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赵容基不由恼火,死死瞪着他。
姚倌儿斜眼瞧着他,悠悠道:“王爷想问何事尽管问,小人必直言相告,无所隐瞒。如此,王爷可活的明白些,小人……也可死的明白些。”
赵容基正欲怒叱,伤口却突然剧痛难耐,眼前阵阵发白,捂住胸口,皱紧眉头不住喘息。
这刀伤未及要害,却刺的极深,匕首再长些,怕就要穿胸而过。又被生生晾在白柳堂好些时候,待太守侍从赶到,整个人都泡在鲜血里。
赵容基昨夜才从昏睡中醒来,身体中的血液仿佛被抽干了一般,精神萎靡,气力不支。在床上躺了一天,脑中却全是姚倌儿的影子,满心疑惑与失落,塞的胸口满满当当。当即强打精神,备车前来,却不料他语出不逊,毫无眷恋。震怒悲痛之下,再难支撑。
姚倌儿见他这般,心中着实狠狠一疼。却又咬牙强忍住拥抱他的欲望,堵他的气,也堵自己的气。气他欺骗自己,气自己竟会这般伤害他。
赵容基身子软软往前倒,靠在姚倌儿身上。一手按着胸口衣襟,一手摸索到他的手,颤抖地握住。疼痛之下,火气骤然消减,只愿与往常一样,索取他的体贴。
姚倌儿没有躲。
喘息的间隙,他自言自语般喃喃道:“你离我那样近……想刺心脏,轻而易举。可你并没有……清然……你不忍心……对不对……”
姚倌儿咬住嘴唇,闷声不响。
赵容基缓缓伸出两手,轻轻抱住姚倌儿,脸深埋进他胸前:“依你的性子,若生意已去,死意已决,早就自戕了……可你也没有……清然……你放心不下我,你还想见我……对不对……”
姚倌儿别过脸,心中恻然。
他当真……是懂他的。
却嘴硬道:“王爷莫要自作多情,姚倌儿贪生怕死,胆小如鼠,没刺中要害乃是失策,自己报官则是怕自戕失手,弄个半死不活,得不偿失,因此想劳驾侩子手,给个干脆的了断。”
赵容基双肩不自觉地颤抖,沉默许久,艰涩开口:“清然……你怎么……这样狠……”
姚倌儿扭回头,看见他鬓侧竟长出寥寥几根白发,心里一抽:“狠?此般恭维,实在不敢当。小人与王爷,不过彼此彼此。”
赵容基身子一僵,缓缓抬头,眼底满是怨怼与不解。痴痴注视他一阵,终于道出脑中徘徊许久的疑问:“你……为何你舍我……却助他?”
姚倌儿直视他,这答案早已扪心自问过多次,此时听他问起,丝毫惊讶动摇都无。语气镇定,神色淡然:“一身不能事二主,凡事亦讲究个先来后到。小人少时做过小黄门,宫里规矩多,想必王爷也清楚。见风使舵小人没学成样,侍奉主子忠心耿耿却牢记于心。他既然先于王爷,小人又与他情谊深厚,助他远走高飞,乃是理所应当。”
赵容基无以反驳,心情枯咽苦楚,哑着声音道:“那我们的情分呢?它在你心里……就一文不值么?啊?”
姚倌儿垂下眼,不去理会他受伤的神情。低低一笑,嘲讽道:“情分?王爷操纵利用小人之时,可还有想过这情分二字,到底有几横几竖?”
赵容基怔一怔,垂头苦笑:“清然……我是个王爷,许多事,不得已而为之。”摸见他手心冷汗,拉过棉被,不顾他反抗,把人裹紧抱住:“但我对你说过的话,绝无一字虚言。你为何就是不肯信?”
姚倌儿斜睨他:“王爷莫要再自欺欺人,有失尊贵。小人与王爷夜夜贪欢,不过是各取所需,逢场作戏罢了。王爷要的是色欲,而小人要的是钱财。”
赵容基看也不看他,笃定道:“我送的那些物件儿,置在橱架上动也不曾动过,你明明丝毫不稀罕。”
姚倌儿一笑:“王爷自以为是,一叶障目,竟没看出小人乃是薄情寡义,见钱眼开之徒。古人言,宦官良善者少,需防微杜渐,慎之于始。王爷操纵利用并深信小人,从一开始就是个错误。”
赵容基缓缓道:“莫要再支谎。你品性几何,我心知肚明。”古往今来历代君王总结出的教训,他何尝不知?只不过他从未将姚倌儿视为宦官,也从未藐视轻蔑他。只是冷不丁被提起,心中不由也开始打鼓。
莫非……自己当真错了?
姚倌儿笑意更浓:“王爷送的值钱物件儿,小人都拿去当铺当了,换成银两寄给了亲友。王爷若不信,大可去看。太守大人那儿,小人也已录过口供,王爷若还不信,大可去查。只不过小人那亲友乃黑户,并未登记在册,恐怕人再寻不到,银钱也再收不回来。”
当铺当珍宝是真,换银两也是真,只不过并未寄给什么亲友,而是一并送给了杨老板。
但赵容基不知其中来龙去脉,闻言一愣,心道,他既敢叫自己去查,必然所言无假。
不由睁大双眼,难以置信地盯着姚倌儿满不在乎的笑容,胸腔里陡然空了一块,寒烈的风从中呼啸而过,吹的人瓦凉瓦凉。
抱住身前人的手失去力量,姚倌儿顺势站起,披着被子坐到木板床的一角,从眼角里小心翼翼离远瞥他。
话说到这份儿上,但凡他还有些许自尊与理智,便绝不会再纠缠。
作为至尊至上的皇亲贵胄,年少轻狂时或许恣意放纵,而如今他已值不惑,又身负重任,自尊与理智乃重中之重,有如神驹良鞍,无论如何也不会再舍弃。
果然不出所料。
赵容基呆坐许久,终于缓缓吐出一口气,吃力却坚定地站起身,慢慢走向门口。
他扶着铁门,堪堪停步,背对着姚倌儿,低头沉思片刻,用不带丝毫情感的语调,一字一句道:“本王不会杀你,但也不会放你。本王会派人轮番值守,想要轻生,没那么容易。本王说过的话,做过的事,还有你说过的话,做过的事,待想清楚孰对孰错,孰轻孰重,再来告知本王也不迟。至于你放走的人,本王自有法子找回来。”
说完拂袖迈出去,“哐当”关上门,昂首挺胸走远,再未回头。
几个随从快步赶来,加链条上铁索,继而整齐站列,守住牢门左右。
姚倌儿没来由打了个冷战,把被子裹的更严。
这是他所预料的结局,也是他希望看见的结果。
扬起唇角,长出口气,如释重负。
他没有死,他还活着。
他的情,也绝不掺假。
知晓这些,便此生无憾。
眼下只希望少主走的越远越好,再不要回来。
心中却挡不住沉沉闷痛与寂寞,笑容渐渐凝固,满心凄凉终化作苦涩的泪,沿着双颊滚落,无声无息。
容基,那日我唱的曲,你可听见了?
寻莲,无莲。风却涟平笙寒。去年芙蓉岸,今朝空庭苑。
我用它与你道别,道的不是生离死别,却是祭奠两颗心之间,分崩离析的牵绊。
——第一卷·莲生·完——
第二卷:莲开
第三十六章:形随心远再难还
常臻坐在窗边,随意披着件外衫,喝口热茶:“王六,林烨呢?”
王六把一摞清单摊开放桌上,笑道:“小公子一早去街上溜达,许快回来了。
常臻点头,一张一张拿到眼前反复翻看,以确认无误。
王六迟疑道:“头儿……”
“说。”
“郎中……怎么说?”
常臻停手,抬眼道:“不妨事,按老计划,明日启程。”
把一沓纸顿齐整,交还给王六。探出头去,从二楼往下观望。这驿馆处于闹市繁华地段,满街小贩货摊,处处人声鼎沸,熙熙攘攘。
舒心笑道:“这隼城虽小,却五脏俱全。可惜只待一日,不然可叫兄弟们好生玩耍一番。”
常臻一行人于昨晚下榻隼城主街上的这家官驿,好容易不用再对着满目荒山,镖师们心情大好,却也不得放开来休息,该购干粮的购干粮,该买药材的买药材,该治伤的治伤。
只有林烨一个人无甚要事,睡饱了觉,瞧见外头这么热闹,憋屈了好几日,哪还待得住?吃饱喝足,抓起银两就跑了。
于励去街上打听打听,寻来个德高望重的郎中,给大伙儿瞧伤。常臻本不愿瞧,却耐不住于励坚持。那郎中捋着白须,皱着眉头,坐在桌旁望闻问切好一阵,谨慎地开了复方子。一数,竟有二三十味药。还千叮咛万嘱咐,叫他不得劳累过虑,要卧床静养。至于如若谨遵医嘱,何时能好全,他却摇头沉默,无法言明。
常臻道过谢,方子收好,却未抓药。镖才刚走一半,熬起药来,汤汤水水的,还如何上路?因而只打发于励去买了些温补的药丸子,待到源阳再做打算。
王六却很是担忧,万一半途又倒下了,该如何是好?
“头儿……不如你留下,我们自个儿走。哥儿几个伤重的也都不去了,回头一块儿直接回宛海去。可好?”
常臻摆摆手:“我自己的身子自己知道,还撑的住,无妨。”扶着桌子站起,闷声咳嗽几下,胳膊捅进衣袖,系好腰带。
王六还想劝说,却见镖头眼睛一亮,两手撑住窗框,探出半个身子,脸上笑盈盈的。顺着目光往外一看,林烨两手提满了纸包,兴高采烈,正几步小跑跨进门。
再瞅一眼镖头,眼中柔情满满,哪还容得下旁人?只好缩缩脖子,讪讪下楼去了。
林烨咚咚咚跑上楼梯,和王六擦肩而过,嘻嘻一笑,放声喊:“常臻!常臻!”
王六硬是被他笑得愣在原地,只觉那张笑脸太明亮,把阳光也带了进来,晒得人直晃眼。
常臻缓缓踱来,伸手戳他脑门儿:“臭小子,你可是偷走我的钱袋,自个儿出去挥霍了?”
林烨满目流光:“偷是偷了,不过,一个子儿也没花!”说罢把纸包往桌上一扔,摸出钱袋塞回给他。
见他一手扶着背,又道:“哎,你不好好躺着,起来作甚?”
常臻不想告诉他郎中已经来过,便道:“躺着憋气,还不若起来走走。”
林烨眨眼瞧瞧,信了。扭头喜滋滋去拆包,一样一样拿出来,在桌上摆成两排:“咸肉,鸡汤膏,糖饼,酱萝卜,青菜干,大豆酱,红豆糕!”说着说着自己先咽起唾沫来,拍拍手,回头笑道:“如何?都易贮藏,不容易坏,带到路上吃刚好。”
常臻拿起个陶罐,上头写着“鸡汤膏”三个歪歪扭扭的字:“酱菜豆糕倒好说,这咸肉怎么个吃法?鸡汤膏又是什么东西?”
“咸肉用开水煮一刻钟,去盐去油,切成薄片,蘸上豆酱,给你们夹馒头,总比肉干强。”林烨兴致极高,“至于鸡汤膏,乃是隼城特产,选取当地土鸡,鸡汤熬煮一两日,浓缩成膏状,需时挖一块出来,开水化开,就是一碗浓汤!”
常臻把罐子放回去:“琢磨吃食,你比谁都在行。你且说说,谁会分文不收,就叫你拿走这么些好东西?”
林烨晃晃脑袋:“你猜。”
常臻一笑,故意逗他:“不猜。”
林烨拽住他袖子晃:“哎呀,猜猜看嘛。”
“你鬼点子太多,我可猜不着。”
“哼,没劲……”林烨扁扁嘴,却又自顾自说道:“我去帮别人看摊子,这是谢礼。”
“啊?看摊子?”
常臻还真没猜着,可是卖玉卖出了习惯,出门在外还要抽空过把瘾?
林烨看他一眼,得意道:“适才去市场上瞎逛,正巧碰见个婆婆,愁眉苦脸的,似是很焦急。我便去问了问,原是家里孙子病了,上吐下泻,急需看郎中,儿子儿媳都在田里,一时半会儿回不来。而若是一早就收摊子,又会少赚好些银两。我便提议帮她看一会儿,只当玩耍了。”
常臻笑道:“别人如何会把身家老本都交给个不认得的小子?”
林烨鄙夷道:“莫要以己度人。人家看我心慈面善,满口答应了。”
“心慈面善?”常臻不禁捧腹:“这般自吹自擂,也不怕遭天打雷劈?”
“才不是自吹自擂。”林烨一哼,“我就看了一个多时辰摊子,货物全卖光了不说,还赚了好几两银子呢。待那婆婆回来一瞧,惊的不得了。奈何我分文不取,她便搜罗了这些吃食来。”
常臻失笑,想起他卖玉器时的模样,心道,这出卖色相的功夫,放在何处竟都适用。
大手摸上他后脑勺:“好好好,咱们林二爷慈眉善目,和蔼可亲,有如菩萨在世,望普渡众生。”
“嘁……”林烨见他满面谐谑,斜一眼不再理,去把纸包重新包好,捆好麻绳,往角落里的木箱中塞。
如何装箱,如何装得又多又实在,原是常臻手把手教的。林烨目往神受,自从出师,便乐于此,绝不再叫他插手。还融会贯通,琢磨出一箩筐杂七杂八的说法。比如,衣衫不能跟吃食放一块儿,会串味;再比如,小物件如那些个瓶瓶罐罐,要最后再装,塞进犄角旮旯里,不占地方;还比如,一样颜色的东西放在一起,齐整好看。
装箱被装成了享乐,常臻虽觉荒谬可笑,但见他玩的高兴,乐在其中,自是撒手不管。
窗口突然银光乍闪,烁目刺眼。常臻猛然一惊,下意识往后疾退,却不料腿脚沉重,身上无力,脚下打了个绊,踉跄两步,后背狠狠撞上墙壁。倒吸口气,疼得紧闭起眼,一句话也说不出。
紧接着,呼啦一声响,一团艳丽的火焰翻跃入窗,轻巧巧落地,立在常臻面前。长袖一抖,银蛇入洞,淡香飘浮。
只听一声娇笑:“许久不见,你功夫可退步……呀!常臻!”女孩子话还没说完,笑容一下僵住,冲上去就扶住人,惊道:“你这是怎么了?”
常臻睁开一只眼,瞧见来人,勉力笑笑:“晴……晴姑娘……你怎么来了……”
苏若晴见心上人脸色煞白,揪心之下,哪还顾得上男女授受不亲,一把拉起他的手号脉,面色不由大变:“如何受这样重的伤?伤到哪儿了?啊?”
常臻缓一缓,出口气:“一时大意,背上挨了一刀,无妨,无妨。”
苏若晴皱紧双眉:“嘴硬!气血絮乱,温不抵寒,我若今日不来,看你如何撑得到源阳!”
常臻干笑,这姑娘哪壶不开,偏提哪壶,被林烨听见,可又该自责了。急忙道:“那个……你如何知晓我们在此处歇脚?”
苏若晴一咬唇:“莫打岔!你一时大意,若失了性命,可是要……要旁人一世悔恨?”
原本脱口而出的是“我”,脑子里一闪,认为太过直白,便改作“旁人”。却不知这么一改,误会的人更多。
常臻面上一僵,心里一凛,恨不得冲上去捂她的嘴。眼角里一瞥,见林烨果真变了脸色,不由暗道糟糕。
站直身子,接着打岔:“呃……那个……林烨,给你引见引见,这位就是京兆尹苏洵苏大人府上千金苏若晴,我跟你提过的。”又对苏若晴道,“这位就是林烨林公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