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莲 上——闲人容与
闲人容与  发于:2016年01月07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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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头还未落下,月亮已经高升,遥遥而对,在铜镜湖里投下相映成趣的对影。

手里呵一口气,跺跺脚。

泓京的春,来的格外晚。

记得以往在碧石寨,这个时日,早已繁花遍地,沃野千里,鸟鸣风动,罗裙轻衫。

这正是白麟离开碧石寨后,度过的第二个春。满眼黑瓦青云,枯树干杈,偶有早些发芽的枝,也仅仅吐露了淡青卷叶,像极了墨笔勾勒出的水墨画,清清浅浅,浅浅淡淡。

这小山坡,是白麟最喜欢的藏身处。

四处弥漫着竹叶清香,绵绵春雨后泥土芬芳,丝丝缕缕,沁人心脾。

站在山坡上,透过漫山竹林,可隐隐眺见皇城金黄的琉璃瓦和宏伟的宫墙。阳光奋力挤出层层青云,撒在那朱墙金瓦上,一片肃穆恢弘。大铭皇城的结构样貌,同碧石寨狼主议政居住的衔云宫同出一辙,只不过衔云宫稍显小些,且是清一色的暗绿琉璃衬鹅黄宫墙,看上去多了份轻快,少了份压抑。

算起来,白麟已在泓京住了一年多的时日。在沐颜斋做活计,打下手,跑跑腿,一来能挣钱糊口,二来可接触到各式各样的人,方便打探消息。

沐颜斋,乃是泓京一等一的脂粉香料铺子,打点铺子的都是些女辈,多个男孩子帮忙,到底要方便许多。

白麟生的一副好相貌,性子安静又会读书识字,惹的铺子里的姐姐妹妹们对他甚是上心照顾。初来乍到时,笨手笨脚闹了好些尴尬事,不知打碎了多少瓶罐,糟蹋了多少香粉凝膏,姐妹们只当笑话看了,帮着他收拾残局,并没有赶他走的意思。

白麟时常因为此事生闷气,虽不至迁怒他人,却整日里沉着脸,不说话,像朵忧伤难过的乌云。看在女孩们眼里,这无非是一种变向撒娇,便更是对他呵护万分。

他心里清楚,她们的宽容与照顾,无不来源于对自己虚假身世的同情怜悯。带着感恩默默接受,心里却不免愧疚。同样也明白,自己不该喜怒形于色,哀乐现于容,只是心底时不时翻涌起无边的悒郁寂寞,彷徨焦灼,勉力伪装出的笑容,在女孩子们的温言软语面前,脆弱得不堪一击。

如此矛盾的心情,日日在胸口里敲打,揉捏,压的胸口生疼,也只有在这冷清清的竹林深处独处片刻,才能缓解一两分。

最后一缕脆弱的日光缓缓沉下西山。

沐颜斋半个时辰前就打了烊,掌柜的李慕然招呼大家预备晚饭,自己则回到二楼卧房里,坐在窗边,点亮烛火,缝衣补裳。

“慕姐姐。”香姑娘端着刚沏的热茶送上来。

李慕柔捏着针,指指身旁椅子,“忙了一天,歇歇罢,坐着陪我说说话儿。”

香姑娘应了,坐下身来,偏着头托着腮,看向窗外的沉沉暮色。忽见白麟慢慢走下山坡来,眼睛一亮,面上一喜,探出头去招招手,清亮亮唤道:“俊哥儿!”

白麟正垂着头想心事,沿着山坡上杂草丛生的小道往回走。冷不丁听见一声唤,抬起头站住身,遥遥对上一张明媚的笑脸。日头虽冷,心里也寒,可那笑容纯净的没有半分掺杂,温暖的像冬夜的炉火。心中一热,面上神情不由自主软了下来,挥挥手,露齿一笑。

李慕然停下手里的针线活儿,离远瞧瞧白麟,含笑道:“俊哥儿这些日子,眼看着就长高了,也壮实了。想想他刚从关外来的时候,身上脏兮兮,脸瘦的凹进去,只剩下一双乌油油的大眼睛,活像只黑不溜秋的小猴子。”

香姑娘咯咯直笑:“可不是么,山上的竹笋窜了节儿,俊哥儿的个头也跟着窜,眼瞅着就比我高出一头去。”

“他身上那衣裳是去年春天做的,袖子裤腿儿都短一截,肩膀也显窄了。我从前阵子送来的那匹布里头挑了个颜色好又结实的,给他缝个春衣。”

香姑娘摸摸李慕柔手中的料子,玩笑道:“慕姐姐,就你最偏心俊哥儿,咱们就得了这么一匹墨蓝锦,都叫你拿去给他用了。”

沐颜斋名声响,店里卖的香薰凝膏,皆乃李慕然亲手调配的上佳品。往来顾客大都是富家商贾、皇亲贵胄,看惯了珠光宝气佩紫怀黄,店里女孩子们的穿戴自然也讲究些。沐颜斋每年都于琼州织造坊购进上好的布料,但像墨蓝锦这样珍贵的锦缎,也是少有。

李慕然伸手过来刮香姑娘的鼻子:“瞧这话说的,也不害臊。咱们沐颜斋上上下下,就属你香丫头对他最上心。每晚偷偷给他加餐不说,拾掇屋子,嘘寒问暖,一样不少。别人不知道,我可是清清楚楚看在眼里。”

“呀!”香姑娘鸭蛋脸上飞上两片灿烂的霞,羞道:“慕姐姐也真是的……这话千万莫要说予别人听。”冲窗外渐渐走近的身影努努嘴,“俊哥儿正长身体,饭量大的很,他人前不好意思说,其实总饿着肚子呢。咱们女孩子家吃的少,他总不好在咱们面前不停加菜加饭吧。”

李慕然笑盈盈道:“知道知道,我可从未戳穿过。”往窗外瞟一眼,“咱们俊哥儿生的真是好,去年瘦瘦小小的,像个小姑娘,如今退去稚气,脸上轮廓也硬朗起来,一副男子汉的模样。性子也好,和和气气的,你若真嫁了他,定然是上辈子修来的福分。”

香姑娘一笑,低头把玩着茶碗,喃喃道:“俊哥儿定看不上我,我也不奢望能嫁他,只希望他能平平安安的,不要再颠沛流离,就知足了。”

李慕然默然,少女怀春,情意绵绵,可若是终要离开,多一情不如少一爱,也少伤害一颗痴心。或许……俊哥儿便也是做如此打算。

垂下眼继续缝衣:“我曾有个弟弟,若是还在人世,许和俊哥儿差不多年纪。”

香姑娘一奇:“这倒从未听姐姐提过。”

“儿时家里穷,到了青黄不接的季节,连米汤都喝不上。姊妹五个,就一个弟弟,被我爹送进宫做小黄门,后来听说跟错了主子,犯了事儿处了刑,现如今也不知是死是活。”

香姑娘迟疑着:“他长得……很像俊哥儿么?”

“倒也不是。”李慕然笑道:“只是年纪相仿,所以看见俊哥儿,就不自觉疼爱起来。”

八九年前的事,回忆起来已不再过分伤感,只是听到香姑娘耳里,悠远的像一声叹息。

沉默半晌,香姑娘冲散这略显沉重的话题:“姐姐,陈公子什么时候来?女儿节眼瞅着就要到了,咱们拖杜家夫人购得的那斛海珠还需打磨造式样呢。”

李慕然手上一滞:“哎呀,你这么一说我才想起来,回头我给陈公子捎封书信去。”

“上一次任家小姨娘吩咐下来制栀子檀香粉的花瓣心材,卫丫头已经浸蜜爇毕研细了,照例是栀子花三两,檀香一两,珍珠粉一两,麝香一钱。妆奁式样换做了珐琅侍女彩绘,内有菱花铜镜。”

李慕然点头:“妆奁昨个我见了,鲜亮精巧,满园春色,正合适。任家是咱们的老主顾,配方气味一分一毫都马虎不得。”

“哼,任家那小姨娘,财大气粗,仗势欺人,飞扬跋扈,恨不得给那粉里加两勺迷药!”香姑娘忿忿道。

“你呀,吃不到葡萄嫌葡萄酸。富贵人家,看谁都卑贱的很,咱们做小生意的,吃的就是看人脸色这一碗饭。”

“谁羡慕他们家的金树银山了?任家小姨娘那狐媚子,嫁了个世故圆滑的老狐狸,倒是天生一对,相配的紧。”女孩子不甘心,继续道:“上次他们来咱们店里买花钿,走的时候,卫丫头送的客,你猜怎么着?那老氵壬贼趁任姨娘没注意,竟然在卫丫头腰里捏了一把。卫姑娘气的脸都白了,若不是俊哥儿打圆场,不知得闹出什么事来。”

李慕然摇摇头:“可惜卫丫头还就看上了老氵壬贼的儿子,真是造化弄人。”

“陈公子?陈公子是正人君子,再说了,他又不随那氵壬贼姓任。”

“行了,女孩子家要贤良淑德。又是氵壬贼又是狐媚子的,被俊哥儿听见了,岂不是丢人现眼?”李慕然笑着白她一眼,起身下楼去。

第八章:此去经年鹤舞天

常臻心头黯然,筷子没动几下,不自觉喝了个半醉,眼前嬉笑的三张脸成了模糊的幻影,说了些什么,也听得不甚清晰。

“常臻,常臻?”忽听到一个顶熟悉的声音,唤着一个顶熟悉的名字。使劲眨眨眼,强打精神。

“嗯……”喉咙里稀里糊涂应着。

一只清爽微凉的手在脸上拍了几拍,又捏了几下。

常臻皱眉,一把抓住:“别闹……”谁知手上疲软无力,竟叫那人一下就抽了出去。下一刻,唇边靠上一个光滑的器物,口中芳香,热茶下肚。

林烨嗤笑:“酒品倒是好,醉了也不疯言乱语手舞足蹈,只犯眯瞪。”擦擦他嘴角,转头,“小二,这酒再给我准备一坛,一会儿差人送去城北白鹭胡同浅草院。”

“好嘞,不知客官贵姓?小的去了好有个交代。”

林烨想了想:“你只说‘徒儿这酒后劲大的很,师父悠着点儿喝’,那人自会明白。”

小二揣摩着,这高门侯府的公子哥儿,定是不便透露姓名,就也没多问,连声应了。

“浅……咳咳……浅草院?”常臻揉着胸口,里面火烧火燎的难受,一说话,喉间鼻里也被烤干了似得,呛的咳嗽不止。

林烨拍着他的后背,正欲说话,忽听“轰隆”一声巨响,楼下桌椅噼里啪啦尽翻,惊呼哀叫四起。

一粗汉声音吼道:“都他娘的给我站在原地,谁敢动一根手指头,老子要了他的狗命!”气若洪钟,内息汹涌,一听就是好手。

常臻一震,眼里精光一闪,顿时酒劲大消,手搭腰刀,“啪”一拍桌子,已借力跃出窗外,凌空一翻,稳稳落地。

酒楼前围了七八个体格雄壮,提刀带矛的猛汉,乍见一少年窄袖墨衫,斜眉入鬓,刀未出鞘却气势逼人,互相对望一刻,其中一人一使眼色,其余众人突然一并而起,大刀阔斧,凶猛砍来。

常臻不慌不忙,半眯着眼,长发飞扬。暗笑,这几个莽夫,光有气力没有技巧,无需对付。

等他们快至近身,借着余下的酒意,身子软绵绵一歪,一斜,一过,一带,再堪堪让了一让,转眼已至门前,右手动也未动,扔搭在腰间。几个大汉使了一身蛮力却扑了个空,想收脚却为时已晚,撞在一起扑通倒地,咒骂着,半天站不起来,武器磕在地上,飞出老远。

店里桌椅散乱,满地碎盘烂碗,一片狼藉。

目光横扫,顺着内息找到适才吼话之人。那人山贼首领模样,粗眉小眼,脸上长疤从眼角直咧到下颌,面目甚是可憎,周围还围着四五个壮汉。

那人长剑指着瘫坐地上哆哆嗦嗦的店小二,瞪眼吼道:“把所有的金银都给老子包起来,一个铜子儿都不能少!否则,休怪刀子不长眼!”

常臻不屑,冷哼道:“光天化日竟敢劫民财?真是胆大包天!”

山贼首领闻言猛转身,剑尖往前伸了一伸,在店小二脖颈上划出一道血痕来。

“什么人?竟敢扫老子兴!报上名来!”

“报名讳也得看对象,几个小小山贼,啧啧,浪费口舌。”说话的却是另外一人,白衣高冠,懒懒倚在梯边,手里还拎着个酒壶。

“你上去。”常臻目光锁住山贼,声音低沉。

林烨扬扬酒壶,笑道:“花生米吃完了,正缺一碗下酒菜,看出好戏,凑合一下也罢。”

常臻嘴角一扬,看在山贼眼里,无不是藐视之意,顿时怒火冲冠,额上青筋暴现,大步一跨,提剑劈向林烨。

然而半步还没迈出,只听“铮”一声响,身侧清光一闪,常臻腰刀出鞘,横拦住去路。又听“铿锵”几声,手下众人见首领势措,一起围了上来。

“大侠若真想血溅四方,莫要怪晚辈无礼。”常臻神色凌然,桀骜不驯。

这山贼头子只愿抢些钱财便全身而退,不想却碰到高手后生,心中不悦,更不愿示弱,剑锋回转,毫不犹豫挑向常臻。

常臻双手一握,再分开来,已是双刀在手,侧出格挡。

这一近身,头子眼尖,瞥见刀上刻纹,惊道:“麒麟双刀!你是陈常臻?!”说罢剑锋猛收,手腕翻转,刺向常臻小腹。

“是又如何?”常臻顺势往后一倒,让过剑锋,腰间使力一跃而起,向后猛掠数丈,低喝:“不是,又如何?”右脚在木桌边缘一踏,身形急速翻转,双刀并行,及至敌人面门则变为一刀横扫一刀侧削。

“好一式‘鲤鱼跃龙门’!”山贼头子躲过侧削,阔剑一挡,“铿”一声刀剑相逢,火光迸溅。

常臻虎口麻疼,暗想,这山贼力大如虎,不得硬碰硬。向前猛一推,腰身一扭,斜砍其膝却被躲过,身形放低翻了两滚,余光猛然瞥见之前在门外的那几个汉子冲进来,不由分说向林烨劈去。

“小心!”常臻大惊,可对手难缠,不得脱身相救,心急火燎分神之际,呲啦一声被割伤小臂。

山贼双手握剑高扬,高喝一声,眼里精光迸出,使尽全力劈下,竟是要一招定乾坤的架势。常臻无法,只得咬牙双刀应上勉力招架,同时扭过头看向林烨。

只见那白衣公子也不惊慌,眯眯笑着,右手一垂,已折扇在手。等山贼们至得近身,微晃慢闪避开利器,扇柄一挥,在几人手掌面门处轻划慢点,几人还没回过神来,已腿脚一软,头晕眼花,倒地昏昏欲睡。

“咦?”常臻纳闷,却骤然放松,重振情绪,巧劲卸去剑上重力,刀尖一挑,划破山贼衣襟。

门外忽遥遥传来清嘹哨音,想是巡城捕快已至。

头子听见,不再反击,急退数步,停在远处,一拱手:“少侠好功夫,轻灵如燕,不愧是鹤天刀传人,有徒如此,你师父在天之灵定倍感欣慰。今日就此别过,如他日再见,定要再比上一比,一分高下。”说罢轻功一展,已出窗外。

其余部下见首领离去,打量几下冷眼旁观的常臻,连拖带拉搬走晕倒的同伴,手忙脚乱,慌张跟上。

常臻望着门外,慢慢收起刀,沉着脸:“我教你招数,你死活不学,却跟谁学得了这丹青指?”心中无端涌起挫败之感,竟似教子无方。

林烨见他不悦,又看到臂上伤口,忙掏出帕子,小心给他扎上,咕哝道:“你许久才来一次,偶尔指点一两下,指不定哪日我练到邪门歪道上去了,走了火入了魔,你都不得知晓。我拜了韶华将军为师,你若不放心,一会儿带你去见他便是。”

“韶华将军?”常臻微惊,“你是说……杜绍榕?”

林烨点头:“以前不曾听淳姐姐提起过,我也是最近才得知,这韶华将军,原是淳姐姐的大哥。”

常臻更是震惊,十一年前北疆入侵,韶华将军纵横沙场,运筹帷幄。以虚岁二十一的年纪威震四方,一战成名,战后却迅速销声匿迹,下落不明。坊间更传说韶华将军被朝廷暗杀,葬身深谷骇浪。想不到,此人竟还活着,还就活在自己身边。

林烨把吓傻了的店小二从地上拉起来,拍拍肩,“得啦,人都走了,小喽啰而已,不必惊慌。被我家兄弟一挫,定不会再来。”

小二眼珠子快掉下来了似得,盯一会儿这个,又盯一会儿那个,长出一口气,这才发现背后衣服被冷汗打的湿透,冰冰凉凉贴在身上:“今儿多亏了二位爷相救……否则小的这门面恐怕就保不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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