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莲 上——闲人容与
闲人容与  发于:2016年01月07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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常臻去镖车里拎回俩木桶,循着水声往来时方向走。离竹林不远,小溪如练,清澈见底,萦回流淌。月光映在水中,照亮溪底颗颗圆石。

清风沙沙穿过竹叶,搅乱水中月影。风过后再看去,那洁白倒影竟化作了林烨的模样,笑着的,静着的,在眼前摇晃,晃得他眯起了眼,心飞上了天,挂在月钩上,躺在白云间,忽悠悠软绵绵。

发了好一阵呆,待回过神,才发现嘴角竟翘着。赶忙清清嗓子,摆上张没表情的脸,尴尬的像被人看见了似的。提起脚边水桶,在溪边浅草上蹲下身,边打水边想,果真是何人有何命,有人愿打,有人还真就愿挨。上辈子不知亏欠他多少,只等着这辈子来还,差一分一毫,便觉于心不安。纵然嘴上数落,心里还是不愿他吃苦受累不是?

打完水,水桶放在竹林深处一块大石后头,又回去把林烨抱过来。见他手里握着个小药盒,担心道:“自己会上药么?”说完又后悔了,不能自己上,难不成我给他上?手上还成,腿上那位置还真是……光想想就面红耳热。

林烨倒没想歪,点点头一笑,从他怀里爬下来,扶住石头慢慢坐下。

常臻转到石头背面靠着,抱臂赏风月,耐心等待。

林烨边脱衣服边吸气,腿间细嫩处磨掉了皮,皮稍厚的地方没破,却起了水泡,水泡又磨破了好些,结了痂粘在裤子上,一扯,渗出细细血丝来,顺着裂开的皮肤往下流,刺疼刺疼,疼的手直抖,眉直皱。

好不容易脱完了,歇口气,鼻尖后背都冒出一层细汗。被风一吹,凉冰冰的,又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忽然想起儿时曾随爹去泓京游玩,正值严冬,漫天飞白,积雪没膝,喉咙里冻得干涩发疼,呼吸都觉困难。冷是冷,可四五岁的孩子,第一次见这样大的雪,怎还愿乖乖躲在暖房里?趁乳娘没注意,偷偷跑出来,跟王府里几个小公子打雪仗堆雪人,疯的昏天黑地,冻得小脸通红满身大汗,在寒风里吹了好几个时辰,才被宫里复命归来的爹连打带骂拖回去。待回到住处,当晚就发起高烧来,也是这般忽冷忽热冒冷汗,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的难受。

那时候还有爹陪着,打骂是打骂,心里自是心疼焦急,乳娘也在身边照顾着,直到烧退,一刻都不曾离开。乳娘怀里的温暖香气,至今都还记得。那是家的味道,疼爱的味道。不知道娘亲怀中,是否也是那般暖融融甜蜜蜜?

再看看眼前身上,满目创伤,鲜血淋漓,他林二爷何时受过这样的伤,吃过这样的苦?饶是有常臻陪着,也不能随时随地叫苦连天。

鼻子一酸,泛起一股委屈难过。不禁想起家里暖烘烘的被褥,还有厨房里浸满甜香的软榻来。

不知老程今儿个可又做了什么好吃的?

不知小棠可有给师父送去了?

不知……不知他……在做些什么?

是在看书,还是已经睡下了?

那日说了那么些混话,定是惹怒了他,不知他还有没有……还有没有在气我?

原本想道歉,可两日没见着人,不知是否……果真伤了他的心?

心里无来由一抽,低头看向手中的木盒,犹豫一下,抠住铜扣慢慢打开盖子,放出里面百味交杂的记忆。

银针,纱布,药粉,都原封不动放着,仿佛下一刻,便会有一双修长的手将他们再次拿起,借着烛火,小心捧起他的手,打量掌心一道道细微的纹路。

心里有些不是滋味,也说不清到底是什么滋味。

愧疚,委屈,想念,胆怯,担心,乱的像面前黑黝黝的婆娑竹影,分不出彼此,看不到尽头。

摇摇头定定神,对着月光,捏着银针,小心翼翼挑水泡。

挑一个,吸口气,再戳破一个,哼一声。

越挑越烦闷,越烦闷越想他。

总以为自己年纪还小,嫌麻烦不愿深究情爱,谁料这情愫连招呼也不打,莫名其妙悄无声息地就撒下了种开出了花。原以为对他并不会太上心,可眼下看来,竟然一不留神扑通跌进漩涡里,再无力还手招架。

要是他在,该多好……

要是他在,是不是就不会这样疼?

常臻站在石头后面不停皱眉,不能帮手,又不想催促,被压制住的吃痛声闯进耳朵里,听的一阵阵揪心。可他却无论如何不知晓,他心疼的是他,而他想的,却是别人。

好不容易处理完水泡,累得跟跑了几里地一样,汗流浃背,气喘吁吁。长出一口气,木盒随手放在身旁石头上,把换下的衣服摁进水桶里,浸湿了拎出来举在头顶一拧,手心蹭着布料,火辣辣的疼。水却是凉森森的渗人,一股脑从头淋下,身上又冷又疼,直打哆嗦,眼圈跟着发酸发热。

怕常臻听见会担心,滑到嘴边的呻吟声硬生生压回喉咙里,死死咬住唇,抖着手一点点擦拭胳膊胸口腿脚。

水声哗啦啦了好久,月亮都等的不耐烦起来,沉到竹林深处去了。

常臻抬头看看夜空中几点若隐若现的星子,忍不住问道:“可洗好了?”

林烨喘了几声,体力不支,眼前渐渐模糊起来。勉强搽完药粉,胡乱裹起衣服,瘫倒在石头上,手里攥着木盒。

听见常臻问起,闭着眼睛“嗯”了一声,声音也冻住了似得,有气无力打着颤。

常臻听出不对,赶忙转过来,吓了一跳。眼前人紧闭双眼,脸色黯淡惨白,湿漉漉的头发乱七八糟散在肩上,发尖上的水沿着衣服蜿蜒流下。摸一下他的手,冰凉僵硬。顿时心中大骇,急忙抱起来,桶也不要了,轻功一展,于竹梢上起起掠掠,眨眼功夫回到帐中。

怀里人也不知是昏睡过去,还是乏过了头不愿动,常臻又掐人中又拍脸,抱着暖了半天也不见反应。隔了半晌,才虚弱地哼一声,半张开没有焦点的眼睛。

缓缓转一下眼珠,脑子里被灌了浆糊似得,又沉又糊涂,两个重影在面前交替重叠,一个严肃,一个沉静,两个人都张着嘴跟他说话,可一个字也听不见。心想肯定是睡沉了做梦呢,不然怎么身上这样重,人脸也看不清楚,干脆等睡醒了再说吧。一决定,眼皮又阖上了。

“林烨,林烨?”常臻急了,提高嗓门直喊,生怕他冻出毛病来,这荒山里无处寻郎中,果真冻坏了可不是闹着玩的。

迷糊中听见声音,林烨有点烦,皱起眉想,你们是谁啊,怎么不让人睡觉?有何事明日再说不行么?

常臻把他放回榻上,手掌覆在胸口,缓缓注入真气。

林烨察觉到胸腹间迂回温柔的暖意,眉间渐渐舒展开来,心想,上次来的是冬季的神仙,这次莫非换成夏天的妖精了?

可上回梦里,唇间那么潮那么软,手心那么烫那么满,这次,为何都没有了呢?

第二十六章:一波未平一波起(一)

汛情越演愈烈,丝毫没有减缓势头。青水河上游铅云不散,电闪雷鸣,狂风暴雨,天昏地暗。雨势太凶猛,前日又浇垮了一座土坡,黄泥砂砾顷刻而下,直泄河中,河水卷着浑浊泥沙,来势汹汹,夹着树枝碎石奔泻而来,冲毁下游千倾农田,一时间,鸡飞狗跳,民宅尽催,无一宁日。

白麟又打听了两三天,林烨一行人依旧杳无音讯。如此这般状况,再冷静的人也坐不住了。当下决定单骑北上,亲自去看看。运气好,能见着人,而最坏的打算,也不是没做。

决定下的快,行囊也简单,跟府上人打声招呼,只说出门会友,不日即可返回。吃顿饱饭,包袱一挎,大步流星去海滨集市租马。

宛海地处水陆交通要塞,贩贾云集,商业极其发达。人多客杂,各行各业的规矩相应的也多。不论是约定俗成的,还是官府强加的,比比皆是,不胜枚举。

比如马商租马,租客要报上姓名住处目的地等信息,以作衡量赁金高低之用。

官府规定,州内的一个价,跨州的一个价,走官道的一个价,走山路的又是另一个价,明面上的目的是考虑到养马成本不低,距离远路不平,马匹易疲劳病痛,马具也容易磨损,分段分路计费,可提高商人收入。暗里却是为了以提高马商收入为名义,相应的提高官府课税。

除此之外,民间相沿成风的习惯,便是大户人家收的押金少,小户人家收的押金多。原因很简单,大户人家家大业大,跑不了和尚跑不了庙,租出去的马丢了跑了,上门索要赔偿即可。而小门小户,尤其是一人吃饱全家饱的单身汉,倏忽往来,人影说不见就不见,租马的风险高出许多。

且说白麟租马一事,马商听他要去洪涝之地,连连摇头,万一折了马匹,付再多押金也是赔本生意。接连走了好几家,好说歹说,都没人首肯。

正一筹莫展,心急如焚,忽然被人拽住了衣袖。回头一看,是个还未束发的童子,锦衣绸鞋,面貌清秀。心里纳闷,不知这是谁家的童子,找他何事。

那童子恭恭敬敬躬身行礼,双手递上封书信,清脆的声音穿透吵闹人群:“我家公子有请白公子小叙,请白公子务必赏光。”

白麟不明所以,犹豫着接过,信封上几个娟秀小字“白麟亲启,姚倌儿上”,字体运笔越看越眼熟,又一时想不起在哪里见过。见是宛海名倌儿相邀,更是疑惑,此人跟自己素昧平生,互不相识,何来小叙之说?叙何事,又为何叙?

把书信原封不动还给童子:“对不住,可否告知你家公子,在下还有要事,恕不能奉陪。若是邀在下谈诗论酒,抚琴作画,可否改日相约?”

童子没有接,也不着急,把白麟拉到街角安静处,看看他肩上包袱,淡淡一笑道:“前日里,我见白公子在集市打探消息,这会子又要租马,可是要出远门?”

白麟闻言,顿生戒备。这童子莫不是跟踪他?

童子没有理会他的神色,径直道:“若公子不嫌弃,这事大可交予小人。宛海地界,想必小人比公子更要熟悉几分,寻人问路,也更得门路。马亦不用再租,管白柳堂借一匹便是。”

白麟眉间一跳,心中冷哼,连寻人这档子事都调查的清清楚楚,可见专对他来,别有用心。面上却依旧淡淡的,不露情绪:“不敢劳烦贤弟,在下的事,在下自己解决就好。若无他事,恕在下告辞。”言罢拂袖转身就要离开。

童子斜跨出一步,伸出一只胳膊挡在他面前,弯着眼睛笑了:“我家公子还说,白公子可以不信我,不信姚倌儿,但总该相信李福。”

李福?

白麟止步,看着他愣了半晌,一时没反应过来,待想起来了李福是谁,心中大惊,面上微微变色:“你家少爷如何识得李福?”

童子一揖,话说的不紧不慢:“详情小人不知,我家公子只交代了这些,还请白公子移步,往白柳堂面谈。”

白麟更是起疑,当即问道:“你可有李福信物在身?不然,只提及李福一名,不足以为信。”

童子偏头想了想,摸出块腰牌,递到他眼前:“李福的信物倒是没有,这块腰牌,不知可叫公子信服?”

白麟低头看,那扁圆腰牌用上好沉香木制成,周围雕文磨损了些,稍显陈旧却不失精致,牌上刻着代表亲王的五爪盘龙,围绕着一个篆体阳文——容。

一看之下蓦然抬头:“江南王?”

童子一笑,点点头,把腰牌重新装回去。

白麟站在原地,不着痕迹打量几下童子,面色不改,仔细斟酌,半天不语。江南王,又是江南王。比之上次顺水推舟的拉拢,今次竟直接了当找上门来了。他到底想要什么,到底要拿我怎样?这童子能持王爷腰牌,想必也不简单,这事也定另有内幕。

姚倌儿既然是江南王内宠,想必也是他的眼线兼幕僚。倘若他们抓住李福作为等价交换谈条件的人质,而自己又拒绝相约强行离开,不知李福会遭何毒手?

而且,既有江南王腰牌在此,即便不信,也不得不服。他赵容基再怎么散漫,也是手握大权的亲王。亲王说一,除了皇帝,哪还有人敢说二?更别说平民百姓如他,压根没有反抗余地。

与此同时,也绝不可能丢下林烨不理不管。活要见人,死要见尸,一日无音讯,便一日忧心。与其假别人之手,不如亲自去来的安心。如若果真能见到人,就算一厢情愿罢,想必他也更愿见到自己,而不是一个倌人的童仆。

一时间,左右为难,权衡不下,心中愤恨,只怪自己无权无势,手下也没个心腹可调遣,竟被江南王这般牵制,简直不可理喻,难以接受。

突然就想念起当初做少主时的随心所欲来,虽不甚受父亲待见,但名头在那儿摆着,一声令下,要什么有什么,谁敢不从?地位跟江南王不相上下,甚至更甚一筹,哪轮的到他一个王爷这般放肆?

哼,江南王,你非要在我平淡的日子中搅起泥潭乱涛,叫我骑虎难下,好,那便叫你得逞一回,我还真要看看,你这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

这么一愤一恨,当即决断,无视童子的温和表情,冷淡淡道:“那便劳烦贤弟尽快跑一趟北边,打听着了也请尽快来报。在下这就去会会姚倌儿。”

松柏堂与白柳堂以庭院相隔,院中垂杨斜柳,假山碧塘,曲径通幽,苑亭游廊。若不知此处乃烟花风流之地,乍眼一看,倒似可作小憩休息的幽静之所。

松柏堂虽叫堂,其实外形绝类楼阁式塔。穿过小院,便到塔楼正门。最下一层乃中厅,占地最大,内饰华贵富丽,花团锦簇,红灯高挂,颇受王公贵绅喜爱。中厅四周设雅座十余,以作吃酒听曲之用。

从二层开始往上,皆为男倌内室,越往上楼越窄,房间数目越少,男倌地位也越高。而最顶一层,仅有卧室一间,为姚倌儿居所。

白麟跟在童子身后,拾阶而上。楼梯两侧墙面上,悬着若干描绘男倌的挂轴画,惟妙惟肖,破画欲来,混然天成,细腻独到。虽对书画造诣并不至深,但一眼看罢,也能知晓这些画出自名家笔下。

大铭国人视龙阳为“雅癖”,跟穿西域服饰,饮北疆羊奶茶一样,不过是偶尔换换口味,给贫乏日子增添别样乐趣。平日里不说穿便罢,被旁人知晓了,也没什么好羞耻的。

碧石寨虽远在千里之外,但一直以来受大铭文化熏陶也甚,对狎玩娈童与断袖之情,也就没有过多限制歧视。正因为此,白麟能毫不掩藏对林烨的感情,此时身处这松柏堂内,也并未觉出不适与污秽之感,反而暂时抛开心中疑惑愤懑,满心好奇打量起墙上的香艳画作来。

童子步履徐徐,也不知上了多少层才终于停下,转身对白麟一礼:“公子请稍候,等小人去通报一声。”

白麟应过,迈上最后一节台阶,顿觉微风袭面,空气清凉。再转眼一瞧,四面空旷,无遮无拦,远处岱山连碧,卷云层叠,飞檐屋宇,尽收眼底。目之所及处,峻峦顶端,集黑云一片,铅色斜线整齐泻下,想必山中正遇雷雨。忽闻一阵鸟鸣振翅,一行白鹭直飞青天,转瞬远去,变成几个灰点。

他探出半身,飘飘然有如在半空翱翔,苍穹触手可及。当真是“危楼高百尺,手可摘星辰。”暗暗赞叹一番,一手扶雕栏,深吸口气,心想,此时此景,若是林烨见了,是否又要吟起诗喝起酒来?只可惜他如今不知身在何处,眼里看的是哪一片行云,赏的又是哪一座苍山?

试问清风,可否将心意传达于他?告诉他,他想他。

想与他豪饮千杯,对弈一局,叹繁华落尽,笑今世荒唐。

还想,看一看他的双眼,吻一吻他的双唇。

再问一问,他能否……尝试着接受这份情意。

第二十六章:一波未平一波起(二)

童子通报回来,见他远眺出神,眼中迷蒙嘴角含笑,轻手轻脚走到他身后,轻咳一声。待他收回目光,让出侧边,抬手引路。

走廊右边,几步开外,屋门大畅,门口垂着月白轻纱,在风中荡出涟漪。童子躬身撩起门帘,站在门侧,声音清亮如铃:“倌人,白公子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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