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莲 下——闲人容与
闲人容与  发于:2016年01月07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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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帝又先后出完另外十个字,几人对完,徐明瞧了瞧,先念出赵瑞德的对子:“戏坊红裙,朱唇软语,楚楚三郎赏。”

皇帝抚掌大笑:“好个红裙戏女艳如花,三郎难过美人关,对得好!”

徐明又道:“南泠郡王的对子是‘歌湾潜鲤,白梅坠雾,清寂一枝芳’”。

众人稍稍静了静,皇帝问:“谨儿,这歌湾潜鲤,跟白梅有何干连啊?”

“这……这是……”赵瑞谨红了脖子根,尴尬地挠头,“侄儿不才,这文意,想来又不通了。”

白麟见庆王脸色不悦,便道:“且不说前四字,这‘白梅坠雾,清寂一枝芳’一句,高洁宁静,对得甚好。白璧尚有微瑕,郡王只不过疏忽了寥寥数字,无伤大雅。”

庆王脸色更沉,赵瑞谨也愣了愣,旋即扯出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多谢海静郡王。”

江南王绷着笑,一口茶险些呛着,急忙转过脸去,帕子掩口,咳嗽几声掩饰。

徐明见在座几位都被白麟一句话堵住了嘴,赶忙道:“海静郡王对的是‘画案描香,红芙落雨,袅袅双鳞戏’。”

众人皆叫好称赞,皇帝笑得合不拢嘴。

赵瑞德道:“妙极妙极,诗中有画,画中有情,实在高明。”

兴王对江南王道:“十二弟,我记得你年轻时很是精于此道,真是有其父必有其子,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啊。”

江南王笑笑,打定主意佯装流痞情圣,晃着脑袋道:“惭愧惭愧,七哥竟说起十多年前的事。如今弟年已不惑,早不复当年风流才子模样。”装模作样一叹,“想当年,寻花问柳,蝶围蜂绕,可如今,若不花大价钱,竟只讨得到残花败柳。岁月翩跹,光阴荏苒,弟很是失意挫败啊!”

众人乐得前仰后合,白麟也笑出声来,心道,李福还未及弱冠,人家没嫌你老大不小、残花败柳,你倒先嚼起人家来,真是不识抬举。

江南王瞧见他眼中戏谑,勾唇直笑,心说,双鳞戏双鳞戏,别以为本王听不出其中意味。你小子连情郎都拴不住拗不过,还想跟本王斗高低,真是螳臂当车。

这一轮自然是白麟第一,赵瑞谨第二。

除了庆王父子,众人都玩得甚是欢快热闹。可这主意是赵瑞谨自己出的,骑虎难下,不得半途退出,只好硬着头皮配合。

而后又行了几圈,直闹到二更。

赵瑞德的令,不是铁马冰河,便是强风骤雨,不然就是冬雪夏花,山高水长,令跟人一样,旷达洒脱。

白麟吟诗作赋,跟林烨走的是一路。满眼晓风明月,碧草山花,小桥流水,清夜无尘。只不过林烨的诗词稍显绵软婉转,白麟的诗词则更加清幽寂静,好似一副山水丹青,无限田园风光。

至于赵瑞谨,依旧狗屁不通,词不达意,前言不搭后语。偶尔对出个还像回事的,不是轻佻香艳,就是俗气肤浅,登不得大雅之堂。自己给自己出难题,丢人丢到家,讨一晚上没趣。灰溜溜跟在庆王屁股后头回府,挨了好一顿臭骂。

第五十九章:金银不若清涟贵

白麟还未迈入东宫门槛,就已听见宫中传出凄厉的喊叫,以及疯癫的狂笑。

脚下顿了顿,侧头看向皇帝,却见他唇角边,蒙上了一层阴郁痛苦。

三位小王戏耍一晚,翌日重又入宫,陪太子“说话解闷”。但眼下看起来,拜谒东宫太子,不过是个幌子罢了。

一言不发跟在后头,谁知皇帝刚要进门,就被迎面飞来的一只瓷碗打了出来。瓷碗噼里啪啦碎成好几半,冒着热气的汤药洒满龙袍,明黄色的前襟上浸满污渍。

几位锦衣婢女冲将出来,见到皇帝,大惊失色,扑通跪倒,咚咚磕头,嘴里不停说着“皇上饶命,奴婢该死,请皇上降罪。”

“你们这群狗娘养的!想害死孤!啊哈,啊哈哈哈!”

太子疯狂的吼叫又传出来。

“劝千岁杀字休出口——哈哈哈!老臣与主说从头……从头说!”

忽又唱起戏曲来,嘶哑不成调,听到耳中,不由胆寒战栗,又心生恻隐不忍。

那几位婢女,吓出眼泪来,脸色煞白,妆污发散,一遍遍求饶。

皇帝深叹口气,扬扬手:“起来吧,即无罪,谈何降罪。日日照顾太子,难为你们了。”

转向身后三人,苦笑:“进去看看罢,莫惊着他。”

几人应了,先后进门,白麟与赵瑞德并肩走在最前,赵瑞谨皱着眉头,满面嫌恶,跟在两人身后。

宫内满地水迹污渍,纱幔一团又一团,乱糟糟散落其上,软垫枕头到处都是,空气里还微微有股尿骚味。

白麟与赵瑞德相视一眼,往更里间走去。

刚进得门,就瞧见一个消瘦的背影,呆呆站在地中间。

那人听见响动,转过头来,把三人吓一大跳。

赵瑞启形同枯槁,衣裳松垮垮搭在肩上,脸颊干瘪深陷,双目血红凸出,头发蓬乱似草,咧着大嘴,冲着来人诡谲地笑。

他形同厉鬼,迈着飘忽的脚步,踉踉跄跄朝门口晃来。

赵瑞谨一声惊呼,往后退两步,惊恐地转转眼珠,却见另两人压根儿没动,只好停步,哆哆嗦嗦躲在后面。

太子慢慢走近,笑容愈发骇人,突然猛扑上来,伸出两只皮包骨头的手,直向两人面上抓,嘴里尖利叫喊:“黑白、黑白无常!竟敢索孤魂灵!孤还没死,没死!”

赵瑞德毕竟是个文人,一时没反应过来。眼看利爪就要戳进眼球,只愣愣立着,一动不能动。

白麟眉一敛,眼疾手快,一把抓住他手腕,阻住攻势。

皇帝闻声已赶进来,见状也吓得不轻,颤声道:“启儿,启儿,是朕啊,你可还认得爹,啊?”

赵瑞启歪过头瞧着他,突然放声大笑:“朕,朕!孤便是朕,朕便是孤!你是哪根葱?敢自称朕?”

嚷完拼命挣脱,呲牙咧嘴要袭击皇帝。

皇帝也不由往后倒退半步,一脸不可思议、悲痛欲绝。

白麟皱皱眉,一手攥住两只手腕,斜跨出一步,轻击他百会穴。

太子神色一滞,笑声戛然而止,腿一软,闭眼倒地。

白麟在落地之前把人接住,横抱起来。早听江南王说过太子的状况,可眼下这么一掂,还是挡不住惊讶。这人瘦骨嶙峋,轻如白纸,满把都是骨架,干巴得硌手。

瞅瞅皇帝,见他已因哀痛而失神,便自作主张,叫婢女领着,往内室去了。

赵瑞德这会儿才回过神来,一面暗叹这位庶子好生冷静淡定,一面为太子的癫狂之态痛心疾首。

白麟把人放在床上,负手站在一旁,看婢女们抹着眼泪为他脱衣盖被。

回头见赵瑞德跟了来,两人相视一眼,都叹口气。

虽说都为储位而来,本该相互为敌,但眼见太子沦落至此,不禁都觉可怜可悲。饶是寻常百姓家,生老病死,顺其自然,也不至落得如此田地。太子享尽了荣华富贵,到头来竟还不若一介草民。真是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

过得一阵,赵瑞德道:“走罢,瞧也无用。”

白麟“嗯”一声,跟在他身后,出去寻皇帝。

皇帝正坐在椅上,一手搭着扶手,脸隐在光影里。

白麟从远处看去,忽觉那龙袍异常扎眼,沉重压身,那华发落满了层层浓雾,看去格外死气沉沉。

赵瑞谨方才动动脑筋,没去看疯子睡觉,而是陪着皇帝,温言安慰。

他虽拙俗鄙俚,却是个孝子。一张嘴恭维起人来,可比吟诗作赋灵光的多。只见他蹲在皇帝身前,仰着脸,一口一个“皇叔”,叫得甚甜,再说几句笑话,逗几个小儿乐子,引得皇帝脸上稍稍露出些笑意。

皇帝余光瞥见白麟,抬眼问:“麟儿,太子如何了?”

白麟却撩起衣摆,跪地稽首:“殿下睡去了。臣鲁莽,以下犯上,点了太子殿下的睡穴,还请陛下恕罪。”

皇帝神情复杂,瞧他一阵,扶着赵瑞谨站起,弯身把白麟拉起来,摇头:“罢了罢了,你也是好意,若非你眼疾手快,太子恐已伤了德儿。”

赵瑞德转到白麟面前,作揖:“多谢郡王,改日必登门致谢。”

白麟也作个揖:“不过举手之劳,嗣王不必如此。”

赵瑞谨把他们各看一眼,心想,这两个人,怎生又客套起来,真个惺惺作态,好不倒胃口。

见皇帝转身欲往外走,忙蹭到旁边,搀住胳膊。

皇帝又停下脚,对一旁宫女嘱咐几句,这才不再流连。

用罢中饭,几位小王随皇帝听落云班唱戏。

台上珠光霞帔,红绫碧钗,戏子娥眉凤目,柳腰细步,好一派歌舞升平,盛世繁华。

台下人却个个面色黯淡,静坐寡言,无心赏鉴。

铅云沉甸甸铺满天际,压上心头。

白麟端端坐在皇帝身后,望着戏台,脑中闪过一个个面庞。

母亲的,李福的,林烨的,太子的。

戏唱着唱着,便醉倒了红颜。曲听着听着,便寒透了人心。

轿辇刚转入巷口,便停了下来。

白麟正靠坐小憩,还以为到了,便睁开眼,准备落轿。

谁知轿帘未被掀开,轿窗外却传来人语。

唐易道:“郡王,巷口上聚集了好些人,吵吵嚷嚷,不知为的何事。小人前去看一眼,片刻回来,还请郡王稍候。”

正说着,却听见一个女子高声怒叱:“看什么看,有什么好看,好狗不挡路,还不快滚!”

吵嚷声并未停歇。

那女子又道:“怜香,快去瞧瞧,可是郡王回来了?”

说话人正是秋烟,而这怜香,则是香姑娘的新名。

香姑娘原姓李,单名一个香。白麟原想叫回她本名便是,谁知女孩子支支吾吾,扭捏半天,说别人丫鬟婢女的名字,都是花儿啊草儿啊的,李香两个字,听起来甚是土气,实在不好听。

上京路上,白麟很是照顾她,重活不让干,脏活不让碰,看得唐易直笑,说主子怜香惜玉,竟把丫鬟当小姐看待。

本是句玩笑话,白麟却听了进去,当即挑出“怜香”二字,作了香姑娘的名字。

秋烟到郡王跟前伺候,按理说也要换个名字。大伙打趣说,即有了个“怜香”,这“惜玉”二字,便给了秋烟罢。谁知白麟死活不允,说秋烟此名文雅优美,何必再多此一举?

白麟的心思,别人自然摸不透。他心里所惜之玉,正是林烨。任何人都无法将之取代,惜玉之情,也绝不能被任何人玷污。旁人见郡王如此坚持,便不再提起。怜香这名字,倒沿用了下来。

香姑娘小跑而来,礼也不行,撩开帘子,伸进个脑袋,瞧见心上人,眼圈一下红了,小声道:“俊哥儿……”

白麟一愣,温言道:“怎么了?”

香姑娘抹抹眼睛,跺脚怒道:“他们、他们欺人太甚,岂有此理!”

“好好说,怎么回事?”

香姑娘皱起眉头,道:“巷子口被人泼了粪,一堆人围着瞧热闹,又笑又闹的,好不惹人厌。”

一阵风应声吹过,飘来一股恶臭。

白麟眉间一跳:“我去看看。”起身下轿。

“哎,”香姑娘拉住他袖子,“别去,又脏又臭的,秋烟正叫人打扫呢。”

白麟看她一眼,问:“王爷可在府上?”

“王爷一早出门,好像去京兆尹苏大人府上了,还未回来,怎么?”

“哦?”白麟闻言一笑,“来回京兆尹府,走的可是另一条路,看来这粪乃是冲本郡王而来。如此这般,本郡王可就更该瞧瞧了。”转向唐易:“快去,叫他们先别扫。”

唐易弯身应过,狂奔而去,冲进人群里,挥着剑怒喝:“闪开!胆敢挡海静郡王的道,快闪开,闪开闪开!”

嬉笑声顿止,人群怔愣一刹,“哗”一声响,飞速向两边散开,让出中间一条路,四处鸦雀无声。

众人的眼神千奇百怪,有幸灾乐祸的,有慨然感叹的,有不明所以的,还有冷眼旁观的。一道道跟锥子一般,直往白麟脸上扎来。

白麟却如信步山中一般,笑容清淡,负手踱来,在不至踩着粪便的地方停下。

一滩黄不拉几褐不溜丢的恶臭粪便,明晃晃铺满了道路,苍蝇嗡嗡直飞,太阳一晒,臭气四溢,叫人反胃作呕。

他跟丝毫闻不见似的,悠悠瞧了瞧地面,抬起眼,在围观者身上一一扫过,停在唐易脸上。

“来人。”

唐易几步跑来:“郡王请吩咐。”

白麟含笑一哼,清冷的目光又在人群里打了个来回。

“去弄些土来,把这粪给铺上,铺满些,咱们从上头踏过去。”

唐易纳闷一瞬,转念明白了,嘿嘿一笑,跑了。

白麟不再停留,转身拂袖而去,回到轿旁,掀开帘子,扭头对捂着鼻子的香姑娘道:“上来,莫污了衣裳。”抬脚上轿。

香姑娘听他语气坚定,便未推却,也跟了进去,坐在一旁,看了看他脸色,没敢说话。

过得好一阵,唐易来回话。

“郡王,都按您的吩咐铺好了。只是……”

“说。”

“那贼子趁侍卫换岗时作乱,没瞧见人,抓捕起来,恐怕甚是困难。”

白麟撩开轿窗帘子,道:“没瞧见便没瞧见吧,不过一件小事,犯不着再兴师动众追查。我的意图你也明白,此事便到此为止。回头王爷问起来,一五一十照说便是。”放下帘子,敲敲轿子,“走吧。”

“是。”

待起了轿,白麟看向香姑娘,微笑:“可还记得慕姐姐说的话?”

香姑娘不解:“慕姐姐说了好些话,不知俊哥儿说的哪句?”

白麟道:“任家小姨娘次次来,你次次气,自己说说,值不值?”

香姑娘瞪眼:“莫再提那小姨娘,比粪便还要讨人嫌。”

白麟低笑:“往后不知还有多少变着花样的粪便要往咱们头上泼,你还真次次气不可?”

香姑娘低下头,绕帕子,皱眉咕哝:“俊哥儿哪点比不上他们了,他们吃不到葡萄说葡萄酸,仔细舌头上长疔,不得好死,天打雷劈。”

“无意苦争春,一任群芳妒。人性本如此,无需计较。”

“芳什么芳,我看,哼,就是一群臭气冲天的无耻恶徒。天杀的,这回赶着侍卫换岗作乱,没被抓现行,下回要被本姑娘抓着,看我不扒了他的皮!”

白麟瞧着她笑:“没泼到头上来,已算便宜我了。庶子处处被人瞧不起,实属常事,没什么好大惊小怪的。”

香姑娘抬起头,语气忿忿:“早瞧出俊哥儿并非寻常人家的公子,却不知如今俊哥儿回了家,还要受这样的窝囊气。早知如此,俊哥儿还不如回沐颜斋去,趟这浑水作甚,吃这哑巴亏作甚?回沐颜斋,穷是穷些,不得穿金戴银,还得时时瞧别人颜色,可晚上打了烊关上门,咱们聚在一处,嚼嚼舌根,扯扯家常,比一家人还亲,不比现在好些?你也真是,何苦来?”

白麟愣了愣,摇头一叹:“是啊,何苦来?”

白麟那些个过往纠葛,多半并未告诉香姑娘。她所知道的隐情,和外人知道的差不离。只以为白麟原就是王爷流落在外的庶子,被个读书人两口子捡了去,抚养成人,如今又被找了回来。

女孩子抿抿唇,接着道:“你瞧现在,跟慕姐姐明明住在一座城,却跟隔了天地似的,见也见不上一面,信里这不能说,那不能写,好生憋屈。还有,这官宦家里的人,一个个都是势利眼儿。昨个府上几个小厮,听说我是跟俊哥儿一块儿来的贴身丫头,竟巴巴儿的跟在后头奉承巴结,好不恶心。自家府里就已是这样的光景,宫里还不知乌烟瘴气成什么样子。俊哥儿一身干干净净的,莫近墨者黑,也变成那副嘴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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