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臻脸色一阵青一阵白,脑中嗡嗡作响,一会儿刺耳,一会儿沉闷,仿佛脑袋罩在编钟里,被人不停敲击。良久,弯身按住胸前,一口暗血吐在地上。
王六这才回神,忙冲上去顺气。
常臻喘息好一阵,缓过来些许,抬头道:“到……到底怎么一回事?”
王六忙给于励使眼色,又对常臻道:“头儿,这事咱过会儿再说,先养伤,成不?既然事情已经这样了,着急也无用,身子要紧啊!”
常臻看也不看他一眼,坚决道:“现在就说。”
于励左左右右打量两人,王六急得直跳脚,常臻脸色煞白却目光含威。踟蹰半晌,最终偏向镖头:“兄弟们……跟玄武镖局打起来了……打斗中不幸走水,救之不及……”
“放他娘的狗屁!”常臻火冒三丈,横眉怒目,大吼一声,吓得两人浑身一抖。
他胸口猛烈起伏,双眼充血,扶墙撑起身子就去牵逐月。
“哎哎头儿!头儿!你这是去哪儿啊?”王六奔过去扯住马笼头。
常臻打开他:“闪开!我他娘的倒要看看,他玄武镖局吃了什么熊心豹子胆!”
于励也冲过来拦人:“头儿,事已至此,不如从长计议。玄武泓威两大镖局,小则造乱,大则械斗,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事了,急也没用。”
常臻怒目圆瞪,忍住满身伤痛,马鞭“啪”一声狠狠抽在地上,扬起漫天黄土:“我陈常臻对他们一忍再忍,一让再让,如今可好,哼,骑老子脖子上来了!再不赶紧去源州收拾那帮兔崽子,保不定连泓京总行都他娘的一并烧了!”突然发现缺个人,扭头大喊:“林烨!林烨!你小子去哪儿了?!”
两人见怒气太大,火星子满天飞,如何也拦不住,只好帮忙找人。
林烨好说歹说都不愿再穿那红斗篷,一袭黑衣隐在乌秃秃的山里,很是难寻。
亏得王六眼尖,一下就看见攀在峭壁上的人。
急忙跑到跟前,仰头喊:“欸呦小祖宗,赶紧下来吧,头儿着急赶路呢!”
常臻也看见了,眉头一皱,撩起大步走到山岩下,高喝:“你给我下来!”
林烨走的稍远,适才发生何事,压根儿不知晓,正兴高采烈攥着几朵小白花,小心翼翼抠住石间缝隙。
听见喊叫吓了一跳,脚下猛然踩空,身子晃荡几下,眼看就要摔下来。
常臻皱眉更深,飞身跃上,把人搂住,足尖在凸起山石上“嗒嗒”两点,转眼落地,却打了个趔趄,才堪堪稳住。
林烨抬头,眼笑眉飞,扬起手中的花:“常臻,你看这……”
话未说完,笑容被冷峻凛然的眼神生生冻住。
常臻铁青着脸,紧抿双唇,死死盯着他。
林烨顿感莫名其妙,不明白他气从何来,怯怯道:“常臻……”
常臻想也未想,一把夺过他手中花束,使劲甩在地上,怒喝:“昨天刚答应不再胡闹,怎生就出尔反尔?你府里什么花没有,采这野花作甚?摔伤了等谁伺候你?啊?要是再这般乱来,我就派人把你送回去!”
转身拂袖就走,高履带起的尘土似也被灼成了焦炭。林烨愣愣站在原地,望着他远去的高大背影,半晌动弹不得。
王六看看镖头,再瞅瞅吓呆惊傻了的林公子,跺脚叹气,捡起花塞回他手里,一路小跑跟上去。
常臻攥着拳压制胸间翻涌的疼痛,跨上马,缰绳一抖,猛夹马腹:“驾!”
待回到人群中,仍在气头上,嗓门不由提高七八分,更显威严可畏,气势逼人。扬手在人群中指指:“你,你,你,后头押尾!如有差错,严惩不贷!”又转头道:“于励,王六,随我上前开路!”说罢狠抽马鞭,一马当先飞奔而去。
******
常臻一直琢磨着源阳之事,浓眉深锁,黑沉着脸,缄默不语。
王六与于励知他怒意难平,紧紧跟随其后,默默前行。
队伍有如长龙,黑麟墨甲,在丘壑间疾行。
忽有传令小镖师策马跟上,见镖头面色不善,犹豫一阵,骑到王六旁边,小声嘀咕。
王六面上一惊,压低声音道:“何时的事?”
小镖师愁容满面:“约莫一个时辰了。”
常臻在马背上转过头来,黑黝黝的眸子看得两人汗毛倒竖:“何事?”
王六堆上笑,摇手:“啊……头儿,没事儿,没事儿。”小镖师也扯出笑容,随声附和。
常臻眼皮一跳,声音更沉:“说。”
小镖师倒吸一口森森寒气,瞪着王六直摇头。
王六挠挠头,抬起眼皮溜一眼,再挠挠头,长叹口气,挪到常臻身侧,小声道:“头儿……那个……林小公子……不见了……”
常臻手猛一抖:“再说一遍。”
王六看他一副要吃人的模样,轻拉马缰,躲远点:“押尾镖师们说,起先还跟着,后来不见人影,还以为只是掉了队,一会儿就跟上来……”再溜一眼,见常臻眼里耸立着两座燃烧着烈火的冰山,越说声音越小:“可等了半晌,也没见人……已经……约莫一个时辰了……”
一片死寂。
两人大气不敢出,被盯的满身鸡皮疙瘩。那小镖师心惊胆战赔笑几声,驾马转头就跑。
常臻一言不发,冷冷瞟王六一眼,转过头咳几声,继续走。
王六怔怔盯他半晌,往后退退,胳膊肘捅捅旁边的于励,对镖头努努下巴。
于励皱着眉头看他一眼,摇摇头,也继续走。
王六眨眨眼,一巴掌拍在自己脑门上,顿感头大。一个充耳不闻无动于衷,一个打定主意绝不待见,一个娇气顽皮远走高飞,怎生都这般不省心?恨不得每人给上几脚,再来一计下勾拳,揍的满地找牙才解心头恨!
眼瞅着天色越来越暗,他一个小公子,独自行在深山中,万一有个三长两短,可如何是好?头儿莫非铁了心不管?不应该啊……不成不成,今儿剐块肉脱层皮,也得当一次老好人,好生劝劝,否则头儿往后一定后悔莫及。
正绞尽脑汁揣摩着如何开口,忽听常臻道:“王六,乘风可驮着干粮水袋?”
王六一喜,头儿果然还是放心不下。赶忙道:“恐怕没有,小公子一直跟头儿共骑一马,干粮饮水,都驮在逐月背上。”
还以为他会立马下令回去找人,结果等了半天,还是一句话也不说,眉心敛出“川”字,面色寒气逼人,手不抖脚不软,骑得四平八稳。
咬咬牙,心一横,策马上前,蹭到镖头旁边:“呃……头儿……”
常臻直视前方,面无表情:“说。”
王六咽口唾沫,扯扯衣领:“头儿方才……恐怕错怪小公子了……”
常臻眼一斜,阴沉沉道:“怎么,你还帮他说起话来?”
王六缩缩脖子,头皮发麻,恨不得自己长了王八壳,随时都能躲藏。硬着头皮道:“头儿不是留州人,恐怕有所不知,小公子采的那几朵花,正是留州地界的草药偏方,专治跌打创伤。我琢磨着,小公子采来……恐怕是想给头儿治伤……”
常臻闻言一怔,终于动容:“你……确定?”
“我小时候长在留州,顽劣好打架,整日鼻青脸肿。我娘把这小白花捣碎,往伤口上一敷,嘿呦,立马见效。”
常臻沉默许久,阖上双眼,深吸口气,再缓缓吐出。冷不丁勒住马缰,调转回头:“你们先走,我稍后赶来。”语气已消却了戾气,徒增几分郁郁寡欢。
于励拦住他,道:“不如我去寻人,依头儿的伤势,不可再劳累。”
常臻摇头苦笑:“罢了,伤也伤了,累也累了,不在乎这一下。你们行至河边,好生休整造饭,成日啃肉干,也不是个事儿。遇事该怎么着怎么着,天亮之前我若还没回来,不必理睬,只管走就是。”扬手截住他话头,马镫一夹,往来时路去。
******
常臻越行越焦躁,攥着马缰的手冒出冷汗。
天已全黑,虽说月光明亮耀眼,可眼前沟壑纵横,马蹄声在空荡荡的山里回荡,再也听不到其他声响。
常臻心急火燎,心跳不由加快,一面暗骂自己愚蠢糊涂,一面撩开嗓门,一遍遍高喊:“林烨!林烨!”
可只有回声悠悠传出山谷,丝毫回音都无。
常臻催促逐月一路小跑,也顾不上伤口撕裂般的疼痛,全神贯注,极目四望。
逐月突然动动耳朵,放慢脚步,打了个响嚏。
常臻立刻警戒,搭上刀鞘。可逐月似乎并不紧张,而是悠哉悠哉转过块大石,刨刨蹄子,停了下来。
他定睛一看,那山石后头,扭过脖子往这边看的,不正是乘风?
急忙翻身下地,过去拍拍马脖子,眼睛四下里寻找。
他的目光,停在左边不远处的树桩上。树桩旁趴着个纤瘦的人影,一动不动,静静睡着。
常臻放下心来,长出口气,慢慢走近。那人睡的正熟,并未听见脚步声。
他无奈笑笑,这么个睡法,当真被卖进了山沟里都不自知。在他身旁坐下,胳膊支在桩子上,侧过脸,借着皎洁月光打量。
忽然心中一抽,他眼角边,莫不是泪痕?
凑近了看,沾满尘土的脸颊上,由紧闭的眼角,到圆润的颧骨,再到清秀的下颌,突兀地滑过一道长痕,冲刷出尘土下白皙的肌肤。
不禁心痛不已,又愧疚自责。指尖轻柔怜惜地抚摸他的脸,汹涌而来的柔情涤荡心魂。他弯下身,轻轻覆上双唇,小心翼翼贴了一下。
林烨,我已吻过你好些次,可你……一次也不知道。
林烨感觉到异动,缓缓睁开眼睛,搓搓胳膊,打个寒战。
突然看见面前的脸,怔愣一刹,别过头垂下眼,不愿理。
常臻知他睡冷了,轻叹气,伸出双臂,把他搂进怀里暖着。
林烨倒也没躲闪,只是垂着两只手,僵直身子,无声抵抗。
常臻松开他,凝视那双黑宝石似的眸子,温言道:“我不该拿你撒气……可原谅我?嗯?”
林烨还是不说话,却低下头,嘴一扁,濡湿了睫毛,晶莹透亮,落满星光。
常臻心里一缩,暗暗喟然哀叹,颤抖着手,去拭他眼泪。又怕指尖粗茧弄疼他,伸到半截,换成手背。
林烨吸吸鼻子躲开,自己抬袖子抹一把,依旧低头垂眼。
常臻的手还突兀地停在半空,一颗心像被捅了一刀,又绞了几绞。冷不防胸口闷堵难堪,忙捂住嘴,指缝里渗出丝丝温热的溪泉。
连风也不再呼啸,静得只剩呼吸。
滴答,滴答。
林烨像被灼伤了一般,猛地抽回手,呆呆盯着落在手背上的血滴。复又扬起婆娑泪眼,绝望地掰开常臻五指,一下一下擦拭他的唇角。
常臻任他在唇边乱抹,深深凝望他的脸。身上,心里,涌起浓重的无力感,有如沉沉雾霭,笼罩四肢百骸。除却深吻,他想不出还有何别的法子,能够给予他安慰与温暖。
可他……不能。
轻叹一声,拉过他的手,紧紧握住,摇摇头,道:“没事。”
林烨抽抽搭搭,低着头,无声落泪。
常臻低声道:“我不知那是创药……是我不好……打我骂我,都成……莫要不说话,可好?”
林烨本就憋着一股气,强装冷脸,听他前所未有地温言软语,无论如何再忍不住。往前一扑,双手抱住脖子,脸埋在肩窝里,“哇”一声,嚎啕大哭。
几日来受的惊吓,吃的苦头,憋的委屈,忍的心酸,一股脑全释放出来,竟像孩童一般,在最依赖的人面前,毫无顾忌,声泪俱下。
常臻愣住,半晌,才淡淡一笑,一手搂住腰,一手抚着发,温柔哄道:“瞧你,多大个人了,哭的像个孩子。被人看见,岂非闹笑话?”
林烨不停啜泣:“没……没人看……你不……不许……笑……”
常臻闻言,笑出了声:“这可不由你。”
林烨拼命摇头,哼哼唧唧,鼻涕眼泪满身蹭。
常臻笑道:“于励还说他来找你,还好我没允。就你这模样,没把他吓傻已是万幸,更别指望还能把你带回去。”
林烨不哭了,爬起身抹眼泪,抽搭几声,道:“我又没说要跟你回去……”
常臻一呆:“什么意思?”
“我不去了,我想回家。”
“瞎说什么?”
“我认真的。”
常臻瞪着眼看他:“这黑灯瞎火的,你往哪儿走?”
林烨望向一旁:“我认得来路,自己能走。况且,乘风不亚于你的逐月,有它在,多半能走回去,不必你费心。”
常臻听完最后几个字,脑袋里“轰”一声,有些恼火,皱眉道:“林烨,任性也得有个限度。”
林烨听他转眼变了语气,垂下眼,低声笑笑,脸上满是哀伤:“我明白我任性,你再骂,不过白耗气力,我改不了。”
常臻被他突如其来的哀怨眼神震得手足无措,火气“哧啦”一声被凉水浇灭。捏住他肩膀:“林烨……你……”
“既然你想叫我回去,那我回去……回去就是了。”
“我那是气话!”常臻急了:“你还是不肯原谅我,是不是?”
林烨摇摇头:“我不怨你,你不必自责。”
“那……那你又为何?啊?”
林烨顿一顿,望向远处:“因为我……乃是你的负累,一直以来都是……”
常臻张口就要反驳,被他摆首截住。忽然自嘲一哂,眼神飘忽:“不仅如此。我还是娘亲的负累,害她红颜丧命,害我大哥年少失母,我倒比他幸运不少,压根儿没见过娘亲,更别提伤心错愕。我爹心疼我生来无母,却忘了我才是那罪魁祸首。想来……大哥厌我恨我,也并非毫无道理。他看我的眼神……”他笑笑,笑碎了常臻的心:“跟看一只满身疮癞的野猫野狗,没大差别。我不怨他,只要他在京城过的快活,比什么都强。”
常臻蹲在他面前,握着他的手:“林烨,咱们不说了,不说了,好不好?”
原来他……都猜到了……
原本还想一直瞒下去,眼下看来,是瞒不成了。
林烨看看他:“这话我就给你一人说,你不叫我说,我只好憋在心里。”
“那……”常臻哀叹:“好罢……我听……”
林烨微微眨眼,缓缓道:“后来,又变成爹的负累,大哥的负累,老程的负累,所有人的负累。身无所长,不学无术,一事无成,不务正业,爬高上低,丢人现眼。结交狐朋狗友,没一个上道儿的,不愿参加科举,开什么玉器铺子,大哥能允我,定是你求他的。是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