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色透进窗格,照在赵容基脸上,高挺的鼻梁在面颊上投下黑沉沉的影子。
姚倌儿见他没了反应,就着光亮,侧着头,深深注视他。
又凑过去,在他眉心鼻尖上,小心翼翼亲亲。
容基,就该说永别了,对么?
不舍,又能如何?
各人有各人的无奈,各人有各人的打算。
赵容基是至高无上的主,姚倌儿是卑贱低微的奴。永远没有长相厮守的那一日,永远不能以对方的爱为爱,以对方的恶为恶。
他们之间立着千丘万壑,隔着万水千山。
曾经的情爱是个错误,是个美好的让人忘乎所以沉醉其中的错误。
这一场相识亦是段孽缘,没有未来,没有前途。
如此,倒不如亲手了断的好,不能深爱,那便……深恨罢。
他咬咬牙,终于下了决心,一手与他五指交握,一手伸进床侧缝隙,悄然抽出匕首。
月色明亮,照着赵容基赤裸的光洁胸膛。
匕首清冷,刀尖对准心口,发出幽冷残酷的青光。
对着那温暖过自己无数个夜晚的怀抱,他忽然就下不去手了,心中抽痛得难以呼吸。手一抖,刀尖一斜,偏离了要害。
不禁自嘲懦弱,自己出的主意,绝不能后悔,否则前功尽弃,对谁都无益。
他顿一顿,深吸口气,用尽浑身气力,合身而上,狠狠往前一推。
那一瞬间,匕首刺进了面前人的胸口,也将姚倌儿的心洞穿。
多年以后想起,他依旧胆战心惊,惊魂不定,难以相信自己当年竟然有勇气,痛下毒手,伤害此生挚爱。
赵容基骤然疼醒,瞪大双眼,低头看见没入胸间的匕首,握着它的白皙手指上,鲜血横流。忍着剧痛抬眼,面前人双唇颤抖,神情悲痛欲绝。
“清……然……”
赵容基心中交织着震怒,哀痛,错愕与难以置信,想要质问,只竭力挤出两个他最爱的字,便眼前一黑,什么也看不见了。惊恐弥漫四肢百骸,可张张嘴,发不出一丝呼救。
身体不受控制,有如从高崖上跌进深渊,伸出手去,却一棵树也抓不住。周身一阵阵发冷,谷底寒气森然,暗黑可怖。
恍惚间,还未完全失去知觉的身体,不知怎的,落入一个温暖的怀中。
昏迷间,还未完全失去听觉的耳朵,听见有人用哽咽却温柔的声音,轻轻道:“睡吧,睡吧……不是乏了么,好好睡吧……”
还是那个声音,悠悠哼唱起那首叫《风寻莲》的水乡曲子,低回婉转,悲伤寂寥。如同母亲唱给怀中死去婴儿最后的摇篮曲,承载着深情与告别。
赵容基认出了那个声音,慢慢放松紧绷的身子,果真沉沉睡去了。
清然,原来是清然啊……
原来我只是做了个噩梦,没什么好怕的……
清然绝不会这样对我的,对不对?
清然,你回答我,我说的,对不对?
等我睡醒,你会依旧在我枕边,对我微笑。
清然……你说,对不对?
第二十九章:恶语相伤原为计(一)
这边厢凄凄惨惨,熬成一锅伤心糊涂粥。
那边厢苦中作乐,硬是把镖跑成了观光旅行。
白麟给的伤药果然有奇效,林烨睡了一整夜,怎么摇都不睁眼,常臻担心得要命,睡不安稳,一晚上醒来好几次。结果人家可好,第二天一早睡足了,揉揉眼睛一看,伤口已愈合大半,立刻现出原形,精神焕发,上蹿下跳,欢实得像个雏驹。
常臻暗道白操心一场,却还是不叫他骑马,把镖车后头收拾出一小块地方,让他跟货物坐在一处。这一来,腿倒是不磨,可惜镖车是木轮子,平路自不必说,这山路走起来,不知比骑马颠多少倍。车上待了一个时辰就死活不坐了,嚷嚷屁股都要裂成八瓣了,鬼哭狼嚎跳下来,拉着脸非要赖在常臻马上。
常臻心疼他,更心疼坐骑。两人共乘一马,人再瘦再轻,马也受不住负重。可这人死皮赖脸,不让爬上去,就拉着马嚼子不让走。软磨硬泡好一阵,差点就泫然欲泣,常臻拗不过,终于哀叹着点头,但是得讲好条件,只准赖一天,第二日骑回自己的马去。
林二爷立马乐了,粲然一笑,脑袋点的像鸡啄米。
常臻伸手一拽,把他拉到身前侧身而坐,林烨往他身上懒洋洋一靠,晃着脚,叼根草,哼首小曲儿,逍遥无穷。面前黄土荒山,落到他眼里,丝毫危险都无,俨然成为一幅大漠飞沙,戈壁骏马的豪迈画卷。吃不好喝不好又何妨,士子远游,此乃精神食粮,千金不换。
过了竹林,路愈发不好走。坑坑洼洼,遍地碎石砂粒,赶镖车的车夫时不时停下来查看,发现车轮上满是划痕,当即过来跟镖头汇报。
林二爷曲儿哼到一半,见状直起身子来,离远瞅瞅,脑袋瓜一转,开始指指点点出主意。
这山里别的没有,枯枝烂叶干藤残茎,一抓一大把。挑些韧性强的藤蔓,把干草捆成长条状,往车轮上一绑,权当给车轮穿草鞋,防滑又耐磨,雨雪天也用得上。
镖师们连连称赞,照他说的去做。林烨对自己的杰作颇为满意,扭过头来挤挤眼,笑的像个孩子。
常臻在他后脑勺上扇一巴掌:“得意什么,瞧你带的好路。”眼里却满是纵容,只要他高兴,不出大岔子,怎么折腾都行。
林烨皱皱鼻子:“我是军师,只管纸上谈兵出谋划策,下令出兵的可是你陈大将军,怪不到我头上。”
常臻噗嗤笑了:“欸呦,大言不惭。军师若都是你这副德行,不知该折多少兵,损多少将。你还是省省吧。”
林烨不同意,戳戳他胸口:“要的就是出其不意攻其不备,神出鬼没即可所向无敌。你想想看,在敌军正面留百千士兵当幌子,大军像咱们这般绕到敌后,岂不是能将他们一网打尽,连退路都无?我师父当年就这么干的。”见他不回话,摇摇头:“啧啧,一看你就没领兵才能,顶多充当没脑子的猛将。”
常臻斜一眼,懒得跟他争:“强词夺理,油腔滑调。”轻夹马腹,催促逐月快走。
林烨嘿嘿一笑,找个舒服姿势靠着,继续欣赏风景。
走到下午,常臻有点犯愁。这山里当真连只飞鸟都没有,诡谲的很。加之山风极大,帐篷恐怕支不住,平地上约莫也点不燃篝火,只能寻个山洞,勉强凑合一晚。
当即命令下去,叫传话小镖师告诉于励,行路时留个心。
日落时分,前面队伍停下来,于励打马回头与常臻汇合,招呼大伙儿在不远处的山洞里歇息。
山里没有植被,白天阳光炙热刺眼,堪比炎炎夏日。到了晚上,热气尽散,又冷的渗人。
林烨哆哆嗦嗦去木箱里翻出小袄,窝在山洞最里面,缩成一团。
常臻给他生了一小堆火,干枝好燃,烧的极旺,拿石头围住,怕燎伤了他。又叮嘱他不要出洞乱走,自己拉上风帽,迈进寒风里,前去探路。
探路一向是于励的任务,但常臻心里不踏实,总有种不祥的预感,非要亲自看看才安心。他未跟旁人提起,只是叮咛林烨的话比往常更多了几分,听得他直捂耳朵嫌唠叨。
天干物燥,怕走水烧毁货物,镖师们不敢放开来烧稻草造饭,只堆了一堆木炭,架锅烧开水,啃肉干嚼锅盔了事。
林烨凑过来看看饭食,扁着嘴又窝回去。窝了一会儿,肚子叽里咕噜直叫,伸手隔着肚皮揉,越揉叫的越响。
一跺脚站起来,跟造饭的镖师要碗热水,把肉干和锅盔掰碎泡水里。等泡软了,想象着这是碗官燕大骨汤,吹吹凉,端起来仰头灌下去。
喝完放下碗,摸出帕子擦擦嘴,嘿,味道倒也不那么坏,当真是饥不择食,慌不择路。满意地拍拍手,挤到人堆里,盘腿坐下,开始每日必做功课——给大伙儿讲故事。
讲了两天荤段子,镖师们听腻了,叫他换别的说。
林烨庆幸自己向来雅俗共赏,阳春白雪下里巴人皆来者不拒,否则对着一群莽夫,真不知该说什么好。于是,他绞尽脑汁,把文绉绉的戏曲杂文,游记典故,挑了有趣热血的,换成大白话,一一道来,讲到高朝处,还比手画脚,把自己当做故事中的角色,一会儿学猴扮虎,一会儿装神弄鬼,演的活灵活现,甚是乐在其中。
边演还边想,改明儿该去梨园戏舍拜个师父学几出,说不定能成角儿呢。想的高兴,眼睛弯成俩月牙,一闪一闪的,掉进两颗星星。
他悠游自在,全然不知常臻身在几里地之外,极目远眺,愁得皱眉。
惨淡月光下,目之所及处,荒山秃石,沟壑纵横,山沟里小路崎岖蜿蜒,幽暗看不到尽头。借助月光盯着林烨画的图,翻来覆去钻研,还是看不出行至了何处。
心里暗道不妙,莫不是走岔了?可一路过来也未见有分叉口,应该不至于迷路。
前后观望,四周环顾,记住来路,提气纵身,往更远处去,身形有如灵猿野鹤,舒展飘逸。
又奔出去快二十里,停在至顶处一块巨石上,单足点地,衣袂猎猎翻飞,目光炯炯如鹰。
忽然勾起唇角,低低一笑。
目穷处,隐隐约约几个光点,匿在暗黑如鬼魅的树影里,不仔细看,还以为是黯淡星辰。想必那便是山路尽头的农家灯火,以现在的速度,马不停蹄再行一整天,夜里辄可抵达。
回身跳下大石,准备往回返。
突然,他脚下猛地刹住,笑容僵在脸上。
镖师们在山洞中点燃的篝火,原本还能瞧见些许,在他转身的一瞬间,灭了。
下一刻,一道殷虹的光划破幽深天际,尖厉地呼啸,旋即爆裂成骇人的火花,四散坠落。
那是泓威镖行的响箭。
常臻脑中“嗡”地一下,还没等想明白,脚下已如离弦利箭,脱缰野马,猛冲出去。
急如星火,足下生风,恨不得踩着风火轮。可这一路探出近三十里,最快也得一柱香的功夫才能赶到。
紧咬牙关,一口气运到底,狠劲憋住。
以镖师们的功夫,想来还能撑一阵。可……可谁能腾出手来保护他?
一紧张,心里顿时冷若寒霜,背上却满是热汗,不断暗暗祈求上苍保佑,保佑他千万无恙。
第二十九章:恶语相伤原为计(二)
林二爷正眯缝着眼,摆出一副尖嘴猴腮的模样,夹着根手腕粗的枯枝当金箍棒,勾着手屈着膝,左边蹦两下,右边跳两下,惟妙惟肖,上演一出真假美猴王。
红斗篷一撩遮住脸,再呼啦一声甩开,猛一瞪眼,瞳孔映着火苗,精光四射,还真有点齐天大圣火眼金睛的意思。
众人抚掌大笑,叫好称妙。
突然,寂静夜空中,传来一声尖利的唿哨。
所有人刹那间闭嘴,脸色大变,转头面朝洞口。
有人眼疾手快,抓起烧水铁锅用劲一泼,火“哧啦”一声熄灭,又有人跟上去补几脚,踩灭零星火花。
洞中一下子伸手不见五指,众人在亮处待久了,眼睛还未适应黑暗,洞外已有几道寒光闪过,马匹警觉,扬蹄嘶鸣,守货的镖师呼喊着与来人厮打起来。
洞中镖师们众目相顾一瞬,一齐抓起身旁武器,提刀挽弓,厮杀出去。
于励也一个箭步冲出山洞,怀里掏出响箭,火折子一抖,点燃引线,高举过头,一抹红光,凄厉鸣响,如鹫如隼,疾冲夜空。
放响箭不过一眨眼的功夫,已有人趁他剑未出鞘,身后空挡,高喝着仗剑猛劈而来。于励顿觉身后一阵劲风袭来,心道糟糕,却已来不及拔剑,一身冷汗泄下。一瞬间心里闪过个想法,死也要记住是被谁暗算,做鬼也不放过他!旋即猛回头,瞪向偷袭者,眼神凌厉不亚于剑光。
眼看着剑刃就要见血,面前一团黑影闪过,咣当一声砸歪刀剑走势,又咕咚一声闷响,掉在地上滚了几滚。
于励心中顿松,趁机连剑带鞘抽出来,横出挡住来人招数。逮住空挡斜眼一瞧,原来是那口烧水的铁锅。再转眼一看,穿红斗篷的人站在洞口,大睁着眼,喘着气盯向他,手还保持着扔锅的姿势。
于励“嘿”一声,冲他大喝:“回去!”喝完再顾不上管他,与人刀剑相接,近身搏斗。
林烨要是躲在洞里,敌在明,他在暗,也没人能注意到他。可惜有人在洞外点燃火把,又往洞里扔了一个,火光一照,那斗篷红艳艳甚是打眼。他再咣当扔个锅出去,更是引起了别人注意。
他眼睛一转扫过一圈,发现敌方人数不少,功夫也不弱,己方不占下风,但也只能堪堪招架。咬咬牙,心里暗暗咒骂常臻,关键时刻怎生就没了人影?
被于励一吼,下意识往后退两步,抽出腰间骨扇。手脚不由自主发抖,平时跟师父过招,也都是小打小闹,偶尔以指作剑点他要害,也自不会伤他,何时见过这动真格的?
眼瞅着几个小镖师见了血,歪歪斜斜痛呼着坚持,吸着气替他们疼,脑子里把常臻祖上十世八代都骂了一遍。
有敌方眼尖的,看出他与众不同,悄声靠近,长刀带着内力,在地上滑出一道长痕。
林烨感觉到异样,转脸看去,心中一凛。扇子挡在身前,在那人血腥的目光里连连后退。
那汉子狞笑着举起刀,刀尖寒光一闪,由左向右斜上,轻轻一撩,没带多大劲,戏耍似得。可林烨臂力不够,骨扇当一声,半止住刀势,手腕震的麻疼,直往下沉,刀刃剐在狮骨上,刺耳地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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常臻人还没到,已凭借目力,看见这幅场景。
火把飘忽,映的斗篷更红,脸颊更白,长刀更利,骨扇上垂缀的红缨宛若鲜血。
脚下一踏,换口气,气运丹田,长啸充满醇厚内力,遥遥穿透空气,有如凤鸣鹤唳:“大胆贼人!见陈氏镖旗,还敢如此造次!有种冲我来,莫要伤及手下弟兄!”
好几个内力不强的流匪,被这一声吼震碎内脏,顿时口中喷血,抽搐几下,倒地身亡。
不管敌方我方,手下都顿了一顿,转头看一眼,复又搏杀在一起。只有缠住林烨的壮汉,收回刀,伸出粗糙肮脏的手指,威胁地捏住他下巴,阴毒笑道:“小美人儿,爷等一会儿再来伺候你。”又在他脸上摸一把,转身拎刀出去迎敌。
林烨怔愣在原地,缓了好一会儿,才脸朝洞外,瞪眼往地上啐,也不怕有失文雅:“我呸,去你娘的小美人儿,找美人儿逛窑子去,老子才没工夫陪你玩!”凭空狠狠挥挥扇柄,往墙上一靠,冲常臻喊:“陈大侠,快把小喽啰给收拾了!”
常臻见他嗓门这么大,生龙活虎的很,放下心来。没工夫理他,一心投入战局,与那迎面而来的猛汉缠斗一处。
两人都使刀,不过一人单刀长,一人双刀短,各有利弊,取己长,攻其短,招招走险,式式刁钻。
救星一来,大伙稳了心神,士气高涨。林烨也不再害怕,靠在一旁观战,兴致高昂,就差嚼点零嘴,摇旗呐喊助威了。
常臻不知其来头,只当是盗马匪抢镖贼,边打边暗忖,最近遇上的贼寇怎生都这般厉害?膂力过人不说,一招一式也颇有出处。这刀使的像北疆蛮人,又类似于中原盛兴的欧阳刀法,稳重中透着变幻,甚是诡异奇特。
当下思维一转,双刀合并握于右手,往前一跨,近身相搏。
那长刀缺乏灵活,不宜近身斗,麒麟刀相对较短,此时发挥出优势。常臻一手挽刀花碍他眼目,一手变指,捣他前身大穴。
猛汉嘿嘿一笑,往后掠一步,龇牙道:“有意思!”双手握刀,稳扎稳打,从正面直刺而来。
常臻纵身凭空后翻,于他刀尖借力一点,跃得更高,再急转而下,一招“鲟龙潜海”,直捅头顶。
那人刀锋一转迎上,却没料常臻乃是虚招一晃,刀往回一抽,腰一扭避开利刃,身子如折翼飞鸟,重重堕下,落地瞬间两指撑住,伸腿横踹。
猛汉脚下正用力,没躲过这出其不意的一踢,左脚骨嘎嘣一声,顿时闷哼。不过拳打脚踢不是常臻本行,不过借助巧劲,力道不大,踝骨顶多裂了,不至折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