南王适才一直未插嘴,依白麟的性子,这心里的疙瘩,绝不可能一夜间冰消雪融,只得循序渐进诱导感化,等他自己宽心释怀。
听皇帝问起,道:“多谢皇兄惦记,惜儿也很是想念皇兄。”
皇帝含笑点头,正准备再和白麟说说话,却见徐明捧着封奏折,从外间进来。
“皇上,源阳来报,周大人正在外候着。”
房中几人都是一惊,江南王接过折子递上。
皇帝一目十行,越看脸色越沉,看完深深叹息,折子一合,递到白麟眼前,道:“你们也看看吧。”
白麟与江南王相视一眼,江南王点点头。白麟接过折子,与他一同看过去,二人也不由皱起眉头。
皇帝沉吟道:“麟儿,此事问你,不免唐突了。但朕还是得问问,多少兵马,可战胜两千青狼军?”
“两万骑兵精锐,辄可不分伯仲。”
“两万?”皇帝很是吃惊,“以一敌十,竟还只得平手?麟儿怎的糊弄朕?”
白麟轻轻摇头:“碧石寨二少主安落,曾任青狼军驯狼师,青狼军的实力,安落一清二楚。”
语气平淡,眼中却不乏傲骨。
江南王饶有兴致眯起眼,暗忖,这小子原还有这本事,真是不露圭角,不显山露水啊。
皇帝怔怔瞧他一阵,道:“青狼军共有几万?”
“两万。”
“除却青狼军,三军总共多少?”
白麟回忆片刻:“八万。但这是两年以前的光景。如今大哥……狼主大肆招募新兵,恐不止这个数。”
皇帝只当没听见“大哥”二字,敛眉默算:“两万,二十万,二十八万……”抬眼,“如若碧石寨大举出兵,大铭岂非出三四十万大军才可将其一网打尽?”
白麟对“一网打尽”不置可否,只稍稍颔首。
皇帝有气无力靠在矮几上:“三四十万……北疆得防,倭患也得抗,大铭如今,哪还有三四十万大军可调用?”叹口气,冲徐公公道,“徐明,传周大人。”
徐公公退下,须臾,丞相周广进殿。
周广在几人身上扫一圈,目光停在白麟身上,面上稍显惊讶。周大人时年四十有六,在朝中效力十多年,见过皇帝年轻时的模样。心道,瞧那打扮,这孩子约莫就是江南王庶子。俗话说外甥像舅,原来侄儿跟叔伯,竟也能这般相像。
兀自琢磨着,跪身问安。
皇帝心思不在打仗上,叫周广平身,道:“周广,这折子,你可看过了?”
“回皇上,臣看过了。”
“你说说,该如何是好啊?”
周广踯躅道:“禀皇上,大铭从未跟青狼军交战过,尚摸不清其底细,若一味进攻,有如没头苍蝇,损兵折将不说,还士气大挫。臣试想,我军可只守不攻,观察数月,再做决策也不迟。”
白麟眉峰一抖,虽觉不妥,但也没插嘴。
按照出行前王爷所交代的,丞相周广,乃是头号政敌,在他面前,更不可冒冒失失显露头角。如今机缘未到,还不是自己参政议政的时候。
皇帝似也无计可施,看看白麟,见他无所表示,便道:“那便如此罢。周广拟制,传令三军,只守不攻,切不可再失城池,违者,军法处置。”顿一顿,又道,“是了,英勇奋战的那些个江湖侠士,每人赏白银百两,丢了性命的,送到家中便是。下去吧。”
第五十八章:旧肴新令芙鳞戏
元宵节当晚的宫廷宴会,仅邀请了几位亲王内侄,人数不多,便摆在皇帝处理日常政务的宸德宫。
丞相退下后,皇帝又重拾话头,仔细询问白麟平日里的各项喜好。白麟话虽不多,却也一一认真答了。皇帝把边关战事全然抛在一旁,两人直谈到日暮时分,便听徐明来禀,说泠州庆王、南泠郡王赵瑞谨、留州兴王及世子赵瑞德已到宫外。
进京前,江南王与白麟曾商讨一番,认为赵瑞谨行刺海静郡王一事,明面上还是装作不知晓的好,更不可告知皇帝。怕皇帝龙颜震怒急火攻心是一方面,另一方面,则是怕万一挑明其中利害关系,文武百官明里暗里势必择木而栖,掀起新一轮惊涛骇浪般的党羽纷争。倒不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稍加防范,静观其变,只要不致危及性命,便人不犯我我不犯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