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只因他是皇族后裔,血统尊贵,就心安理得接受旁人的扶持协助,那又和损人利己的小人懦夫有何分别?
姚倌儿无畏无私有如珠玉,白麟不禁苦笑几声,自惭形秽。
月芒如冰丝织就的狭小牢笼,他则是笼中不得展翅高翔的飞鸟。高傲的脖颈迫不得已低垂,翅膀被寒冰冻住,又被一折两断,喉管亦被拔去,再也不能声闻于天。
当真是失去了一切,当真连些许自尊,都不允他留下。
他仰起头,苍穹暗黑纯净,一如他的双眼。可这双眼的主人不得不做出残忍的决定,在生命中留下不可磨灭的瑕疵。
他复又低头,怔怔看向掌心。原以为可以重新来过,做一回寻常百姓,用亲手挣来的铜板养活自己,随心所欲,畅游人间。而如今看来,这双手脆弱得超乎想象,连自己的命运都不能掌握,更别说将珍惜之人相护,将心爱之人相拥。
山河,故里,泓京,宛海。
衔云宫,大崇山,沐颜斋,淬玉斋。
母亲,父兄,香姑娘,慕姐姐,李福。
为何自己曾经拥有的,不论是人还是事,都一步步离自己远去?小心翼翼维持着身边每一个甜美温暖的笑容,到最后,还是不得不经受分离。
为何?这到底是为何?
是他的罪过,还是上天的罪过?
是事在人为,还是天命难测?
他长叹一口气,抬手挡在额前。月光太亮太洁净,自己全全暴露其中,太冷,太脏。
林烨,我真的想你了。你在何处?可能听见我的思念?
我骗了你,我不是什么小门小户,我是孽子祸根。
我还如何面对你?还如何面对关心你的人?
若他们所说不假,那么我便是……你弑父仇人的儿子。
得知这个消息,你又该作何说?
是否会对我冷笑,是否会再一次将我推开?
是否要告诉我,下一个离开我的人,就是你?
身后高阁上,忽然传出琴声。
上阕哀婉,下阕凄绝。一曲终末,闻变徵之音。
第二十八章:不如相忘于江湖(一)
白麟屈着一条腿,坐在回廊里木栏杆上,也不知发了多久呆,半边身子都被风吹的凉透了。
打个寒战,才发现月亮早沉了下去,天黑的像糊了层墨,连颗星星都看不见。
从白柳堂回来,硬装上张笑脸,跟府里人说中途改计划不去了,也没人怀疑什么。只不过眼前那么多人,却满腹苦水不能倒,又饱又噎,堵得连晚饭都没吃。
高阁上又动刀子又见血的对话,翻来覆去咀嚼无数遍,统统咽下,这会子都消化了,胃里叫嚣起来。
感怀身世是有的,破罐子破摔的想法也不是没往出冒,只不过几番悲戚哀叹过后,被凉风吹醒了头,意识到不管怎么说,还是得往前走。
忍辱负重也好,见死不救也罢,自暴自弃不是他的作风,也绝不能辜负姚倌儿一腔忠诚。
沉着张脸,心里冷哼,不就是背信弃义,见招拆招,再来一次生死大逃亡么?来就来吧,这阅历几人能有?老天待他可真不薄哇!
吸口气,腿一收跳下栏杆,推门进屋,点蜡收行囊。
衣橱里整整齐齐叠着几身衣裳,整个一摞抱出来,想挑几件带上,其余就留下罢。一件件抖开,见合适的就叠小,塞进包袱。
手指触到件蓝色长衫,还没等拎起来,心里先抖了抖。犹豫着放在桌上展开,衣裳背后一条长长的裂口,丝线缠绕着,乱作一团。
那日在淬玉斋被贼寇打伤,当晚一直有气无力,斜靠床头,好笑地看府里仆人丫鬟被林烨使唤的团团转,又是找郎中又是熬药,饭食也要改作药膳,汤里加补品,菜不能油腻。
使唤完了,林烨自个儿都冒一身大汗,一屁股坐在床边,抓着扇子不停扇。
扇着扇着,扭头看见白麟搭在椅背上的破衣裳。
走过去拎起来,摸一摸,看一看,啧啧赞叹,说这墨蓝锦如何如何难得,质地如何如何好,这衣裳样式如何如何时兴,绣工如何如何细致。叹完又开始惋惜,说这么好的袍子,没穿几次就破了,打补丁太明显,想是穿不得了,眼珠一转,狐疑地问白麟穿着这般奢侈,莫不是谁府上离家出走的公子哥?
白麟笑笑否定,心里却想他猜的还真不赖。林烨也就随口玩笑,见他摇头否认,也没兴趣追问。
第二天他没去店里,睡到日上三竿,见白麟已经能自己起来吃饭,便放心出了门。傍晚气喘吁吁包着一大包东西回来,往白麟床上一扔,打开一看,里头全是成衣。
满脸得意说自己照着样子挑选一天,总算挑出几件像样的,大方一挥手,叫白麟尽管拿去,千万别客气,眉眼间俨然一副纨绔子弟挥金如土的可恨模样。
白麟笑归笑,既是他费心挑的,自然照单全收。只不过除却现在身上这件朴素些的,其余都太花哨太扎眼,都是舞文弄墨的江南书生间时兴的花色。一次都没穿过,压在橱底不说,如今是去逃命,为掩人耳目,当然怎么朴实怎么来,更不能带上了。
原本可笑的事,现在想起来,却成了锥心的痛。只因这一去,不知何时才能重逢。
诗中云,一日不见,如三月兮。他已走了七八日,又发生这么些事,竟跟过了大半辈子似的。当真是入我相思门,知我相思苦,长相思兮长相忆,短相思兮无穷极。
不知他回来,发现人去楼空,会气还是会恨,亦或是压根不在乎,只当丢了个可有可无的物件儿。
白麟轻叹,把墨蓝锦衣折一折,装进行囊里,剩下的衣裳都放回原处。呆坐一会儿,忽想起什么,起身出了房门,穿过漆黑幽静的回廊,避开昏昏欲睡的守夜人,来到林烨屋前。
窗内黑着灯,死气沉沉,没有他的欢声笑语,也没有他的嗔怒低叹。
踟蹰着推开门,跨进门槛,在黑暗里静静伫立。
他没点蜡烛,借着逐渐亮起的天光,四处打量。目光停在窗台上,窗格之下,立着一个白瓷瓶。
心一动,上前拿过,握在手心里,打开木塞,混着百合的檀香幽幽散出,那是他发尖的气息。可却是冷冰冰的,不带丝毫热度,闻得心里更是难过。慌忙盖紧瓶塞,一并关上刺痛的心门,怔怔走到床边,缓缓坐下。
主子虽出了远门,小桃依旧日日打理,此时床铺一尘不染,整洁如新。他空出的右手抚上床单,顺着浅浅折痕一点点划过,在床中央停住,反复摩挲。仿佛那里还躺着个白衣的人儿,用疑惑懵懂的双眼,望着自己。
他闭闭眼,收回手,斜靠在床柱上,任凭心里涌起滔天骇浪,撞击胸膛。
活了十多年,除却母亲去世那一回,从未这般悲伤过。才会相思,便害相思。书里写的不假,真真体会来,则更让人无法招架。
若是两情相悦,倒也思得心甘情愿,有个盼头。如今却是吊在半截,猜不透他到底作何想。说无情,可他并非不上心。说有情,却又能躲就躲。越看他越心虚,越心虚,就越忐忑。
白麟越想越头大,适才还怀抱昂扬斗志,准备隐姓埋名闯荡江湖,这会子一宿没睡泛起倦意,加之心神不宁,一下子又消沉下去。
短短一个日夜,心情有如浪头上的落叶,一会儿被打进水底,一会儿又浮出水面,随波逐流,忽高忽低,当真劳心伤神。
林烨的卧房离外街不远,此时传来头陀报晓声,沿街敲打木鱼,拖沓着嗓子,报了近二十日的天色阴晦,今日总算改成了天色晴明。
白麟收回心,透过窗户纸看看外头,天已初亮,想必已过五更。
小瓶塞进衣襟,带不走人,带不走心,便只带走这个,权当念想罢。
回房算算细软,发现一年多没挣多少,也没花多少。在沐颜斋赏钱一分没要,只取了该得的份子钱。慕姐姐临走给了几锭银子,路上吃喝常臻都管了,在林府又包吃包住,倒也没花出去。
银两铜钱按三七分拨成两摊,少的那一拨裹进行李,揣着多的那一份,从角门悄悄出去了。
泓京集市向来只开早中两次,而宛海以经商为重,通常都开早中晚三次,最晚酉时歇市。白麟眼下去赶的早市,每日卯时开市,货物相对新鲜便宜。
商家小贩在晨光里打着哈欠,迷瞪着眼,互相道声晨安,卸门板铺摊子,打扫门院收回灯笼,不紧不慢,开张揽客。
白麟走到卖小玩意儿的摊子附近,一面掂量兜里银钱分量,一面四下里比对挑拣。
在沐颜斋待了一年半载的好处是,对女孩子喜欢的东西了如指掌,现下想给林府的姑娘们买些小礼物,简直易如反掌。
林家虽已没落,但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吃穿用度,依旧按大户人家置办。家里无人挣朝廷俸禄,但仅靠向佃户收租税,每月向几间门面收赁钱,数目也不至小。加上林府上下,老的小的,主子仆人,统共就廿余口,管家程青又天生擅于精打细算,该花的绝不吝啬,不该花的绝不松口,府里开销并不大。两边一平衡对照,竟还能净赚些许。
至此,林二爷打生下来就不知贫穷为何物,大手大脚说不上,但衣食不愁偶尔挥霍,堪堪挤进了富家公子的行列。而林府的丫鬟小厮,跟着主子随意惯了,心不高气不盛,但穿着打扮颇为精致。
白麟一进林府大门就发现了这点,也心知肚明自己这点儿小钱买不来什么精贵玩意儿,不过是个意思,聊表感激之情,想必也没人会在意。
他在集市里兜了两圈,货比三家,给女孩子们买了些相对讲究的珠钏花钿,给小厮们买了些东洋特产,拎上往回走。
走到半路,忽然眼前黑影一闪,被一人挡住去路。定睛一看,竟又是姚倌儿身边服侍的那位小童。
这小童办事很是得力,没日没夜快马打了个来回,脸上显出些许憔悴。他恭敬一拜:“白公子,您要打听的人,小人给您问来了。”
白麟一惊,忙道:“多谢贤弟,有劳贤弟。不知……”
小童一笑:“请白公子尽管放心,听横陇驿馆伙计说,泓威镖行一行人为避洪涝,抄小路向西去了,只不过这路鲜有人知,不甚通往来,所以才毫无音讯。此时已过好几日,想必已经拐回官道上大路了。”
白麟心中一块大石落地,没事就好,平安就好。下意识伸手摸兜找打赏,突然一窘,发现适才没料到这一茬,把钱都花完了。
小童见状,了然道:“白公子不必客气,小人去我家公子那儿领赏就行。”
白麟尴尬一笑,旋即又问:“李……姚倌儿他可好?今晚可否再见他一面?”
“我家公子惦记着白公子,向白公子问安。但眼下有事缠身,不便再见,还请公子保重身体。”小童说完笼袖躬身,倒像是在替姚倌儿行礼。
白麟抿抿唇,心知在他面前不能露馅,便没再问下去。
小童汇报完任务,与他别过,朝白柳堂的方向去了。
白麟站在原地,嘴角不由勾了勾,眯眼看看秋日明媚的太阳,心想,也许一切,并不都那么糟糕透顶。
第二十八章:不如相忘于江湖(二)
心里藏着事不得说与旁人,当真是度日如年,岁月难熬。
姚倌儿日日站在高阁之上,一面感时伤怀,一面焦躁不堪,面上清清淡淡,心里却囚禁着一团横冲直撞的火,难受的只想摔东西。
直到第三日入夜,才看见那个刻进骨髓里的熟悉身影,步伐疲惫走进庭院,悠悠挥手打发走随从和小童,抬头遥遥对上自己目光,微微一笑,负手上楼。
姚倌儿心猛地提到嗓子眼,想着自己精心策划的戏码,又激动又害怕。深吸几口气,试图平复咚咚乱跳的心脏,死死攥拳,盯着门口。
楼梯上传来的脚步声缓慢而沉重,只听见声音,许久不见人。上几层楼,用了平日好几倍时间。
姚倌儿心里忽的一沉,叹口气,松开拳头,摇摇脑袋。
他这般……想必是乏的很了……
计划归计划,晚些实施也未尝不可。既然他累极,便叫他……再在自己身边,歇息最后一晚,给他最后一次快慰罢……
回到房中,半掩上窗,挡住微凉的风。
转身去门口掀开门帘,迎进来一个精疲力竭的人。
赵容基拖着步子迈进门,实在走不动了,顺势把人一搂,低头闭眼靠在颈窝,就这么站在原地,长出一口舒心气。
姚倌儿任他靠着,微微心疼。抬手抱住背,哄孩子似得轻轻拍。
不由暗忖,他们之间,互相算计,又互相依赖,互相忠诚,又互相不信任。如此往复,总有一天会心力交瘁。不如狠心了断,也早一日解脱。不能怨他心有城府,自己所作所为,与他不过五十步笑百步。相濡以沫,倒不如相忘于江湖来的痛快直接。
“清然,清然……”赵容基低声唤,像在念着让人昏昏欲睡的咒语。
姚倌儿笑了,抬起头来,亲亲他的唇。扶着他走回床边坐下,褪了鞋袜外衣,叫他在里侧躺好,自己也躺上去,盖好被子,和他面对面。
赵容基这几日又去灾区巡视了一圈,车马劳顿,吃不好睡不香,除了“清然”两个字,其余话累的实在不愿说。更没看出姚倌儿眼中不同寻常的温柔,还以为他和往常一样,体贴入微,关怀备至。
姚倌儿深深注视他不再风华正茂的容颜,手指轻柔抚过额上浅浅的痕迹,再往下,滑过额角,耳垂和面颊,停在唇边。仰头轻轻覆上去,一下下轻啄。
自己于他,也许不过是命中过客。今后,不知还会有多少人,会躺在他枕边,凝视同样一张脸,吻着同样两瓣唇。到那时,不知他还会不会记起,曾有一人,将自己一颗卑贱的心,全权交给他手心里,又不得不撕成碎片,从指缝中生生扯走,带着鲜血,交予天地。
这么想着,唇间微微颤抖起来,不得不加重力道,才能将其掩盖。温热的舌尖分开牙关,灵蛇一般钻进去,在齿间游曵嬉戏。
赵容基半睁开眼,闷声一笑,搂过他的腰,吸吮唇齿间的柔软,片刻之后,堪堪停住。
“想我了?”声音里掩不住劳累,又充满浓郁柔情。
姚倌儿轻轻点头,仰头要继续,被他偏头避开了。
“我乏的很了,睡醒再来,可好?”
姚倌儿怔了怔,浅浅一笑,支起身子,在他耳边蹭蹭,轻声道:“我来,你躺着就是。”
赵容基看他一会儿,翻身仰面躺好,有气无力低笑:“调皮……”说罢又闭上眼睛。
夜幕降临,屋里也没点灯。姚倌儿在黑暗中隐去笑意,眼中徒留悲伤。他看不见,他也不想叫他看见。
眼前浮现出一幅幅鲜明的画面,他想起赵容基第一次见他时的慵懒,第一次抱他时的犹豫,第一次亲吻时的霸道,第一次云雨时的温存。
他给了他那么多第一次,那么多前半生都不敢奢望的感情,那么多这辈子都未体会过的美好,那么清晰,恍如昨日。而他,除却床第间的抚慰,卑微地什么都还不了。
两人的长发散落枕间,纠缠在一起,犹如两棵相拥的青青藤蔓,攀爬缠绕,吐芽生蕾。
花苞在月下悄悄绽放,花瓣殷虹滴血,热烈决绝。
痛彻心扉的苦楚,让眼泪夺眶而出,再也压抑不住,濡湿满面。
姚倌儿偷偷擦去泪水,不敢说话,怕他在声音中听到异样。
这倒是多余的担心了,赵容基累极,浑身脱力,脑袋一歪,眼看着就要睡着。
姚倌儿待情绪平复些许,趴在他身边,晃晃肩。
“嗯?”鼻子里哼一声。
姚倌儿轻声道:“容基交代的事情,都办妥了。”
赵容基勉强张嘴:“好……”
“只不过……该说的都说了,他来不来,我不能决定。毕竟……他是主。”
赵容基迷迷糊糊“嗯”一声,脑子竭力转转,觉得没什么大问题,一放心,霎那陷入沉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