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后来,成日呼朋引伴喝酒买醉,从城西喝到城东,不醉得耍酒疯,绝不回家。食欲也不见增,反倒又减去不少。
待问起来,便嬉皮笑脸装蒜,不然就拔腿跑走,再不然就安慰大伙一番,总之绝口不提与常臻闹矛盾的缘由。看在人眼里,疼在人心里。
源州七城失陷的消息,率先传到了白柳堂。
开年后,前方败报频传,白柳堂的生意倒没受大影响,只不过嫖客们聚在一处,大肆谈论军国政事的时间多出了些许而已。
元宵节这日,杜淳之从客人口中得知源阳告急,陈大侠率江湖中人出战狼军,惊得手一抖,摔碎了花瓶。原本还以为他只是说丧气话,谁知竟真的奋勇杀敌拼死拼活去了。
秀眉紧锁,在屋内来回踱步,犹豫半个时辰,一把拉开门,吩咐人备车,抬脚就往林府奔。
一屋子人正瞧着少爷发愁,却见门童进来通报,说白柳堂杜淳之来了。
林烨应过,停下手,起身出去,笑盈盈把人迎进来。
江南王一行人启程上京那日,仪仗浩浩荡荡,绵延出一里路。沿路围观人群多如潮涌,个个兴致高昂,为总算瞧见了郡王英姿而兴奋不已。
江南王出行一向从简,此次却反其道而行之。杜淳之极力强调,平日里他爱怎么随意都无妨,这次绝对要排场宏大。庶子本就被人所不齿,易被人说三道四,招惹闲言碎语,若还偷偷摸摸的,则明摆着告知百姓,江南王做贼心虚,肚子里有鬼。
王爷无可奈何,又觉并非没道理,便只好随了发妻,自个儿支着侧脸歪在院里石桌旁,打着瞌睡,瞅着府上仆妇小厮忙里忙外,满眼花里胡哨,金碧辉煌,大冷的天,硬是明如夏阳,刺得人眼花。
出行是日,阳光普照。
王爷与郡王真个皇家风范,俱是危髻金冠,绛紫朝服,金线云靴,玉带貂裘。一人眉目疏朗,清贵倜傥,一人目若晨星,丰采俊逸,二人并未乘撵,而是端踞神骏,踱在队前,好不惹眼。
身后诞马八匹,华轿八台。两侧亲卫执清道一对,朱红旌旗一对,上绣“江南”字样。随从侍女无数,清一色的锦履华裘,步行紧随。另有仗鼓、金钲、戟槊、伞扇等若干。撼地摇天,八面威风,过市招摇,气势磅礴。
郡王风姿不负众望,黑眸不经意间的一瞟,有如劲风断木,唇角不经意间的微笑,恰似轻风摇竹。俊中含威,威而不凛,端的是貌胜潘安,一表人才,连好事者也看呆了去,再说不出庶子卑贱的大不敬之言。
杜淳之也混在人群中瞧热闹,一面感叹人靠衣装,一面窃笑姐夫装腔作势,并且先入为主地认为,林烨定也一并跟了去,就坐在其中一个轿辇中。
谁知隔日晚上在白柳堂门口,却碰见两位公子哥搀扶着满身酒气的林烨,跌跌撞撞走过。不免大吃一惊,瞧着他那潦倒模样,想想他那细腻性子,稍加揣摩,猜出个大概。
此时进得门来,看见他面上笑意,怎么瞧怎么僵硬别扭,却又不愿戳他痛处,只好跟着笑。
心里却越笑越不是滋味,三个都是好孩子,之间的纠葛好比乱藤,讲不清,理还乱,只有她知道的最清楚,却当着谁都不能当面挑明,真个憋闷又揪心。
林烨将她延入席上,下人们忙收去了脏碗污碟,立在一旁伺候。既来了客,虽是白柳堂老鸨,但怎么说也是江南王妻妹,算的上贵客,便不好再同桌而饮。
林烨招呼小棠拿壶新酒来,对杜淳之笑道:“淳姐姐难得光临寒舍,林府不比白柳堂热闹,姐姐一来,真是柴门有庆,蓬荜生辉。小弟恰好觅来一坛好酒,正愁无人对饮,姐姐来的真是时候。”
杜淳之哪还有品酒的心思,又不好推辞,只得任由小棠倒了半杯,伸出纤手,在杯口虚虚盖了一盖。
小棠会意,停下手,绕到林烨身旁,也只倒了半杯。
林烨却不乐意,非叫小棠给他倒满,还说元宵佳节,不豪饮千杯,更待何时?小棠皱了眉头不理他,把酒坛收走了。
林烨嚎了几声,见没人理,只好讪讪作罢。嘿嘿一笑,跟杜淳之互相敬敬,一口闷下。
杜淳之只稍抿了一口,眼睛一直盯在他脸上。
原本就细瘦的人儿,眼瞅着就更消瘦了些,竟有些弱不胜衣。脸上就剩一双大眼睛,眼里光泽黯淡了不少,好似黑珍珠蒙上了浅浅一层灰。
想起今日来意,暗叹一声,道:“林烨,我今日来,却是有话对你说。”
林烨放下杯,帕子擦擦嘴,奇道:“何事?淳姐姐请说。”
杜淳之忖度忖度,认为这事还是私下里说的好。便在众人身上扫了一圈,冲林烨使了个眼色。
林烨瞧见,心里纳闷,对下人们点点头:“你们先去歇息吧,我跟淳姐姐说说话,不用伺候着。”
等大伙儿都出去了,林烨往杜淳之旁边挪了挪,笑嘻嘻道:“不知姐姐想说何事?可是白柳堂新来了美娘子,想叫小弟去欣赏一番?”
杜淳之敛眉瞧他一阵,道:“你可知常臻如今再何处?”
林烨没想到她劈头盖脸直揭伤疤,不由笑容顿失,愣了一愣,道:“分号约莫要重建,人大概在源阳,我也许久没见他了。”
杜淳之心里一疼,伸手捋着他的头发,道:“林烨,今天这话,我说完,你可别慌。”
林烨满腹疑惑,眨眨眼,点一下头。
杜淳之沉吟半晌,正色道:“青狼军攻到了源阳城下,常臻效仿他师父,率一干人马,出城应战了。”
林烨心中“咣当”一声巨响,直直盯着面前人,张着嘴,半天说不出话。
良久,深吸口气,语气平静:“他……我并未收到他的来信,姐姐可知,他平安否?”
杜淳之一叹:“五十人去了大半,但”陈“字旗没倒,想来人并无大恙。但受没受伤,就不得而知了。”
林烨揉揉胸口:“他并未告诉过我,他有这个打算。”
“他怕你担心,还叫我千万莫告诉你,但我心里总犯嘀咕,万一他有个三长两短……”
林烨摇摇头:“他就算有三长两短,我也帮不上忙,知与不知,差别不大。”做个揖,“不过还是多谢姐姐,回头我去封信,问问情形。”又灿然一笑:“陈大侠英武神勇,所向披靡,绝不会有大碍,姐姐也请放心,我若得了回信,立刻前去知会你。”
杜淳之应了,颇为担忧地望着他稍显黯然的脸。
林烨盯着汤圆碗,含笑坐了一阵,忽觉气闷,扶着桌站起身,想出去走走。
谁知刚站起来,突然头晕眼白,腿一软,重重跌回椅中,攥紧胸前衣襟,满面痛苦。
杜淳之一惊,急忙要喊人,却被林烨抬手拦住,又不知他这是为何,只得拍着背,一遍遍顺气。
林烨躬着身子,死死咬着唇,一手撑在桌上,数九寒天,额上竟霎那间淌下汗珠来,一滴滴滑下脸颊,仿佛两行伤心泪。
杜淳之吓得不轻,却不好违他愿,抬起袖口拭去他脸上汗水,慌慌张张起身去倒茶。
林烨突然低哼一声,脸色青白,紧闭双眼,按住胸口,一口鲜血喷进面前碗里。
雪白的汤圆上,片片殷红,犹如坠落雪地的残梅,香销魂归。
杜淳之一声惊呼,手中茶碗“噼啪”落地,四分五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