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莲 中——闲人容与
闲人容与  发于:2016年01月07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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差点笑出声,急忙忍住,换成宣纸铺上,用镇尺压平,嘴里头漫不经心道:“好不容易来一趟,专为给我甩脸色?”捏着毛笔,琢磨该画些什么花鸟鱼虫。

赵容基这才动动眼珠,低声道:“妍之……”

“嗯?”

“我……我想跟你说件事。”

杜妍之瞥他一眼,以为他要畅所欲言从实招来,说说近日为何发脾气。毛笔蘸满墨汁,落笔:“说。”

赵容基心神不定,也没多想,前言不搭后语,吞吞吐吐说了一大堆,听到妻子耳中,被总结成一句话——男宠弄丢了私生子。

赵容基助皇帝立储一事,连发妻都还未告知,被姚倌儿刺杀的内情,白麟与江南王是何关系,她自然也不知晓。依赵容基语无伦次的话,便是早年沾花惹草,直到近日才发现,原来有个快成年的儿子,想要接回府里,入籍认宗。

杜妍之停下笔,静静看着他,嘴角依旧带笑,看得赵容基背后发凉。

他恍恍惚惚,浑没想明白自己说漏了些什么,疑惑唤道:“妍……”

“之”字还未出口,只见杜妍之毛笔一甩,豆大的墨点直飞而来,泼得赵容基满身满脸,刹那间毁了尊衣尊容。

赵容基呆愣住,浓墨顺着脸往下淌,化作几条蜿蜒小溪,在下巴颏上汇聚,滴答落地。黑溪流经之处,奇痒难耐,抬手蹭掉,低头一看袖口,嗬,好一幅狂野豪放的水墨画。

腾一下站起来,往前迈两步,皱眉低喝:“你这是做什么?”

杜妍之扬扬下巴,含笑:“如你所见,水墨丹青。”

“你!”赵容基瞪大眼,胸口隐隐作痛,伸手把毛笔从她手里抽出来,“啪”地扔在纸上,“我坦言相待,你为何如此对我?”

杜妍之眨眨俏眼:“一个男宠不够,险些被捅死还不够,如今又来个私生子,是否还要把他娘亲也接来,收做小妾,叫我抬头不见低头见?”

赵容基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顶着满脸鬼画符,诧异道:“我何时说是我的私生子了?”

“方才。”

赵容基一个劲摇头:“那是皇兄的私生子,不是我的。”

杜妍之走到他身前,抬手指住鼻尖:“到底谁的?”

“皇兄的!”

“真话假话?”

“一字不假!”顿了顿,又补充,“只不过要暂借王府小住,冠个名头罢了!”

赵容基向来拿发妻没辙,在旁人面前不论多气焰嚣张,清贵放纵,一见杜妍之,摇身就变霜打茄子,缩头缩脑,唯命是从。见她依旧狐疑,急忙高举右手,要指天发誓。

“啪!”

誓还没溜到嘴边,脸上又挨了一巴掌,手愣是杵在半空,呆若木鸡。

杜妍之毫不客气,瞪眼:“谁出的馊主意?这么大的事,为何不事先跟我商量?”

“主意……我、我……”

杜妍之一哼,把他推远:“自己捅了篓子,自己想法子去,少跟我哭可怜。”

拎起裙摆就走,走到门口停步,扭转过身,拈起香帕指着他:“还有,即是你新儿子,跟我无关。到时候登门,里里外外衣食住行,自己安顿。江南王领回来个野种,我可丢不起这人!”又哼一声,昂首挺胸走远。

赵容基手掌搭在脑袋顶上,被雷劈傻了一般,愣愣盯着门口,半句话说不出来。

站了好一会儿,垂头丧气往外走,刚迈出门槛,迎面猛冲来个人,与他撞了满怀。

“哎呦!”那人被撞得往后退两步,嘴里埋怨:“怎生走路不看……”抬头看见眼前人,后半句话生生噎回肚里,噗哧一声,捧腹大笑,指着赵容基,上气不接下气:“爹、爹爹,你可是掉砚台里了?哈哈,瞧这脸上身上……哈哈……”身上金锁银环也跟着起哄,丁零当啷,摇晃作响。

赵容基一愣,猛然想起来脸上被画满了写意,伟岸的慈父形象“咣当”垮塌,瞬间灰飞烟灭,荡然无存。尴尬之下,扭头回屋,抓起张白宣,沾上笔洗里的水抹脸。

赵瑞惜笑得直不起身,歪歪扭扭扶着门框跨进来,喘着气娇声道:“爹爹,我娘……我娘呢?”

赵容基颜面尽失,七窍生烟,背对着她,宣纸几把揉成团,狠狠砸墙上:“不知道!”

赵瑞惜见他冲自己发无名火,不笑了。扁扁嘴:“嘁……”对着爹爹背影做个鬼脸,转身跑走,打算寻娘亲去。

赵容基突然灵机一动,紧跟其后冲出来,高喊:“哎,惜儿,惜儿!”

赵瑞惜不情愿地停下,扭过头,见爹爹向她招手,只好慢腾腾走回来:“做甚!”白他一眼,没好气。

赵容基嗫嚅好半天才说明白,原是惹妻子生了气,想叫女儿帮忙哄哄。否则白麟一来,吃喝拉撒睡,行动坐卧走,岂非两眼一抹黑?

江南王对独女一向惯纵,宠得没边,又听闻自己昏迷不醒时,女儿日日守在床边,泣不成声,想必父女情深,帮这么点小忙,定然不在话下。

谁料适才一笑一吼,毁了王爷气概,也伤了女儿心。

十三岁的女孩子,亭亭玉立,绰约多姿,俨然长成一副官家小姐的清高俏丽模样。

只见她下巴高扬,杏眼半眯,讥诮道:“爹爹忙于朝政,许久不来探望,若一来便惹是生非,气坏娘亲身子,还不如不来。”

赵容基赶忙把脸皮扔进粪坑,温言赔笑:“是,是,爹爹坏,是爹爹不好。”凑上去摸女儿脑袋,“惜儿乖,惜儿就帮爹爹一次,好不好?”伸手又准备抚脸蛋。

“啪!”

女孩子皱紧眉头别开脸,一把扇开魔爪:“爹,你可是哄三岁小孩呢?”捋捋头发,满脸嫌弃,“你手上净是墨。”

赵容基眼前一白,哄皇帝成,哄情人成,怎生哄起妻女,就处处理亏吃瘪,抬不起头?着实有损王爷一世英名,简直岂有此理!

但也就只敢在肚里倒倒苦水,拍拍脑门儿,搜索枯肠,接着哄:“惜儿帮爹爹一回,爹爹有赏。”

女孩子从眼角里上下瞟他几眼,抱着两臂“啧啧”摇头:“爹,你好生俗气,本姑娘坦坦荡荡,绝不拿人手短,吃人嘴软。”

赵容基欲哭无泪,脑子里倏然闪过皇兄要给她说亲一事,认为女孩子家定然感兴趣,便道:“惜儿帮爹爹忙,爹爹便求皇伯伯,给你许个好夫婿。”

赵瑞惜白眼往天上翻,傲然无视眼前至尊,哼道:“王爷日理万机,小女岂敢劳王爷大驾?再说,娘亲和姨娘可自行择夫君,为何我就非要你帮忙?”说罢捏起裙裾,端端正正一福:“自己捅了篓子,自己收拾,本姑娘告辞!”抬脚转身就走,腰板倍儿直,神态姿势,跟她娘亲简直如出一辙。

“哎,惜……”赵容基瞠目结舌,呆立原地,差点背过气去。仿佛吞下个从冰窖刚拿出来的鸽子蛋,卡在嗓子眼,冰凉憋闷。抬手捂住胸前伤处,一圈一圈地揉。

常言道,女儿乃是母亲的贴心小棉袄,眼下看来,黎民百姓之智慧,竟是至理名言,精辟深刻,令人发省。

没儿子的爹,处处受人欺,憋屈的紧。十二弟与皇兄,原来同病相怜,惺惺相惜啊!

深吸口气,仰天哀叹。

叹完在心里狠骂,你们这群杜家大小姐,好得很,好得很!

还有你们赵家的……不对,咱们赵家的子孙,个个都不是省油的灯,妙得很,妙得很!

姓安名落的小兔崽子,不把你捉回来按上王座,赵容基三个字,本王倒着写它一万遍!

第三十九章:寂寞梧桐空亭晚

打隼城至源阳,一路安然无事。

苏若晴每晚给心上人疗伤调息,全心全意,毫不马虎。看着他一天天好起来,心里暖融融的,像升起了初秋的朝阳。

白日里,两人齐辔共进,谈笑风生,有滋有味。镖师们看在眼里,叹在心头,好一对金童玉女,郎才女貌,镖头就是镖头,随随便便就勾搭上这么俊俏的小妮子,此等好事,估计下辈子都轮不到自己头上。

与之相较,林烨却渐渐安静沉默,策马退在后头。眼睛时有时无扫着官道两侧的山谷亭阁,一言不发。偶尔听常臻扭过头来讲风景典故,才淡淡笑笑,应和几句。队伍停下用饭歇脚,也不再与众人讲故事说笑话,而是自己躲在一旁,翻看带来的几本书册。晚上睡觉亦不喊冷撒娇,自个儿缩成一团,不往常臻跟前凑。

偶有不知情者问起,他便神神秘秘挤眼睛,再指指常臻,意思就是,不可打扰别人男欢女爱。问的人一笑了然,也不再追问起疑,反而觉得他懂事明理。

王六既清楚镖头心意,又参与过二人的争执与亲昵,心中所思所想自与其余人不同。观察几日,瞧出小公子委实不对劲,镖头不闻不问,更显蹊跷不妥。一日午后用过饭,实在憋之不住,趁大家歇脚的空当,鬼鬼祟祟把常臻拉到一边,旁敲侧击询问。

常臻并非没有留意,只是不愿再旧事重提,揭他伤疤,索性只跟他说笑,不再刻意安慰。

前阵子连蒙带猜,觉得王六大概知晓了自己的情意,因而听他问起,也不再隐瞒糊弄。只低叹一声,叫王六千万莫当面问他,只当没瞧见。自己背着手四下寻找,见林烨正盘腿坐在不远处的山亭里,咬着手指尖,看书看得入神。

几步掠过去,走到他身旁,紧挨着坐下,揽住肩膀。发尖温暖的淡香似有似无飘进鼻子里,闻得他浑身舒坦,如沐春风。

林烨抬眼,瞧见是他,浅浅一笑,低头继续看。

常臻打量他的侧脸,不知是心理作用还是怎的,总觉得下巴又尖了不少,脸颊也不甚圆润。忍不住伸手捏了捏,见他没反对,又碰碰柔软耳垂。

每晚疗伤总得一个多时辰,回来林烨早已睡下了。他刻意疏远,不论是住帐篷还是宿驿站,都改睡通铺,恐怕是误会了晴姑娘与自己的关系。

躺床上身边少个人,连心里都跟着空落落的,难以入眠。时而起身去寻着人,站在一旁看一会儿,或者趁大伙都睡得香,无人注意,凑到跟前偷偷亲亲,再悄声离去。

即便这样,仍觉不够,此时好容易独处,一颗心变作盛夏里的糖人儿,若不隐藏起来,时时刻刻都要融成一滩甜水。

搂紧些,低声道:“可是又没吃东西?嗯?”伸手将挡住视线的乱发拢到耳后,手底下极尽温柔,珍惜疼爱。

林烨歪过头,转转眼珠想了想:“好像吃过……”肚子却很不争气地咕噜一声,挠挠头,嘿嘿咧嘴乐,“又好像没吃过。”

常臻眼底满是笑意,把书拿走,不叫再看。怀里摸出纸包,捏出豆糕往他嘴里喂:“昨个早上没吃,中午咽了半块馒头夹咸菜,晚上就喝碗汤,然后一直到现在,水米不进,你是要辟谷养生,还是学释迦摩尼参禅悟道?”

林烨嫌他喂太快,塞得满嘴都是,鼻子里哼哼抗议,抓下来自己拿手里。嘴里含混道:“这叫好读书,不求甚解,每有会意,便欣然忘食。”吃完一块,又拿一块,一口一口慢慢咬。

常臻一嗤:“胡扯八道。”伸手拈去他唇边糕点渣子,“边看边皱眉头,欣然在何处?”

林烨微怔,没想到他眼睛这么尖。没回话,又吃了几口,才道:“这豆糕跟老程做的大不一样,回头得叫他学学,不然等回了府,得好生惦念。”

岔打的太明显,人一听就明白,“皱眉头”三个字,铁定戳了痛处。

常臻握住他一只手,捂在掌心中,轻轻摩挲。

垂头思量,犹豫着不知该不该问,要不要提。提了,他肯定不高兴,可不提,这人就跟行尸走肉一般,毫无生气,看在眼里难过心疼,他自己心里,估摸着也憋屈。琢磨半天,咬咬牙,决定还是得开口。

等他吃完点心,把另一手也握住,认真道:“林烨,莫再琢磨那日的事了,可好?老这样闷闷不乐,叫我如何放心?”

林烨没料到他突然直截了当挑开心头伤,神色一沉,刚咽下去的甜糕,一下堵在半道上,噎得喉间发苦,直往上反,弯下腰好一阵咳。

常臻赶忙拍背顺气,待他咳完,又拍拍自己胸脯:“你瞧,我伤好了大半,已经无碍了。”见他面上黯然失色,忙转到对面蹲下,仰起脸咧嘴笑,“你不是说我壮得像头牛么,如今更上一层楼,乃是高原上最强壮的牦牛,一口气能奔九万八千里!”

微凉的秋风吹拂而过,松香阵阵,沙沙作响。梧桐叶一半枯黄,一半浅绿,打着旋儿无声落下,在细瘦的肩头短暂停留,继而坠落脚边。

林烨勾勾唇角,安静看着他:“傻子……”声音无力低哑,再说不出第二句。眼底清泉落进一片枯叶,荡起微弱的涟漪。

常臻笑不出来了,愣愣盯着,胸间被秤砣砸凹了一样,看不见伤口,却实实在在得闷疼。

原本就不擅长安慰人,也从未见过他这般无精打采。

不禁犯起难,心病终须心药治,解铃还须系铃人。可这心结是他自己系牢绑紧的,旁人如何拆的掉解的开?

正错愕失神,林烨忽然将手抽出去,拿起一本书册,递到他眼前:“瞧瞧这个。”

常臻回神,接过:“这是什么?”

“我爹当年随皇帝私访时写的杂记。”翻到其中一页,指指中间一首诗,“念念看。”

常臻不明所以,满心疑惑,先扫一眼,然后慢吞吞一字字往下读:

“花灯清夜上,

玉裾对人眠。

团扇独嗔我,

王堂醉十年。”

读完挑眉:“你爹堂堂正人君子,怎会作这样香艳的诗句?”

林烨不以为意:“一三句尾字,二四句首字,挑出来。”

常臻看他一眼,猜不到这小子在打什么主意。低头重新看去:“上,玉,我……”大惊,猛抬头,“上欲我亡?”

林烨懒洋洋往亭柱上靠,淡淡道:“可不?”

“这、这……”常臻瞪大眼,“你何时发现的?”

林烨侧身拔根草,在指头上绕圈圈:“约莫是……离开隼城那日。”

常臻皱眉,这混小子,憋在心里头这么些天,吭都不吭一声,憋坏身子可如何是好?

“你如何发现的?”

“爹为逗我高兴,跟我耍了两三年这小把戏,扫一眼就一目了然。这几日我把他写的几本游记都翻遍了,只有这一首里头有猫腻。”绕着绕着草断了,扬手扔掉,腿伸到廊外,悬空摇晃。

常臻心里头一个劲挣扎,怎么就被他发现了?何时发现不好,非要在他最脆弱之时捅破窗户纸,这叫他如何接受得了?怪不得这几日连赏景都了无兴致,原来症结在此。

顿时想抽自己一嘴巴子,亏自己还每日跟晴姑娘有说有笑,还以为他仅仅因为‘负累’二字不能释怀,真该死,真愚蠢!

林烨睨他一眼,上脚踢:“你满脸苦大仇深作甚,钟馗似的,挂墙上都能打鬼驱邪了。”

膝头上被踢出个白脚印,常臻随手拍拍,一叹:“其实此事,你大哥……早跟我说过。”抬起眼皮溜一眼,生怕他生起气,不踹膝头改踹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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