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莲 中——闲人容与
闲人容与  发于:2016年01月07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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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烨好容易擦完,俯在他背上,细细察看狰狞的伤口。两只凉凉的手紧贴着背上皮肤,热乎乎的呼吸扫在颈后。

常臻暗暗道苦,又只能由着他去。

王六端着饭走过来,正巧碰见这情景,立马刹住,心里乐得要翻天。

清咳一声,打量林烨一眼,暗道,呦嗬,这小身板儿。

常臻抬头一看,尴尬地只想钻地缝。干笑两声,道:“先放那儿,你去吧,莫忘了喂马。”

王六没再往跟前走,就地放下碗,意味深长道:“头儿好生休息,小公子好生伺候。”嘻皮笑脸躬身:“小人不打扰二位,先行告退。”转身颠颠儿跑走。

常臻咬牙切齿,真想一掌劈过去,揍他个屁滚尿流。

赶紧扭脖子看林烨,竟还是一副认真模样,抿着唇给伤口上药,跟没听见似的。

不禁松口气,却又暗忖,这到底是好呢,还是不好呢?

转念又想,既然还没打算告诉他,那么至少眼下看来,算是好事罢。

林烨把用旧的纱布缠成小团丢一边,拎起自己的里衣,对着月亮找好针脚布纹,两手捏住一处,用劲撕,“嗤啦”一声,扯成两半。

“哎,这是做什么?”常臻扬起脸。

林烨满脸理所当然:“嗯?裹伤纱布脏了啊,得换新的。”

常臻翻白眼:“把你那锦绫里衣拿去当掉,能换回几百斤纱布。”

林烨淡淡一笑,手下不停,雪白的织锦被撕成好几个长条,系成一整根。把他扶起来坐好,一圈一圈包扎,布条两端在胸前打成结。

抬头静静看着他,忽然低声道:“若能换你痊愈,莫说一件锦衣,哪怕耗黄金万两,抵家宅一座,叫我流落街头,我都心甘情愿。”

常臻怔半晌,掌心抚上他侧脸:“莫再跟自己过不去,可好?一点小伤,真真无碍。”

林烨表情淡淡的,拿开他的手,收拾地上狼藉:“你不必安慰我。师父教过我如何诊脉,你脉象不好,别以为忍着藏着,就能唬住我。宛海有个好郎中,回头叫他给你好好看看。源阳一事……可千万莫再动气,否则,神仙老子都医不了你。”

说罢起身去端碗筷,白皙肩背上披着月光,看上去那样纤弱,却又倔强地拒旁人于千里之外,独自默默承受一切。

常臻呆呆看着他走过去又走回来,心中不知作何滋味。

林烨捧起碗饭,盘腿坐下,就着腌菜,狼吞虎咽,呼噜呼噜往嘴里送。几日都没好好吃东西,想来饿极了。

常臻看他这副模样,端起碗又放下,实在没胃口。咸菜白米饭,换作以往,他连看都不会看一眼,如今竟都成了美味佳肴,真是苦了他了。

怜惜地抬起手,拈去他唇边一粒米,又在脸颊上轻轻摸摸。

林烨以为自己吃相太难看,不好意思笑笑,稍稍放斯文点儿。

又奇道:“你不吃?”

常臻摇头:“我不饿,你吃你的。”

林烨停一停,垂下眼睛继续扒饭。

常臻沉默一阵,发誓似的道:“待上了官道,畅通无阻,几日就能到源阳。等你玩累了,咱们就回家。”

林烨没说话,过一会儿,咽下一口饭,慢慢道:“下回回京城,跟你爹商量商量。成日四处跑,一下宛海,一下源阳,下回又不知被支到何处去,好人也得累垮。这就算了,翻过年头你也十九了,你那些个弟弟,该分府的分府,该嫁娶的嫁娶,唯独你,这么大个人,没媳妇儿没宅邸,算个什么事?”

常臻没理娶媳妇这茬,只哂笑:“他?哼,他哪会管我死活。”

林烨拿筷子点点他,一身夫子气:“你又来了。畜生尚且有舐犊之爱,你爹再唯利是图,也不至糟蹋自己亲手养大的儿子。”

常臻轻蔑道:“他还真就图到我头上来了。”

林烨咬着筷子头:“什么意思?”

常臻叹口气,往侧面一倒,手支着头:“林烨,我跟你说件事。”

“嗯。”林烨吃饱了,把碗放下,看他一脸正色,便不做声,等他下文。

常臻捏起根筷子,在地上有一下没一下地敲:“我……我知道生父是谁了。”

“啊?”林烨吃惊之下,瞪大眼睛,张嘴就犯浑:“谁啊?江湖野老,地痞流氓,酒肆当垆,关外蛮夷?”

“我就这么不堪?”常臻哭笑不得:“都不对,再猜。”

林烨伸长手,“啪”一声拍他胳膊:“你倒是说呀,少吊人胃口。”

常臻本还郑重其事,硬生生被他破坏了气氛,无奈笑笑:“陈显。”

林烨眨眨眼,歪过头,脑子里闪过许多人名和人脸:“陈显,陈显……听着耳熟。”一拍掌,惊道:“啊,陈显?陈尚书?”

常臻点点头。

“真是陈尚书?”

常臻又点点头。

林烨两眼圆溜溜直放光,跟发现新鲜玩意儿似得盯着他看:“怪不得陈大侠英武神勇,原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儿子不输老子啊。”

常臻不跟他胡诌,把那日偷听到的跟他说个大概。

林烨将他的话与阿尔赤所说之事联系起来,沉吟半晌,嗤道:“这回你可栽大了。”

常臻看着他:“怎么说?”

林烨扳着手指头:“江南王要跟任老板过不去,任老板又跟你亲爹过不去,你若帮任老板,跟江南王过不去,就等于跟你亲爹过不去,跟天下百姓过不去,而若不帮任老板,就跟你师父教你的忠孝仁义过不去。”

常臻抱头栽倒:“行了行了,绕口令似得,听得人头晕。”

林烨嘿嘿一笑,又敛起笑意:“你可有想好怎么办?”

常臻哀叹:“一筹莫展,毫无头绪。你可有何想法?”

林烨清清嗓子:“我劝你还是一五一十跟任老板说了罢。这么大的事,他能瞒你十几年,可见心机城府。任老狐狸的美名,他老人家当之无愧。你这直脾气,万万斗不过他。你若跟他对着干,保不定他会给陈尚书脸色看。”

常臻半边脸着地,闷闷道:“你说的,我又何尝不知?就是不甘心做缩头乌龟罢了。”

林烨浅浅一笑:“陈大侠自负骄傲,坚信自己无所不能。恕不知这天底下最难做到之事,乃是忍耐二字。我师父说的没错,你的弱点,就是气盛。”

常臻一愣,旋即一骨碌爬起身,冲过来抓着人就挠:“好哇,你竟跟你师父合起伙来说我坏话!”

“哎呦!常臻!痒死了,快停快停!莫扯着伤口!”林烨试图抓他的手,身子拧来拧去躲闪,咯咯直笑。

常臻哪会听他的,眼里放光,满脸坏笑:“我就跟他交过一次手,你就怀恨在心,在背后挤兑我,还说自己不小心眼子?”

“陈大侠饶命!哈哈,我小心眼子,小心眼子,不比陈大侠正直豪爽,所向无敌!”他笑的眼泪都要出来,也想伸手去挠人,却被常臻钳住两只手腕,动弹不得,便腾出只脚丫子乱蹬。

常臻下手如风,膝盖按住他乱踢的腿,嘴里也不示弱:“大道理属你懂最多,真正付诸实施,属你最逊。”

林烨反应也快,边挣扎边笑着抬杠:“陈大侠方交代下来,叫小的不必冲锋陷阵,看人脸色,君子一言九鼎,说完可不许后悔!”

常臻一挑剑眉,在他腰间最怕痒的细白皮肤上拧:“臭小子,竟还教训起我来?嗯?还敢不敢,敢不敢?”

“哎呦!”林烨一半屁股离地弹起:“陈大侠恕罪!哈哈,小的不敢了,不敢了……啊!”冷不丁没坐稳,仰面躺地,常臻被拉着,顺势也倒下去,堪堪把他压在身下,攥紧手腕按在地上。

两个人瞬间安静下来,微微喘息着,深深凝望对方。

许久许久。

唇边的笑意还未散去,眼中的涟漪还未平歇。

空气里弥漫着淡淡草香,月光隐进薄云里,朦朦胧胧,模模糊糊。

林烨心中涌起一股陌生却舒服的情感,很暖很暖,像一眼永不停歇的温泉,融化了凌冬积雪,滋养了盛夏繁花。

眼底清池中,莲花悄然绽放,花瓣娇嫩,洁白胜雪。

常臻望着他温润的双眼,有些失神,心口扑通乱跳,握住纤细手腕的十指慢慢收紧,身子不由自主往下沉,双唇眼看着就要碰到那两瓣红润的海棠。

林烨看他一脸呆样,弯起眼睛笑,轻轻唤道:“常臻……捏疼我了。”

常臻被唤得浑身一激灵,刹那回神,慌忙松开他,挪到旁边,愣愣坐着。

林烨也坐起来,揉揉手腕,撑地站起,笑眯眯道:“我去洗洗澡,再歇息一阵天该亮了。”哼着歌跑两步,鱼跃入水,扑通一声,水花漫天。

常臻抬手抹去溅的满脸的水,盯着那个渐渐变小的身影,彻底傻了。

第三十五章:一朝空寻芙蓉岸

姚倌儿扶着潮湿发霉的墙壁,缓缓坐起身。额角疼的像钉了枚钉子,汗湿的单衣贴在背上,周身阴寒打战,好似身处冰湖底,喘不过气,拖不得身。

不禁呻吟一声,勉力睁开眼,恍恍惚惚看见一丝微弱光线,钻进屋顶壁角巴掌大的小洞,照在乌黑生锈的牢门上。

这是……第几天了?

起先还算着时日,后来发起高烧,头脑浑浑噩噩,再分不清白天黑夜,有时竟连自己是谁都想不起来。

低低咳嗽着,冰凉的手心摸上额头,滚烫滚烫。

下意识理理蓬乱的头发,又想整整衣襟。手碰到布料,却堪堪停住。

低头看去,粗布衣黑不拉几看不出颜色,松松垮垮挂在身上,面袋子似的,胸前一个大大的“囚”字,渗着暗黑血迹,要多难看有多难看。

颓然垂下手,撑着冰冷破旧的木板床,低声苦笑。罢了罢了,反正也没人看,狼狈就狼狈罢。

过道里有人走近,火把亮堂堂的刺眼。所到之处,喊冤声不断,凄厉聒噪,叫人不寒而栗。

眼睛无法适应光亮,姚倌儿抬手挡住,不禁心生悲悯。不知又是哪个倒霉蛋,被押进这不见天日的重狱,和自己一样,生生等死。下一次看见明媚阳光之时,恐怕,也是最后一次回望人世。这么想着,垂下头,咳嗽几声,发起呆来。连钥匙捅进铁锁,牢门吱呀一声向内打开的声响都未曾留意。

一双挑金线云纹靴,踏过黑黝黝的肮脏地面,堪堪闯进他低垂的视线,一动不动。

姚倌儿愣了一愣,觉得这靴子好生眼熟。艰难地转动沉重的头脑,半天也没想起来,还闹的太阳穴针扎一样疼,皱皱眉抬手按按,有一下没一下的揉。

那双靴子忽又向前迈出一步,他的手被人握住,从额前拿开。

揉额角的换成了两根温暖手指,力道刚好,慢慢打着圈,揉的很舒服。

姚倌儿混沌的思维忽然意识到什么,浑身一颤,心口突突猛跳,犹豫片刻,缓缓抬头。

那人蹲在他身前,见他仰起脸,便停了手。面色苍白如纸,微敛着眉心,曲线精致的嘴唇紧闭,幽深的双眼映着火光,看不出喜怒哀乐。

姚倌儿怔怔盯着他,脑子里一片空白。

赵容基一句话也不说,目光从上到下打量,在颈边浅浅的刀痕上停留片刻,往下滑到身前血迹上。抬手向后挥挥,后头的随从把火把挂在墙头,拎过来桶水,食盒还有一床被褥,躬身退了出去。

他瞟一眼满脸木然的姚倌儿,伸手轻轻解开囚衣,盯着胸前几道鞭伤,皱皱眉。

姚倌儿并未受严刑拷打,既是自己报的官,没等屈打成招,刚进衙门就仔仔细细全说了。

罪人眉目如画清贵高雅,平平静静讲述自己如何谋财害命,律法成宪一条条搬出来,证明自己罪不可赦该当问斩。太守大晚上被揪出暖被窝,正迷糊着,硬是看直了眼,听得一愣一愣,还以为大梦一场没醒透。恍然回过神来,一面遣人赶紧去白柳堂救人,一面把姚倌儿押入大牢。狱吏得知他的身份,上头也没下令作何处置,不敢为难他,象征性抽几鞭子了事。

此时,那几条鞭伤早已愈合结痂,可看到赵容基眼里,依旧鲜红滴血,跟抽在自己心头一般。

冷着张脸,手下却温柔细致,帕子沾着温水,给他洗脸擦身子,又把撒乱的头发梳理整齐。再瞅瞅那身囚衣,怎么看怎么不合适,可在这重狱里,也不能给他换常服,只好又穿回去。

擦完穿完,头上冒汗。站起身,眼前猛的发黑,踉跄一下才稳住。

缓口气,拉过那床柔软蓬松的新被褥,披在姚倌儿肩头,拢到身前,跟他并排坐在木板子上,盯着地,一言不发。

姚倌儿始终毫无反应,木偶似得愣愣坐着,眼睛望着前方一点,却又似乎什么都没在看。

赵容基手肘搭在膝头,两手交握,似也失了神。

良久,姚倌儿突感喉间干疼,抑制不住,弯身拼命咳嗽起来,打破了死寂般的沉默。

赵容基一惊,赶忙去端水,却见那水碗肮脏破烂,表面还浮着层油腻,皱起眉,转而揭开食盒盖子,拎出壶温好的酒。对着壶嘴尝一口,见不至烫嘴,便递到他唇边。

姚倌儿咳的逼出眼泪来,难受地拧起秀眉,就着他的手喝几口。酒液温润甘甜,安抚了肿痛干渴的喉咙。

赵容基方才就发觉他正发着烧,这酒也便只给一口。病中饮酒伤身,见他缓过来些,就又收回食盒里。

这一咳一喂,看似亲密无间,与以往无异,可两个人心里都明白,他们之间的隔膜,正日益加深加厚,像这牢房的厚重砖墙一般,将他们内外隔开。一个是侯,一个是犯。

姚倌儿突然一哂,声音是病中的沙哑,语气讥诮而无礼:“王爷又送饭又喂酒,还给小人梳洗干净,可否再赐小人一计封喉散,叫小人饮鸩止渴,做个干干净净的饱死鬼?”

赵容基脸色沉一沉,攥起拳头没回话。

“王爷既然亲自来审,想来乃是开恩,免了小人过堂提审之耻。”姚倌儿勾着唇角,喝醉了似得,晃晃悠悠站起身,脚下不大稳当,面对他深深鞠躬:“如此,小人还要谢过王爷。”

赵容基把拳头攥得嘎嘣响,眼里也隐隐染上怒色。

姚倌儿看一眼他的神情,继续口出狂言:“小人还有个不情之请,敢问王爷,审完可否借王爷宝剑一用,做个顺水人情?小人污秽,西市口斩首示众,想必会脏了百姓的眼。”

“住口!”赵容基低喝。

出门前,他一遍遍在心底告告诫自己,千万不可发火。一来为自己伤势,二来,他想和姚倌儿好好说说话儿。可眼下见这人如此嚣张尖刻,不但不领情,还触犯王爷的尊严,不禁怒不可遏,眼看就要发作。

姚倌儿仍不罢休,忽又轻笑起来,站直身子:“啊,小人忘了。王爷这剑乃是皇上御赐的上古名剑,若是用来砍阉人的脑袋,岂非大材小用,玷污皇恩?不妥,不妥。”

赵容基眉间一跳,伸手把他拉到跟前,再狠劲一拽,把人按坐在自己膝头,沉声怒喝:“够了!捅我一刀的是你,放走安落的也是你。该怒的人是我,哪轮的到你此般胡言乱语?”

姚倌儿挣扎着要起身,奈何身体虚弱乏力,又被赵容基两只大手死死拉着小臂,丝毫动不得。不禁皱眉,冷言道:“王爷请放手。”

赵容基心中悲愤,手里握的更紧,语气也不善:“我险些丧命,昏迷五天,刚能下地就来看你,你倒好,二话不说,劈头盖脸先讥讽起我来,像什么话!”

姚倌儿听见“险些丧命”和“昏迷五天”,面上不由怔了一怔,却又很快隐去,讪笑道:“这般审问人犯,小人竟头一次见,倒是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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