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常臻微怔,抿唇不语。
他轻轻一笑:“果真如此。”停一停,悠悠叹道:“我还任性,顽劣,娇贵,费心。带着我,只会叫你受伤担心,生气无奈。恐怕你那些个兄弟,也早看不过眼,盼着我早点走罢。你心里……恐怕亦有微词,只是碍于我的面子,不提罢了。”
常臻目瞪口呆,哑口无言。
他怎会……怎会这样想?
他身在眼前,可为何又远在天边?
远的抓不到踪迹,喊破了嗓子,也听不见呼唤。
心痛之下,使劲扳起他的脸直对自己,低喝:“林烨,你莫要胡思乱想,听见没有?”
林烨看他一会儿,淡淡一笑,拉过他的手,把衣袖挽上去,手指轻轻划过小臂上的疤痕:“这是第一次。”又伸手点点他胸口:“这是第二次。”
常臻抓住他的手,急道:“一点小伤而已,妨不得事!”
林烨缓缓摇头:“事不过三,到此为止罢。纵然你不介意,我也饶不过自己。”
说罢站起身,掸掸身上尘土,就去牵马。
常臻愣了半晌,弹起身伸手阻拦:“站住!”
林烨悠悠扬头,眼神暗淡:“我在府里等你,走完这趟,给你寻个好郎中。”
常臻攥紧双拳,指甲深深陷入手心,针扎一般。他紧紧盯着他,突然跨前一步,把人抱住,死死扣在胸前。
他抱得那样紧,紧得叫人窒息。
林烨不明白心中为何这般刺痛,痛得让人泪流满面。
常臻贴在他耳畔,急切而低沉道:“林烨,你听我说。待听完,要去要留,都听你的,我再不拦你,可好?”
林烨不回答,犹豫半晌,轻轻点头。
他忖思一阵,沉声道:“你听好。我陈常臻,从未视你为负累。以往不曾,如今绝不,以后更不会。带你来源州,本就是我的意思,和你无关。你会什么,不会什么,我都了然于心,甚至比你自己更清楚。你不会,我教你,教不会,我伺候你。我不要你冲锋陷阵,不要你看人脸色。我只想叫你……重新走走你爹走过的路。虽然这样做,并不能让他死而复生,但或许……能带给你些许快慰。
“林烨,我并无亲兄弟,而你……却比手足更亲近几分。有我陈常臻一碗饭,就绝不会叫你林烨饿肚子。方才发火,是因为源州镖号被毁于一旦,一年多的辛劳,竟付之流水,叫我如何不恼?但我坚信,你定能体谅我,包容我。你是我最大的安慰,也是我此生最……”他想说‘最爱’,话到嘴边,生生改口:“最重要的人。也许……也许做不到每时每刻都护着你,但只要我在,就绝不愿叫你伤心难过。我从未料到,你竟然……竟然会那样想。我真的……真的……”
他咬牙闭眼,硬是打住。
不能再说了。
此番话已过于直白露骨,再说下去,难免按捺不住心中情意。
而此时的林烨,脆弱如初春檐下的冰凌,晶莹透亮,绝美无瑕,却渐渐融化,要坠落碎裂,禁不住丝毫碰撞敲打。
他的心意,还不能倾心相告。
林烨要的,不是儿女情长,而是可以依靠的兄长。
半天没有回应。
常臻紧张得冒汗,若他依旧坚持要走,那么这一切,该如何挽回?
即便勉强挽回,是否也再不能回到从前?
回到从前无忧无虑的日子,守护着他天真无邪的笑颜。
回到那个红梅初放的冬夜,两个人饮着热腾腾的奶酿,从同一个磁盘中,捏起甜滋滋的糕点。
良久。
怀里的人儿缓缓抬起手,轻轻地,轻轻地抚上他布满伤痕的背脊,脸依旧埋在肩窝里,低声笑了:“你唠叨起来,十个我都比不过……”
常臻正痛心疾首,听到笑声,一惊,又一喜,拉开他唤道:“林烨……”
林烨抹抹眼睛,舔舔干渴的嘴唇,眼底依旧弥漫着无限悲伤,却不再绝望。
“我跟你回去便是……”
林烨凝望他,眼中星辰隐在层云里,明明灭灭。
常臻回望他,双瞳深邃如浓浓夜幕,漆黑悠远。
牵起他的手,慢腾腾向两匹马走去。
林烨边走边仰头看天:“我时常想,爹娘在天之灵,一定既忿忿又欣慰。忿忿的是他们生了个没出息儿子,欣慰的是,有你始终陪着我。”
常臻没搭茬,解下水袋拔出木塞,递给他,看着他像荒山中迷途的小鹿那般,忽逢水源,眨着黑眼睛,扬起颀长的脖子,咕咚咕咚猛灌。
不由“噗哧”笑了:“不带干粮不带水,给你十个乘风,也无济于事。”
林烨把半袋水喝个精光,擦擦嘴:“下回就知道了。”
“嘿!”常臻叉腰弯身,凑到他鼻子跟前:“还想有下回?”
林烨露齿一笑,水袋扔回去,转身爬上乘风的背。
常臻见他不再那般低落,放心不少。却忽然胸闷,眉尖蹙起,轻轻咳嗽。
“常臻?”林烨坐在马背上,担心起来。适才发了那么一大通牢骚,又叫他长篇大论那么久,竟似忘了他身受重创。
常臻拍拍逐月,慢慢走到乘风身侧,拽住林烨的胳膊,鼓了好几次劲才翻上去。往他背上重重一趴:“叫你祸害我,我也祸害祸害你。”
他故意一丝力都没使,全靠林烨支撑。林烨被压弯了腰,皱起鼻子一哼,想数落又不忍心,情绪也还未恢复到可插科打诨的程度。
走了一会儿,常臻见他竟无要骂人的意思,意识到他依旧心绪不佳。嘿嘿一笑坐正些,偏过头看他的脸。
“前两日你唱了首曲子,甚是好听,叫什么名字?”
“嗯?我唱了好些,你说的哪个?”
常臻摸摸下巴:“嗯……词里有池啊莲啊,曲调软绵绵的那个。”
“《风寻莲》。”
“再唱一遍来听听。”
“你不通音律,听了也白听。”
常臻一心想逗他开怀,便笑道:“音律不通,词总听的懂。昔去落尘俗,愿言闻此曲。今来卧嵩岑,何幸承幽音。神仙乐吾事,笙歌铭夙心。瞧这朗朗月色,幽幽山风,不正合古人诗中情怀?忙里偷闲,苦中作乐,只当为知音而唱,表散澹闲逸之意,可好?”
林烨眼角里瞥他一下,扬扬唇角,仰首远望,一颗璀璨的流星,滑过天穹。
反手把麒麟刀从他腰间拔出来,平搁身前,轻敲打拍子。
“寻莲,寻莲。
风起绿波潋滟。
翠叶濯素手,
罗裙映碧天。
寻莲,寻莲。
舷入池中不见。
柔荑折红藕,
藕丝牵难断。
寻莲,无莲。
风却涟平笙寒。
去年芙蓉岸,
今朝空庭苑。”
声音清亮亮回应着东升玉兔,嫦娥娜舞,有如泉水叮咚,干净透彻,不参杂质。
“寻莲,无莲。风却涟平笙寒。去年芙蓉岸,今朝空庭苑。”
常臻自知五音不全,便只念不唱:“这后头几句,尽显凄凉廖落之意,不好,不好。”
“愿本唱的就是采莲女思人,而今人去楼空,不复昨日,自然凄苦些。”
林烨淡淡撇下一句,不再说话,思绪飘到了千里之外。
莲。
思人。
手不由自主抚上胸间。贴身衣襟里,揣着个硬邦邦的盒子。
怎生又想起他来?
不知自己在他心中,是否也是个不懂事的累赘?
暗暗苦笑,那日无言愤愤而去,约莫……就是这个意思罢。
“林烨?”常臻听见一声叹息,忙轻声唤道。
林烨回过神:“哦,你刚说什么?”
常臻摸摸他头顶:“我没说话。”
林烨尴尬一笑:“是么……”
“脸色不大好,可是乏了?”
“……可能。”
话音刚落,蓦然滞住,脑海中咣当一撞,被撞得晕头转向。
这句对白,这絮乱的心情,为何……为何和那日一模一样?
他与他酒栈听涛的那一日。
他与他举杯相对的那一日。
他慌乱无措,心中翻江倒海的那一日。
白麟……你告诉我,我这是怎么了?
你的影子,为何总在我眼前摇晃?
晃得我发慌。
晃得我……好难受。
常臻皱皱眉,从后头搂住他,靠在胸前:“睡吧。”
又接过马缰,抖一抖,加快速度。回头望望,打个唿哨。
逐月一直迈着悠哉悠哉的小碎步跟在后头,听见呼唤,咴儿一声,踱步跟上。
林烨软软摊着,头脑恍惚,浑身乏力,沉沉睡意袭来,眼皮不由自主阖上。
为何今日,依旧和那日一样,在这双臂膀中睡去?
为何今日,亦有微风一缕,轻柔柔吻在眉心?
白麟……
我想见你……
我真的……想见你……
第三十四章:春情奈何琉璃心
秋水盈盈,百草萋萋,月明星稀,落英缤纷。
于励一行人停在山头,被眼前静谧之景惊的张大了嘴,睁圆了眼。
不过一坡之隔,一边荒村野舍,另一边,竟恍如仙境。
一时间,欢声大作,兴奋雀跃。个个飞驰而下,在平原策马狂奔。有人在马背上站起,耍起马技,继而凭空翻下,直挺挺躺在草坪上,朗声大笑。还有人直奔水边,迅速褪去衣衫,一个猛子扎进水里,从头到脚洗个透身清凉。
撒完欢儿,生火熬汤,淘米蒸饭。炊烟袅袅,十里飘香。
大伙儿欢欣若狂,除却于励王六,没人发觉镖头不在人群中。
王六把最后一口汤倒进嘴里,咕咚咽下,抬袖子一抹:“哎,要不要回去看看?”
于励坐在一边,摇头:“头儿说了,该怎么着怎么着。”
“哎呦你这死脑筋。”王六把碗一扔,仰面躺倒:“头儿不知哪根筋搭错了,偏生还就信你这石头脑袋。”
“头儿心里有主意,用不着旁人指手画脚。我这死脑筋给他当跑腿儿,岂不恰好?”
王六枕着两只胳膊:“唉,头儿一个人收拾一堆烂摊子,实在不容易。任老板可真行,两手一摊,压根儿不管。你说说,有这么使唤儿子的么?”
于励扒完最后一口饭,道:“反正不是亲儿子,使唤也不心疼。况且,能者多劳,头儿就是个操劳的命,看上谁不好,偏生看上个一无是处的小公子,哼。”
王六扭头瞪他:“瞧你这张臭嘴!我看小公子挺好。娇贵是娇贵,毕竟心里惦记着头儿,比那些个不识好歹的娘们儿好太多。”
于励看他一眼,哈哈大笑:“怎的,在青楼吃了次闭门羹,就对女人心灰意冷,打算上男人?”
王六深吸一口清冽新鲜的空气:“那倒不至于。”抬眼看星星:“就琢磨着,头儿何时才能修成正果?本就辛苦,再来个苦情,啧啧,可就不妙咯。”
于励正欲接话,忽听见马蹄踏在草地上的闷响。扭头看去,面露喜色,拍拍王六:“来了来了。”
王六一愣,忙一骨碌爬起来,跟着于励迎上去。
常臻稍显憔悴,神情却轻松。摆摆手,指指怀里酣睡的人,示意他们别发声。
王六窃笑着,把人小心抱下来,不禁暗忖,嗬,这么瘦?
常臻扶着于励,勉强下得马来:“兄弟们都歇息了?”
于励道:“头儿放心,都安顿好了,没出岔子。”
常臻喘口气,笑笑:“那就好。有劳,有劳了。你们也歇息罢。”
伸手把人接回来,又小声道:“可给我们俩留了饭食?”
王六乐呵呵道:“那是自然,哪有头儿摆不平的人?早备好了,一会儿就给头儿送来。”
常臻含笑点点头,四处看看,甚是满意。抱紧林烨,几步一歇,往河边去。
王六满脸笑意,对木着脸牵着马的于励挤眼睛:“我看呐,有戏。”
青水河下游洪水泛滥,源头却是水声潺潺,鱼游石间。河面不过三四丈宽,水深也刚及一人高。
常臻立在小河边,静静站一会儿,低头看看林烨,亲亲额头,又亲亲嘴唇。
“懒虫,睁眼瞧瞧。”
没反应。
常臻摇头笑笑,弯身坐下,把人放在柔软草地上,面对河水,上身依旧靠着自己。
捏捏脸蛋:“林烨,瞧瞧这是什么好地方?”
林烨哼哼两声算答应,眯着眼一瞧,瞬间醒了,坐直身子,定定望着眼前景致:“啊!”
放眼望去,浅草无垠,黄绿相间,远处群山起伏,轮廓和缓。脚下清溪流淌,波光粼粼,石头缝传来唧唧虫鸣,更显寂静安宁。
林烨摸摸软草,俯身往前爬,指头尖探了探水温,不冷不热,索性把整个手都伸进去,搅几搅,眉眼带上了笑。
盯着河中央,忽然一顿,扭头看看常臻,又看看水,再转回来,神色严肃,似在艰难抉择。
常臻被他那模样逗笑了:“去吧,我没事。莫游太远。”
林烨立刻眉开眼笑,快手快脚脱的上身溜光,下身只剩亵裤,一个鱼跃,“扑通”钻进水里。
水面上嘟起串串气泡,荡起人字形的涟漪,渐行渐远,涟漪的顶端忽然停住,冒出个脑袋。
常臻知他喜欢,离远冲他笑笑,自己却无力再坚持,皱皱眉,往旁边一倒,趴在草地上,长长吐口气。
林烨又钻进水里,来来回回游了几趟,转身往回返。上半身从常臻身畔的水里探出来,腰腿仍泡在里头,抱着胳膊,也趴在草地上。
常臻抹掉他额头上的水:“怎么不游了?”
林烨扁嘴:“你有伤不能沾水,没人跟我比赛,自己游多没劲。”
常臻宠溺地看着他:“不生气了?”
林烨一愣,哼道:“我哪有那么小心眼子?看在这好风凉夜的面子上,姑且原谅你罢。”
常臻低声笑,看着他怡然自得枕着胳膊盯住自己看,湿漉漉的头发搭在身上,发尖在水中漂散。
他轻轻唤:“常臻。”
“嗯?”
“还疼么?”
“疼。”
林烨皱皱鼻子,忽然想起什么,又笑了:“我给你擦洗。”没等他回答,已经自作主张爬上岸,把人翻成侧面,解腰带褪衣衫拆纱布。
雪白裤子被水浸透,湿嗒嗒滴水,月光一照,几近透明,下半身的轮廓一览无遗。
常臻傻眼了。
林烨浑然不知,兴冲冲把人又翻趴下,摸出药瓶放在一边。揪住外衣领子,丢在水里泡两泡,拎几拎,就算洗完。费劲拧干,摊开铺在一旁。甩甩手,非常有成就感。
常臻侧脸着地,只能看见个背影,两座微微凸起的小山包在眼前晃来晃去,随着动作起起伏伏。
喉间发紧,满脸滚烫。却见林烨正对自己走回来,雪白的脚丫隐在浅草间,赶紧别开目光,不敢再看。
林烨又从里衣上扯下来一块当帕子,沾上水,跪在他身旁,仔仔细细,认认真真,从脖子到腰,从前胸到后背,里里外外擦个遍,任何几角旮旯都不放过。
常臻三魂七魄不受控制,化作千万片洁白的羽毛,打着旋儿往天上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