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中难得这般宁静,仿佛周围仅剩下清风拂面,百草青青,还有坡下不远处,林府朱红的檐顶。
仿佛自己也倒长了几岁,只会嬉戏玩乐,天真无邪。不知何为养父,不知何为镖师,不懂刀法几何,更不懂师父讲的圣贤经史。
时间不知不觉流逝,抬头一看,日头竟已西沉。
忽意识到小人儿不知何时没了声响,低头一瞧,原来已趴在自己膝头,沉沉睡去了。
闷声笑笑,把人架起来靠到树上,穿好衣服鞋,背对着蹲下身,反手抓住软绵绵的手腕,用巧劲轻轻一拉,背到背上,稳稳站起身,慢腾腾往山下走。
林烨被这么一晃,稍稍醒了几分,两手扒住肩头,眯缝着眼哼哼。
常臻听见,脚下一顿,回头对他笑笑,背好些,继续走。
林烨强撑着眼皮,迷迷糊糊嘟囔:“常臻……既然你叫常臻,就要经常来我家……陪我玩儿……”
常臻咧嘴一笑,点头答应。他向来早熟,极少与年纪相仿的孩子玩耍。林烨跟同龄孩童相较更显稚气,吵吵闹闹不停,却叫他莫名静心舒畅,不舍得走。
林烨不罢休,冲他伸出根白嫩嫩的小指头,困意难挡之下,奶声奶气撒娇:“拉勾勾……骗人变小狗……”
常臻一滞,虽觉此事矫情幼稚,但还是歪过身子,腾出只手勾住。
声音温和缓慢,如同一个简单而郑重的誓言:“定来陪你,绝不骗人。”
一阵风袭来,掀起层层草浪,吹乱了林烨额前散发。
风筝线“啪”一声断开,挂在细枝上的线轴晃几晃落下,滚进草丛深处。
第二章:与君天涯共此时
十年后。
安顺大街西头,图恩玉坊。
杜淳之掏出锁匙,打开黑木门上生锈的青铜锁,吱呀一声向内推开,门框上的灰尘扑簌簌往下掉。
林烨站在一旁,掸掸肩头:“淳姐姐,你这店都能闹鬼了。”
“可不是,”杜淳之笑笑,“是我不好,近两年竟不曾打理过,实在算不上称职的东家。”抬头看看,轻叹口气,“只是一看见这店名,心里就不舒坦。”
牌匾上“图恩”二字,取自杜淳之先夫之名——刘图恩。
杜淳之,时年二十有六,琼州玉琼城杜府次女,今宛海江南王妻妹。庆奉九年与生意人刘图恩一见钟情,欲长相厮守共度一生,家中却嫌刘图恩小门小户,不惜棒打鸳鸯,以致杜淳之与爹娘翻脸,二人私奔至宛海落户。不料婚后几年,刘图恩患上痨病,连绵病榻,不到一年竟撒手人寰。
他过世后,杜淳之先后卖掉以往经营的几间店铺,仅剩青楼白柳堂及图恩玉坊。这些年下来,白柳堂生意日益兴隆,这玉器铺子却疏于管理,破败不堪。掌柜的和雕玉师傅叫苦不迭,正欲辞退。
杜淳之有意将这玉作坊也盘出去,便带林烨先来看看,得空再帮忙打听打听,看谁能接了手。
林烨知她心里不好过,乖乖在后头跟着不吱声。
抬脚迈进门槛,铺子里亦苍凉不堪。立柜案几年久失修,玉器托黯然无光,墙角挂着蛛网,空气中弥漫着的浓重霉馊。
林烨四下里瞧瞧,扁嘴:“掌柜的甚是懒散,连蛛网都不曾清理。”
“掌柜的早找好了下家,只等我放话结月钱。”杜淳之环顾四周,无奈至极。“前头是店面,侧面小门进去是厨房,后房被他们用作雕玉作坊。”
林烨往里走几步,背着手,借着斜阳,仔细打量柜架上的玉器。
青玉莲年有鱼,白玉岁寒三友,血玉如意,翡翠平安锁,各个匠心独具。架子尽头,陈着块天然璞玉,白中透青,青中透紫,未经雕琢,晶莹剔透,竟呈现出一幅绝美山水图来。
林烨不禁抚掌:“好玉,好玉!淳姐姐,此处这般破败,岂不是糟蹋了这些美玉?”
杜淳之点头,“图恩平日里最好玩弄玉石玉器,从各地寻了上好原石璞玉来,又雇了好工匠,雕出的玉自是巧夺天工。可惜斯人已去,顾不上这些罕物了。”抬手轻抚一块羊脂玉镯,纤纤素手,指如玉葱。
林烨瞥见,眉眼一弯,过来小心捏起玉镯,拉过杜淳之的手,给她戴上。
“这玉镯温润光泽,和淳姐姐最是相配。图恩兄若是在世,定会送它予你。小弟这厢借花献佛,望图恩兄莫见怪。”说罢对着店内拜了一拜,一脸严肃,满腔诚意。
杜淳之展颜而笑,这孩子总有千百个逗人发笑的法子。
林烨掀开厚帘,踱进后房,歪着头想了想,眼珠乌溜溜一转,转身跑出来:“淳姐姐,这店……就卖给我如何?”
杜淳之愣住,不知作何回答。
林家乃忠良之后,大少爷林煜得了林家骨子里的真传,立誓要中科举,及官宦。未及束发之年,便已辞别家中,搬去泓京远房姑母府上,踏上为官之路。
相比之下,小少爷林烨却是一副孺子不可教的模样,杂七杂八读过不少书,却只道“浮名浮利,虚苦劳神,且陶陶,乐尽天真”。尽管如此,林家上下依旧对他寄予厚望,望他早日成才,进京仕宦,为大铭效力。
杜淳之早些年就识得了这个小弟弟,林府也登过几次门,自然知晓其中一二。听他乱出馊主意,诧异之下,更觉不妥。
林烨见她不声响,面上一沉,嘴唇一抿,快步出了门。离远还不忘回头,挥着折扇喊:“淳姐姐,且缓缓,且缓缓!”
皖州地处大铭东南,首府宛海临海靠山,冬天虽不至冰天雪地,却也偶尔飘起鹅毛梨花。林烨自小畏寒,这个时节除却睡觉,其余时候都窝在厨房里。
林府大厨程贺置办了张软榻,摆在角落里,专供他歇息,上头蚕丝夹绒垫,绢罩鹅毛枕,舒适考究,很是费了番心思。
且说这大厨老程,在林家干了快四十年,儿子程青也一并在林府做起总管,程青之妻便是林烨的乳娘。
林烨出生丧母,六岁失怙,大少爷后又迁往泓京,极少往来。林家有如秋风扫落叶,一夜间萧条殆尽,不复从前。整个府上就剩这么一个小主子,守着空荡荡的大宅院,看谁眼里,都心疼怜惜。
老程和儿子儿媳将他拉扯大,处处顺着宠着,生怕他出何岔子,对不住老爷夫人在天之灵。其中苦心,不言而喻,而养育之情,不亚于血亲。
林烨昨日里突然念叨起要盘玉作坊,叫老程给拿主意。老程思来想去,这主意,他拿不得。盘铺子怎么说也得花费好大笔银子,不知会大少爷一声,实在有违礼数。虽说林烨对君君臣臣父父子子置若罔闻,但再亲近,仆人终究是仆人,主子的事,不得过分干预。
林烨一听要修书一封,征求大哥同意,满心期许欢心,转眼间烟消云散。
厨房里香气弥漫,厚重棉帘隔去寒气,满室温暖如春。
他盘起腿支着颌,闷闷不乐窝在软榻上发呆,老程忙呈上热乎酥脆的点心,他竟也视而不见。
“少爷——少爷!”老远传来门童的呼喊。
林烨充耳不闻,两眼一闭,身子一倒,装起睡来。
门童“哗”一声掀开帘子冲进来:“少爷,瞧瞧谁来了!”
林烨一声不吭,打起细细鼾声。
门童一跺脚,上前就晃人:“哎呦少爷,醒醒,醒醒!”
林烨拧一拧,把脸埋进枕头里,拖长尾音闷声哼哼:“答应给我买玉作坊,我就醒……”
门帘又被掀开,带进来些许凉气:“什么玉作坊?再不醒我可就走了。”
林烨闻言一愣,二话不说,一骨碌翻身爬起来,怔怔盯着来人。
那人含笑瞥来,墨黑劲装,貂皮大氅,手搭着腰间刀鞘,端的是风姿飒爽,英俊潇洒。
“常臻!”林烨眼里阴郁一扫而光,跳下软榻,鞋也不穿,跟鼻涕虫似的粘上去。
“哎呦!陈公子!”老程拍拍两手面粉,在围裙上抹干净,欠欠身,一脸皱纹笑成核桃。
常臻见林烨光着脚,便把人拉回软榻上,坐到旁边,伸手在他脑袋顶揉揉,往前探出身子:“程老伯,今儿又做什么好吃的,离老远就闻见了。”
“陈公子来的正好,今年冬天冷的早,年还没到,这院儿里的梅花就提前开了。小的摘了第一批花瓣,做了些梅花奶酿。小少爷一向喜欢,陈公子可也尝尝?”
“甚好,甚好。”常臻瞧瞧林烨,笑道:“程老伯,他这胃口,真真被您老人家带刁了。一般饭菜入不得法眼,难伺候的紧。”
贴身婢女小桃正巧进来,听见这话,掩嘴调笑:“他不仅口味难伺候,人也愈发难伺候,动不动就甩脸子,叫人吃不了兜着走。”
林烨眼一横,“好哇,胳膊肘向外拐,仔细我扣你月钱!”
“月钱扣与不扣,得问程总管,你说不作数。”小桃杏眼弯弯,也不怕他,拈着香帕指指林烨,继续告状:“陈公子,他昨个不高兴,便鸡蛋里挑骨头,埋怨茶太淡,烛台上蜡油太多,被褥不暖和,毛笔冻硬了不顺手,嚷嚷一晚上,叫人睡不了觉。”
林烨抄起只鞋,准准扔过去。
小桃咯咯直笑,扭身躲过:“少爷别人的话不听,只听陈公子你,回头可得好好说说他。”说罢端起茶壶,撩开帘子出得门去。
常臻朗声大笑:“我不过三个月没来,你可是添了好些麻烦?嗯?”
林烨扭头一哼,眼底却满是笑意。
常臻脱下氅子披在他身上:“这趟走的急,来不及给你买新鲜玩意儿,这披风权当赔礼了。”
林烨低头瞧瞧,又摸一摸,皮毛触手顺滑,仿佛绸缎,犹自带着体温。抬头眨眨眼,指指陈常臻腰间:“何不拿你那尚方宝刀作赔礼?想来比这氅子更值钱。”
“你又不会使,要刀来做甚。”
林烨举起两只手,凭空比划:“给老程切菜,必能豆腐细如丝,削肉若红缨,成天下一绝,无人堪比,绝不输给你那鹤天刀法。”
常臻嗤道:“胡说八道,没个正行。”
林烨嘻嘻笑,转换话题,“常臻,这趟打哪里来,要到哪里去?”
“走了趟泠州,回来路上大雪封山,耽误了好些时日。本想赶在年前回泓京,眼下看来,在宛海过完十五再走罢。”
老程从活儿里抬起头:“那可甚好,多个人过年,热闹不少。”
林烨往常臻身边挪挪,脸上喜滋滋的:“那可先说好,三十的饺子,初一的炮仗,初七的书市,还有十五的花灯,一个不许落!是了,初六要去淳姐姐那儿讨杯开市花酒喝。”
“吃喝玩乐,何时少的了你?淳姐姐前些日子差人送信,叫我替她捎些物事,即便不讨花酒,白柳堂也定要去的。”
林烨狡黠道:“陈大侠年纪轻轻便已平步青云,高坐镖头之位,不知有多少名绅豪士,等着给自家闺女说亲呢。”
常臻白他一眼,不以为然:“我跟爹早打了招呼,孩儿年岁尚轻,愿再学几年本事,但凡有人上门,一概退回去。”
“啧啧,一句年岁尚轻,不知砸碎多少少女春心。”林烨见梅花奶酿已端上桌,撑着榻沿蹭下来,趿拉上鞋,走到桌边坐着。
荼白暗纹五瓣花型瓷碗,热奶冒着白雾,表面红梅飘浮,有如凌寒傲雪,浓烈中不失淡雅。
林烨欣赏画卷般低头瞧,伸出手指戳戳,花瓣不情愿地沉下去,松开手,又晃悠悠浮上来,沾上几滴洁白牛奶,娇柔可爱。看的心里高兴,兀自笑出声,舔舔指尖,入口香甜。
他看奶酿,常臻却在看他。
面如冠玉,青丝似缎。不再似孩童时那般粉雕玉琢,一双眼睛却依旧清澈明亮。
流年若石中火,隙中驹。悠悠十载转眼过去,尘世纷乱却未在他身上留下一分一毫痕迹。仿佛他生来便该是朗朗星空中,最皎洁的月,亦或是雨后虹桥上,最柔软的云。
老程又呈上来一盘白茶糕,只道奶酿甜喉,茶糕清香,用来解腻,再好不过。
两个少年一齐伸出手,捏住了同一块方糕。一手骨节突出刚劲有力,另一手则修长白皙光洁秀气。
相视一笑,都松开手。常臻复将它重新拿起,像儿时一样捧住他的手,把糕点放进掌心里。
多年后,常臻不经意间想起这温暖甜腻的冬日,不禁满怀憧憬。那时那年,岁月的车轮还未转动,一切都还未开始,若流年可以驻足不前,可否……就停在那日?
第三章:月明秋水人入画
入夜,林府上下一片宁静。
月光照亮早开的梅花,和着清冽冬风,在青石板上投下一个个斑驳摇曳的影。
常臻站在院中,负手凝望墨色天穹,嘴角不知不觉弯成月牙。
“露从今夜白,月是故乡明。”
每年不知要在宛海停留多少次,此处不是家,却胜于家。这里有挚友,有笑语,有将心比心,也有逍遥自在。连屋檐上的月,看去也比别处温柔些许。外人只看见林府外疯长的野草,却看不见府里的其乐融融。
“武夫,此乃思乡之诗,你没头没脑吟来做甚。”来人一袭雪白里衣,披着貂皮大氅,施施然踱步而来,梅花般落地无声。
“还未歇下?”陈常臻扭头一笑:“思的本就是宛海,这诗吟的无可厚非。”
“你爹要听见你这么说,该要撕烂你的嘴。”
“听见又如何,我爹儿孙满堂,过年过节不差我一个养子。”
“你偏见太深。”林烨戳戳他:“镖头大任,岂是何人都可驾驭的?如此这般重视你,你好歹想想他的好。”
风过,梅香,微寒。
常臻不愿搭茬,紧紧林烨身上的氅子:“你与其打扰我吟诗作乐,还不若回屋睡觉去。”
“常臻……”林烨仰起脸,眸子里映着月华:“陪我说说话……”
常臻看他一阵,微笑点头:“外头冷,进屋说。”
他的住处并非客房,而是林烨主房西边的侧屋,屋内装潢摆设,皆乃林烨一手挑选操办,不至哗众取宠,却雅致得当。
这屋子原为林二爷的书房,如今老爷已逝,大哥远行,林烨对他爹那千万藏书垂涎三尺,毫不犹豫归为己有。自己的小书房则腾出来专给常臻住,一来离自己近,二来方便好打理。他不在,就空着,他来了,也不必再重新拾掇。
林烨轻车熟路,进屋就钻进被子,缩成一团,一副赖着不走的架势。
常臻拨亮烛火,靠坐床头,也并无赶他走的意思。见林烨打了个抖,便道:“我去给你拿暖壶。”
林烨伸出只凉冰冰的爪子,抓住胳膊:“我就睡这儿。”嘻嘻一笑:“前日里才被暖壶烫了手,不愿用。”
陈常臻坐回来,斜他一眼:“瞧你这出息,可是走平路也能跌跤,喝凉水也会噎着?”
林烨嘿嘿一笑,眯起眼睛打哈欠。
常臻把被子掀开个缝,手探进去捂在他胸口,缓缓运气:“你若勤快些,好好练功,这天冷滞气的毛病,也能改善不少。”
暖流于四肢百骸缓缓游走,柔和的力量逐一疏通受滞经络,浑身暖融融的,仿佛泡在温泉里。林烨阖上眼享受,喃喃道:“我又不似你那般五大三粗。外头天寒地冻,还没等功成,早变作冰溜子了。”
“我何至于五大三粗?”常臻哭笑不得,摸摸手,还没热透,便稍稍加重力道。
林烨哈欠连天,揉揉眼睛,眼看着就要睡着。自小到大,等常臻回来已成为一成不变的习惯。他的来访总让人无端振奋,下午还愁眉苦脸琢磨玉铺子的事,现在竟忘的一干二净,只想着过些天该如何玩闹享乐上天入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