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烨自讨没趣,怏怏垮着眉毛。挪过来蹲在床前趴着,下巴搭在手背上,拖长尾音:“常臻……”
常臻拿下头上帕子,撑着身子坐起来。林烨忙抓过垫子垫在他身后,又掩好被子,坐在床沿边,两只黑眼睛乌溜溜地盯着看。
常臻轻笑:“做什么?又不是得了不治之症。”
转头又对小棠道:“你告诉陈老伯,这汤药熬的甚好,早晨喝了一碗,出了一身热汗,这会子已经好多了,叫他莫要担心,晚上定生龙活虎和大伙儿一起吃年夜饭。”
小棠应了,递上汤药,退了出去,走到门口,还不忘回头再瞪一眼林烨。
林烨一脸委屈,挠挠脑袋,不太高兴。
常臻试试温度,冷热刚好。仰头几口灌下,打个寒战,腹中暖烘烘的,顿感舒适。
林烨拿开药碗,变戏法似的摸出个糖豆,递到常臻面前。
常臻摇头一笑:“不必,这么大人了,难不成还怕药苦么。”
林烨把糖豆塞回袖子里,抿着嘴垂着头,像个认错的孩子。
常臻自知不是他的错,看他这样委屈,倒自责起来。把人拉近些,摸摸头顶,温言道:“好了,大过年的,有功夫愁眉苦脸,还不若多放两串炮仗。”
林烨抬起眼,小声咕哝:“当真不打紧了?”
常臻含笑点头,暗道这人就今天怎生这般体贴?
“真的?”
常臻又点头,心说今儿不仅体贴,还絮叨。
林烨眨眨眼:“晚上……可还能陪我看烟火?”
“……”常臻噎住,说半天,原是为了这个。
伸手往他脸上狠捏,咬牙切齿喝道:“顽劣不化!”
“哎呦!疼……”林烨跳起来躲开,捂着脸,边吸气边揉:“你怎么跟程老皱子合起伙来挤兑我!”
常臻白他一眼,没好气:“我看程老伯那一脸皱子,八成是被你这顽劣的性子给气的。不然也不会花甲的年纪,就顶了张耄耋之年的脸。”撩开被子起身。
林烨见他要下床,快手快脚去柜里翻翻,找出件外袍来。
常臻瞥见他侧脸,愣了愣。又低头瞧瞧手掌,方才怕是气不打一处来,下手没了轻重,竟捏出一片红印子。
再仔细瞧瞧,倒像极了胭脂,染红了面颊,衬得他目光流转,烁烁生辉。
以往只道他长的秀气干净,为何这几日,总觉得——漂亮?
呆呆看一会儿,把人拉到跟前,捧起半边脸,低声问:“可是捏疼了?”
“废话!”林烨更没好气,头一扭,狠狠把外衣扔他脸上,转身袍袖一甩,径自跨出门去。
常臻上前一步,撩开门帘:“林……”话未出口,那黑发白衣的身影已至长廊拐角,转眼消失不见。
常臻一人呆在原地,心里头不知做何滋味。
清澈的眼神,顽皮的笑容,微皱的秀眉,还有那片……胭脂红……
一遍一遍,走马灯似的在脑中飞速旋转,一会儿心慌意乱,一会儿又神往心迷。
两种矛盾的情绪混杂着不解和莫名,瞬间涌出便再也刹不住,互相纠缠,碰撞,爆裂,释放,直冲发冠,蓬勃而出。
头脑一阵眩晕,脚下发软,扑通跌回床边。
过了许久,他才慢慢清醒过来,长出口气,扶着抽疼的额角,摇摇头,试图甩开林烨的影子。
这是怎么了?
莫非烧糊涂了脑袋?
庆奉二年,大铭皇帝赵诚基,一改前朝恒远帝严肃苛刻的政治作风,以“和”为主,“乐”为辅,颁布一系列养民悦民的政策与决定。一些决策看似微不足道,实则深入人心,作用非比寻常。
其中一条,便是令各州太守于每年除夕夜,在各州首府统一举办焰火大会,以示爱民之心,彰显盛世锦绣。此后每逢除夕,远在县乡的百姓,举家自千里迢迢来到州首府,只为目睹每年一次的繁华一瞬。
此举一出,更是商机不断。往日逢年过节,大街小巷门可罗雀,人人赶着回家团圆,除了无家可归者,哪还有人在街上闲逛?如今则不然。酒馆茶室,餐舍旅店,无不应接不暇,如火如荼。百姓们更是感激涕零,对新皇赞不绝口。
这样热闹非凡的场合,怎能缺少林二爷的身影?
大少爷不在府上,林烨不拘礼节,邀了大家同席而欢,同壶而饮,一家上下闹闹哄哄,又是行酒令,又是猜哑谜,不胜酒力的早被灌倒在旁,酣然大睡,一时间只见满桌杯盘狼藉,个个面如桃花,喜笑开颜。再看去,还能不醉的胡言乱语歪歪斜斜,端正走去看焰火的,只剩下号称千杯不倒的林烨和因病受到额外照顾的常臻。
刚放下碗筷,林烨就蹭上来,碰碰额头摸摸脉搏,展颜一笑,眼里满是期待。
常臻瞧瞧他,微微一笑,起身对在座众人拱手:“各位,林府上下以家人之礼相待,陈常臻不胜感激。常臻此行还需于林府多叨扰一阵,望大家海涵。”
听罢此话,席上老老少少相视而笑,一团和气。
“常臻哥哥不必客气,拖常臻哥哥的福,今年过年格外高兴。”小棠坐在桌对面,一张秀脸染上酒色,红扑扑的娇媚动人。遥遥敬他一杯,仰头灌下,飒爽淋漓。
林烨抱着两人的风袍,把常臻往外扯:“得了得了,客气话听得酸牙。”又冲老程挤眼睛:“红脸老程,叫程忠给我留个偏门便是,其余人守完岁,早些歇息罢,我们许晚些回来。”
还未等老程回话,二人已一个健步冲进嗖嗖冷风里。
“啊……”没走几步,林烨忽然顿足,抬头望去,只见铅色夜空下,初雪轻舞,随风盈盈飘散。雪片翻飞,缓缓停在红梅尖,浓烈的红包裹着无暇的白,分外妖娆灵动。
“好一个瑞雪兆丰年。”常臻感叹。
林烨悠悠扬起唇角,虚握拳头,做成端酒杯的模样,伸到常臻眼前:“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
常臻望着他笑,亦学样一握,碰碰杯:“知己千杯少,未饮人已酣。”
宛海的焰火大会,如期在城东丰安港举行。此处海湾水面敞阔,乃是宛海最大的天然良港。平日里游船商船络绎不绝,今日被官府遣去别的港口停靠,海面风平浪静,一望无边。
二人被激动兴奋的人流挤得一会儿往西去,一会儿朝东走,寒冬腊月里,竟汗流浃背。
“哎呦……我听说……榨油坊里的菜籽……就是这么挤啊挤……挤出油来的……。”林烨气喘吁吁,提高声调。
常臻哈哈大笑,走在前面拉住他胳膊,暗暗运气。一股坚定的气流无形间驱散前面的人群,开辟出一条弯弯曲曲的窄道来。
林烨瞪圆眼,啧啧道:“真气竟还有此等功效?可是叫赶人开路秘术?回头也教教我,免得你不在的时候,瞧不到热闹。”
常臻专心开路,并不回头:“回头我抄一本《驭气经》给你,读个一千遍,再抄它个一百遍,自然有所心得。”
“一千遍?”林烨走得磕磕绊绊,垂头丧气哀嚎。
常臻隐隐瞧见了岸边的官船,加快步伐:“读书百遍,其义自见。勤能补拙,何况你又不拙。”
“你说话像极了我大哥的夫子。”林烨翻着白眼,三步并作两步赶上。
海边最好的观景处,乃是立在浅滩上一块几丈高岩石上的凉亭,金凤雕花悬梁上吊着几盏火红的锦缎金穗官灯,他们来的稍晚,亭内已黑压压挤满了人。
常臻目力极好,在黑暗里四下望了望,见凉亭之下的岩石暗处有一块小小突起,正冲着海面,想必是绝佳的观火处。提气纵身,拉着林烨几步跃过去。
林烨抓着他的袖子站稳,张圆了嘴,惊叹视野极好。扭头一瞧,常臻迎风而立,风袍猎猎翻飞,侧脸隐在灯光暗影里,格外棱角分明,俊朗坚毅。
咧嘴一笑,也不顾身上锦袍价值连城,盘腿在石头边上坐下,脱掉外衣,“啪”一声展开折扇猛扇。扇面上红梅映雪,分外妖娆。角落里题着几个小字——凌霜傲雪。
宛海地处南方,冬季并不十分寒冷。偶尔下雪,也不过星星点点。方才飘过几片,此时已经停下,雪过无痕,唯独留下一丝丝念想,温温柔柔落在人心里。
林烨不再说话,静静远眺。
十几年中,此景已看过不下千百次。潮平两岸阔,风正一帆悬,每每看去,便神清气爽,心止如水。
海纳百川,有容乃大;壁立千仞,无欲则刚。古人早已参透这茫茫汪洋下隐藏的深深禅意,可又几人能真正做到有容乃大,无欲则刚?回望古今,风起云涌,改朝换代,表面上打着为国为民的幌子,而实际上,哪个不是尔虞我诈,居心叵测的产物?
兴,百姓苦;亡,百姓苦。微不足道如这观火百姓,不过是苦中作乐,竭尽全力于其中活出一片安稳的天地罢了。
而渺小如自己,好比沧海一粟,何谈功成名就?望子成龙之心人皆有之,但真正能以一颗赤诚之心安邦治国的,寥寥无几。
并非自暴自弃,实在斯人如吾,若无精忠报国之志,担当不起天降大任,何以面对百姓们的满心期盼?
常臻一手搭刀,长身而立,见他神色辽远,眉间微敛,似已出神。便不再多言语,站在一旁默默瞧着,却无法猜透他的心思。
背后突然有人暗暗接近,常臻下意识握紧刀柄,骤然回头,却发现是派去泓京送信的镖师于励。松下一口气,伸出手指放于唇上,示意他莫要出声。
于励时年二十三,做事稳妥可靠,颇得镖局赏识。见镖头示意,轻点头,怀里掏出个竹筒,抽出里面信笺,在常臻面前打开。
常臻借着凉亭里灯笼泄下的光亮扫一眼,嘴角上扬,接过信笺攥在手里,冲于励点点头,于励轻欠身,神不知鬼不觉,悄声离去。回头看向坐在大石头上出神的人,丝毫未注意到身后发生的事。
常臻望着缓缓驶向海面中央的官船,想了想,轻声唤道:“林烨?”
“嗯。”
“你想要玉器铺?”
“嗯。”
“玉器铺子……起名淬玉斋如何?”
“嗯?”这下总算回过神,转过头来诧异道:“急着起名作甚……连个定数都没……”又皱皱眉:“眼前大好时光,非提这劳什子做什么?”
常臻不语,只一笑,递过信笺,轻薄的纸张在风中微微颤动。
林烨见他面色温和,不似坏消息。犹豫一下,伸手接过去。
林府家书专用的象牙白信笺纸,遇水不破,不易褶皱。
缓缓打开,上面两个劲挺的大字:
“准。煜。”
林烨猛抬头,眼中又惊又喜。
刹那间,璀璨烟火直飞冲天,在雪后幽沉的夜空中热烈绽放。
轰鸣声至,万紫千红。
万人空巷花作秀,喜看银河落人间。
第五章:可怜天涯沦落人
白麟觉得浑身上下从头到脚,都不像是自己的了。
意识趋于空白,双足只是下意识地勉强挪动。
不敢停下来,只怕自己稍歇片刻,憋着的最后一口气,使出的最后一丝力,都会颓然消失,绝不可能再爬起来。
不知是黑夜将至光线暗淡,还是别的什么,眼前的一切都变得模模糊糊,影影绰绰。
他突然想起儿时过年时,大哥送给他的一盒只会燃火不会发声的炮仗。大哥说,大铭北方的民族叫它滴滴金儿。一尺长,绳子状,点燃引线,金色的光芒如春雨般细碎滴下,接在手心里也不会烫着。大哥抓着绳子的尾端,在黑夜里奔跑着,甩动着,划着大圈。金灿灿的光炫目耀眼,仿佛日头周围的圈圈光环。
白麟无意识地微笑,被寒意浸透的心头涌起淡淡思念。
可下一刻,他看见大哥凛然的面孔,看见他手中明晃晃的长刀,看见他嘴唇翕动,看见他空出的左手狠狠指向远方。
心中一颤,脚步随之一滞,再也支撑不住,轰然倒下。
“大哥……”无声的呢喃被打着旋儿的寒风吹散。
“醒醒,哎,醒醒!”
额头上传来粗糙的触感,刺痒温热。白麟无力地睁开干涩的眼睛,迎面对上一双带着眼翳老眼。
他勉力张口:“水……”声音嘶哑的不似自己。
皱巴巴的老眼闻之弯了弯,眼睛的主人将手从他额上拿开,起身离开,片刻后回来时,手中端着一只磕破边的粗瓷碗。
着破布烂衫的老人轻手轻脚扶起面颊深陷的少年,生怕一不小心弄碎了他那瘦骨嶙峋的身子。
“唔……咳咳……”一口之下,浑浊的水带着碱味儿,可喝到嘴里,竟甘甜如蜜汁。心急之下,呛的眼泪都挤了出来。
老人放下碗,在他背上轻拍,又把人放回硬邦邦冷冰冰的床上。
“睡吧,接着睡吧。”老人嘴里念叨着。
白麟还想将那老人再看仔细些,却未能如愿。他缓缓闭上眼,陷入一片黑暗。
重新醒来,却是因为做了噩梦。
梦里,驼队的人抓住了自己和李福,驼背上驮着的,是尖利的武器。几刀之下,李福哀嚎着被砍成几块,渐渐没了声音。驼商狰狞着面孔,抓着滴血的长刀,一步步向自己走来。自己不断向后倒退,忽然,面前那张野兽般的脸,变幻作大哥的脸,眼里凶狠之意不亚于贼寇……
白麟猛坐起身,大口喘着粗气,惊恐之下,梦到了些什么,一股脑儿全忘了。
抬手抹掉额上冷汗,定了定神,这才打量起四周。
家徒四壁,不蔽风雨。缺了一条腿的木桌,黑乎乎油腻腻的烛座,断了椅背的破烂座椅,没有糊纸的窗框。
一看之下骇然,贫穷二字,已不足以形容。
“小哥儿终于醒了。”带眼翳的老人弓着腰,笑呵呵地从勉强称之为门的一人高的框子外走进来,端着一碗热腾腾的米粥。
老人把碗送到白麟鼻子跟前:“看小哥儿的样子,怕有十天八天没正经吃东西了。小哥儿别嫌弃,我这儿没什么山珍海味,只有这糙米粥。”
白麟低声道了谢,盯着那碗黄不拉几的素粥,吸吸鼻子,双手接过,就着破的没那么厉害的碗边缓缓喝起来。
老人许是常年独自度日,寂寞得紧,好容易见到个活人,便没话找话似的道:“小哥儿睡了两日才醒,眼瞅着这都腊月二十八了,再过两日便是新年了。”
白麟被米粥温暖冒出的氤氲热气捂湿了眼睛,鼻子一酸,险些落下泪来。新年……这定是十几年来度过的嘴凄怆的新年。他压住心酸,把最后一口粥灌下,身体渐渐温暖起来,意识也清醒了许多。
他将碗递还给老人,问道:“老伯,这是什么地方?”。
“西荣关外头的乱石滩。”
“西、西荣关?”白麟瞪大眼睛,“我已经到了西荣关?”
老人见他颇为讶然,便纳闷起来:“小哥儿难道不是打游子滩来,要过西荣关去?”
“要过的,要过的。”白麟忙不迭点头,喜悦之下,心口砰砰直跳,手心里也冒出汗来。
阎王老儿,我在鬼门关口转了一转,总算是摆脱了你的掌心,下次来找我,且等个几十年再说。
“小哥儿可有通关文书?”
“通……什么文书?”
“上头印了红章,写明通关缘由的文书。”老人看他满面茫然,摇头一叹:“这些年朝廷对西边儿来的人防的越发严了,没有文书,怕是过不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