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麟没听见屋里有人应,觉得主人不回话,径直进去不甚礼貌。虽对这位素未谋面的姚倌儿心怀不满,但若失了礼数,首先就占了下风,再不能先发制人。转头用询问的眼神看向童子,童子见他犹豫,微笑着点点头,示意他直接进去就好。
脑子里早想好了一大通进退有度的说辞与委婉的批判,赏完艳画美景,这会子又恢复到冷静沉稳的神态,挺胸抬头跨进门槛,斗志昂扬志在必得。
进得门去,面前立着一大扇屏风,绘着副月下幽兰,挡住内室,室内淡香弥漫,清甜芬芳。再回头看,那童子已悄声退下了。
他转到屏风后,还没来得及思考,为何这屋里装潢这般符合他口味,就被面前俯身跪地,深深叩首的人惊住了。
那人听见脚步,也不抬头起身,依旧跪在原地。长发沿着背脊流泻在地,如青溪般滋润着地毡上盛开的红牡丹。青衫罗裳,衬着额前素手,只看个背影,就叫人心静下来一半。
只是这背影,怎么这样眼熟?
又为何这样长跪不起?莫非并不是要刻意为难,而是有事相求?
白麟往后退了一步,放缓语气,试探着道:“请问……敢问……阁下可是姚倌儿?”
那人身子一抖,几缕长发滑落。似乎背上压了万钧之石,颇为费力一般,十分缓慢地抬头,眼前一双半旧的布鞋,再抬起来几分,看见布料并不上佳的衣襟下摆。顿了一顿,彻底抬起来,直直对上白麟写满震惊的黑眼睛,一行清泪滑过柔和的脸颊。
他哽咽着,缓缓开口:“少主……”
白麟瞠目结舌盯着姚倌儿,脑中一片空白,背好的台词瞬间忘到了九霄云外,声音沙哑不似自己:“李……李福?”他按住发懵的头摇了摇,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李福……姚倌儿?姚倌儿是你?江南王他……李福,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姚倌儿抬袖拭一下满面擦不尽的心酸泪,眼前隔着块琉璃一般,朦朦胧胧地端详跟随多年又失散,失散又复得的少主。
那日既已在高阁见过他一次,便不至吃惊,但时隔一年又半载,再一次这样近距离看见他深刻的眉眼,昨日还在挂念,今日就触手可及,宛如睁眼就要消散的梦境,实在太不真实。伤怀之意,欣慰之情,化作热泪,溢于言表。
他长大了,长高了,成熟了,是个男子汉了。
而自己呢,不男不女,以色侍君,堕落了,不堪了,不似人样了。
心中酸涩,苦笑一声,垂下眼睛:“事情正如少主所见,李福既是姚倌儿,松柏堂的头牌,江南王的男宠。”
白麟皱起眉,定定心,上前一步,弯身将姚倌儿扶起,不失惊讶地发现,自己的身量,竟然高出了几分。他用一种不甚习惯的低俯角度,默默看着眼前的清秀少年。
除却装束不同,他音容并未改,可眼睛里光泽不再,身上笼罩着一层死气沉沉难以捉摸的情绪,全然不似当年,胆小细腻但活泼爱笑,倒似深秋撒落叶,静谧而悲伤。
心里一闷,将他拉到桌旁,面对面坐下,态度温和:“跟我说说,到底怎么回事?”
对着自家少主,怎能不顾主仆之礼?姚倌儿怎么坐都不甚舒坦踏实,千言万语也不知如何开口,故事也不知从何处讲起。叹一口气,索性起身,凭记忆挑了些许合他口味的点心,装在盘中端上来,又到一旁忙活,煮水烧茶。
姚倌儿的茶艺,当年在碧石寨宫中便已首屈一指,后来又经白柳堂言周教,更加炉火纯青。曾有富商为赏其技艺,三顾茅庐掷金百千才得一见,赏完以后回味无穷心迷神往,见人就道逢人就叹,竟似痴了一样,好不夸张。可今日二人皆不是为茶而来,也没心情细品,泡壶茶,不过是缓解尴尬气氛罢了。
茶香如沉默,弥漫在二人当中,萦绕在扉前梁上。
白麟见他为难,便不再追问,静静等着,目光随着他的身影移动。至于那出神入化的茶艺,如今配上暗淡神情,还叫人如何忍心欣赏?
姚倌儿双手灵活翻飞,冲茶冲的多了,早成了下意识的动作,耳中全然听不见杯盏相碰的清脆声,脑子里也一直想着别的。等茶沏好了,再找不到理由逃避此番目的,这才悠悠倒茶,像过去一样垂手立在少主身侧,看他吹凉表面,小呷一口就放下杯子,侧过脸来,眼神格外认真。
被这么一看,还以为茶泡的有失水准,原本就忐忑的心情,愈发没底,小心翼翼问:“少主……可还……可还合口?”
白麟微微一笑,有意说些别的,以示宽慰:“那是自然。这是什么茶?今次竟尝不出来了。”
姚倌儿稍稍放下心,解释道:“前些日子皇上寿辰,江南王孝敬上去的贡品。多出来几盒,就放小人这儿了。名字……叫什么落原香,倒是第一次听说。”
白麟又抿一口,咂咂嘴品了品,点头道:“要说茶,果真还是李福沏的最香最淳。相比起来,我这一年里喝的大都淡而无味,不然就过涩过苦,实在难入喉。这茶亦是好茶,味道新奇了些,倒别有一番风味。只不过,月是故乡明,茶是故乡浓。你说,是也不是?”
姚倌儿转到椅后给他捶肩,轻声道:“少主莫要伤感,李福倒以为,有少主的地方,就是故乡。”
白麟许久没被人伺候过,竟不习惯了,端端坐着不敢动,适应了好一阵,才找回以往的感觉。放松上身靠着,笑道:“你不必安慰我。我如今乃断梗飘萍,居无定所,四海为家,浪迹天涯。想家在所难免,但却是前所未有的无拘无束。想爱就爱,想恨就恨,自在如鸿雁沙鸥。”
姚倌儿一愣,微笑道:“少主的性子,似是变了些。”
白麟回头:“哦?是变好了,还是变坏了?”
姚倌儿把他的头扳回去:“以前静是静,却免不了看着伤心。眼下看来,倒是开朗了些,算是……变好了吧。”
白麟一笑:“红尘催人改,能往好了改,也就不负这一年漂泊了。我倒是觉得,这一年半春夏,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充实。见过的人与事,也要多出许多。现在看来,背井离乡也算不上多么凄凄惨惨,催人断肠。”
“少主能这样想,小人就放心了。一直担心少主身旁无人伺候着,怕少主过的不好,眼下看来竟是杞人忧天了。”
白麟淡淡一笑,好一阵没说话,姚倌儿不敢插嘴,也不愿打断此刻难得的共处闲谈。以后……怕是想谈,也无可谈了。
白麟吐出一口气,看向窗外,艰难开口:“李福,那日……我……我太自私。你恨也好,怨也好,都是该的。”
姚倌儿手头停下,依旧立在他身后,明知他看不见,还是摇了摇头:“尊贵如少主,千万莫要妄自菲薄。人命如草芥,万般渺小微薄,量谁遇到那样的事,都会方寸大乱,逃命为先。少主做的没错,小人不恨也不怨。”
又是一阵难捱的沉默。
姚倌儿寻了檀木梳,解下白麟发髻,给他梳头栉发。又端来镜奁,对比了好几条织锦发带,挑了个质地花色最雅致的,换下他的布发带。好像非要找点什么事做,才能纾解心中不安郁郁。
白麟随他摆弄,心不在焉打量几眼房中陈设,忽然道:“李福,江南王……对你好么?”
姚倌儿没料他竟问起这个,冷不丁被利箭刺中要害,心头骤然缩紧,剧烈抽痛随之而来。
他对他……好么?几日里,这问题在脑中翻来覆去的琢磨,有如深夜梦魇,挥之不去。
若说不好,实在找不到理由。仔细想来,绫罗绸缎,金银玉器,美酒佳酿,哪一样不是随口一说,王爷第二天就送来?只不过在衔云宫中何种奇珍异宝不曾见过,他丝毫不稀罕。
若说好,他又为何将他推到风口浪尖上,用本该吻他的温暖双唇,道出老谋深算的心机城府,打着情深意切的幌子,掌握他,利用他,让他害怕?
他想要的,其实很简单,不过是颗能包容他的真心,是有一人能与他休戚与共,相濡以沫。可他一个阉人,一个男女支,卑微肮脏,为人不齿,有何底气要求一位至尊至上的王爷付出真心?真是痴心妄想,痴人说梦。
纵然江南王深情款款,纵然曾为他的情话落泪,可事到如今,他无比可悲的发现,竟已分不出真假,辨不出好坏。更不知晓是自己太过自卑多疑,还是仅仅看透了真相。他不能问他得以求证,就算问了,也得不到答案,至多是一番甜言蜜语,再不然,就是一夜良宵。
姚倌儿心中恻然,失落的神色自是掩不住,话里却轻描淡写:“什么好不好的,不过是众多客人中的一位,尊贵些罢了。”
白麟听出他语气不欢,但不知晓内情,只按着自己所猜测的来。他坚信李福忠心一片,绝不会出卖自己,所以,必定是江南王用了什么卑鄙手段。他正色道:“此番找我来,可是他逼你的?”
姚倌儿系好发带,把桌上东西置回原处,阖上奁盖:“逼……许说不上。大致在他看来,无外乎小人举手之劳。”
白麟扭过头看他:“那童子可是江南王眼线?”
姚倌儿心里咯噔一下。
眼线?莫非自己早已落入他的算计中却不自知?这一层倒是从未想过。
口中只道:“那童子原是他的书童,读过些书,也知晓礼数,便遣来给小人解闷。服侍小人倒是无微不至,至于是不是眼线……就不得而知了。”
白麟长驱直入:“他知道些什么?他又想从我这里得到些什么?”
姚倌儿嗫嚅一阵,抿抿唇,回到他身旁,郑重地凝视他:“事关重大,还请少主……听小人详说。”
第二十七章:生死祸福未可知(一)
姚倌儿就着茶香,悠悠讲起当日失散之后的跌宕起伏。
转卖女支馆,轻生不遂,被江南王相救,被白柳堂收容,后为王爷垂怜。
说的人语气平淡如水,好像在讲一个事不关己的故事。听的人心生恻隐,只因这都是自己一念之差的罪过。
白麟没逛过男女支馆,可从街头巷尾听来的故事里,也道得一二。鞭笞,暴打,各种与刑罚相去无几的用具,真不知他身子这样单薄,如何招架的过来。
他心头悲痛:“我真该挨千刀万剐,那日天亮回去找你,若横竖是个死,也便死而无憾。若命大,还能一齐在泓京谋生,你也不至于沦落至此。”
姚倌儿浅浅一笑,蹲在他身前,看进他的眼睛:“少主待小人如兄弟,小人又比少主年长,恕小人无礼僭越一次,兄长护着幼弟,乃人之常情,哪有反过来的道理?奴仆护着主子,更是理所应当。少主千万莫要再自责。”
白麟羞愧难当:“可是……我……我千不该万不该……”
姚倌儿打断他:“小人今日并非为了责备少主才相约。少主若还仍一味拘泥于这陈年旧事,小人可就不说了。”
白麟闭嘴,蹙眉长叹,点点头算应允,靠近椅背里,洗耳恭听。
那日江南王因颇为信任姚倌儿,也为做戏更真,将宫中诸事,有关的,没关的,皇帝的,大臣的,政治的,军事的,一股脑全说给了姚倌儿,直到半夜乏得再睁不开眼睛,才蒙上被子倒头大睡,像了却了桩心事一样浑身轻松,一梦到天亮。
此时姚倌儿理清始末,斟酌措辞,逐一转述,只想赶快完成江南王交代的任务,有如扔掉烫手山芋,放下千钧重担。
他不时瞟一眼少主的表情,却见他神情严肃,没有打断询问的意思,只静静倾听,指尖轻敲桌子,眼神郑重深邃。
说完宫中局势,两国纠葛,顿感口干舌燥,喝杯茶,踟蹰片刻,说道:“少主……可有寻着生父?”
白麟正支着额,思索着大铭朝中的风起云涌,以及仅隔大崇山的两国之间随时可能爆发的战事,考虑着如若短兵相接,可有法子助潜回碧石寨,助大哥一力。虽狼狈至极被赶出来,但好歹也是自己的国土,自己的故乡,自己的大哥。无论如何也不愿看到战火纷飞,百姓流落,狼主失利的场面。
听闻此言,自是一愣,不解他为何突然换了话头,摇头道:“没有,也并未刻意去寻。寻不寻得到,不过随缘。怎么?”
姚倌儿咬咬牙,放低声音缓缓道:“如果……如果少主……是大铭皇帝的儿子……。”
白麟猛然抬头,面色一沉:“你说什么?”
姚倌儿身子一抖,不敢看他:“小人是说……少主……乃是大铭皇帝的私生子。”
白麟紧抿双唇,盯看他许久,声音低沉平缓:“何以见得?”
姚倌儿硬着头皮将皇帝当年所作所为一一道来,还说了江南王比对生辰及二人长相之事。
白麟黑眸中有火光流溢,深不见底。他沉静端坐,缄默不语,像座屹立千年的高山。姚倌儿被他盯出一身鸡皮疙瘩,心知他这是风雨欲来,摧枯拉朽前的死寂。
说到后来,实在说不下去了,声音小的像蚊子叫:“王爷说……想收少主为庶出之子,再以江南王之子的身份进宫争储,到时必亲自扶持,并有朝中势力做靠山,绝不会失手。还有……他还说……皇上……皇上也是这个意思……”
好不容易说完,深吸一口气,胆战心惊盯着他的侧脸,就等着他发火。
果不其然,白麟黑眸一横,怒火中烧,一股气没忍住,直冲发冠。“啪”一声狠拍,震得桌上茶杯茶壶啪啦作响,语气里不由带出了为主之人的霸道来:“大胆狂徒,岂有此理!我怎可能认他们这帮弑母狗贼做父?他以为天下人都钻进了富贵眼子,贪图那一方冷冰冰的皇位?他以为一句亲自扶持争夺储君,就能当做肥肉来钓大鱼?他以为我是何人,吃里扒外见利忘义的墙头草吗?”
吼完衣襟一甩,噌一下站起来,眉头紧锁,眼里要迸出鲜血,在房中来来回回踱步。
姚倌儿跨出两步,劝慰的话还没蹦出嗓子眼,就见他停下脚,赫然扭头,死死瞪过来,抬手指着姚倌儿的鼻子:“还有你,你傻么?他让你传话,你就替他传?他让你当说客,你还真就当?你接的这是个什么倒霉差事?他要把你绑成一条绳子上的蚂蚱,你就心甘情愿让他绑?啊?我若是拒绝了,你自己说说,还活的成么?活的成么?”
姚倌儿倒吸一口冷气,暗道糟糕,倒不是怕被认作与江南王狼狈为女干,也不是怕事不成反丢性命,而是因为,少主从小儒雅文静,偶有怒气,顶多提高嗓门喊几句便罢,何时这般爆发过?
看来夫人仙逝对他打击过大,这私生一事又成了心头伤,万万不可轻易提及。如今不但提了,还刨根掘底,硬生生揭开伤疤,露出森森白骨,鲜血汩汩,不知有多痛苦。可话说到这份上,只能硬着头皮说完,一次性疼个够,以后能减轻也说不定。
忙长身而跪,恳切道:“少主莫要动怒,下面这番话,许更惹人嫌恶。可还请少主听小人说完,再断正误。”
白麟见他这般,竭力平复心头烦恶,坐回椅子闭上眼:“对不住。本不是你的错,我失言了。”
姚倌儿摇摇头,往前挪挪,接着道:“小人有两计,许算不上良策妙招,但还请少主勉强听一听。”
“你说。”白麟心乱如麻,靠着椅背答地有气无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