银兰还没有反应过来,就被人拖到屋子外面,重重地扔在梅树底下。
冷风一吹,倒让他一下子清醒过来。
梅树下,站着一位衣衫胜雪的少女,在冷清如水的夜,用比夜还冷三分的声音问他:“你知道我是谁吗?”
银兰抬头看她,尽量挺直胸膛,眼睛里是往昔残存的冷傲。
明月红梅,灯火阑珊,衬托她绝代姿容。地上的男子和她,真是有云泥之别!
雪雁和癞皮狗如何能比?
癞皮狗的心掏出来,别人还嫌厌恶;飞在云端的雁,才让会人心生向往!
银兰死去的心,又开始隐隐作痛——等那人回心转意吗?那要等到猴年马月?
雁就是雁,狗就是狗,地上爬的,永远飞不上天。
风月吟霜道:“我知道你的过去,你曾是天水山庄的少主、华山剑葩。你是我听过的最痴情的男子,你为他的付出让我感动。”
没料到对方会这么说,银兰呆呆地看着她。眼前女孩毕竟不是风月凝,风月凝犯下的血案,不能算在她的身上。
就算恨,也只因她拥有风月姓氏;就算妒,也只因她是香逸雪爱慕的人。
银兰沉默半晌,缓缓地道:“天水山庄已不存在,华山派也臣服新盟,我武功早就被废——没有少主,没有剑葩,我只是一个普
通人!”
风月吟霜颔首,道:“看到蝶夫人,让我明白想要长久留住他,只能用名分来束缚。看到你,让我明白一旦失去他的爱,委屈求
全只是自取其辱,他根本不会心疼!”
银兰又是一愣,不知她想说什么。对方锐利眼神,让他心生不祥之感——这份不祥预感不是来自自己,而是来自自己最担心的那
个人身上!
风月吟霜道:“你后悔认识他吗?”
银兰沉默片刻,竟无法回答这个问题,悔吗?
初遇的夜晚,少年将他搂入怀中,从那一刻起,命运纠缠坎坷幸福,眨眼数十寒暑!
风月吟霜莞尔一笑,道:“正真的强者,就算身处逆境,也有扭转乾坤的能力!你的眼神告诉我,你不甘于现今的命运。而我,
也想给你一个重新开始的机会!”
银兰咬着嘴唇,道:“你想说什么?”
风月吟霜道:“我把天水山庄还给你,并且找人替你恢复武功,你看如何?”
银兰沉默一刻,道:“你想要什么?”
风月吟霜道:“你的执着,他的解脱!因为你的付出,让他不忍下手,而我也不希望他下手,如果他如此冷血,我也不会爱慕他
!”
梅树下一片死寂后,就听到银兰冷冷地道:“我不会放手,他也不会杀我,你放心吧!”
风月吟霜冷冷地道:“你真固执!”
银兰镇定地道:“如果我能放,还是你想要的执着吗?”
风月吟霜道:“你可知道我是谁?我是风月吟霜——风月凝的女儿!”
银兰冷眼视之,那眼神似在说——尽管来吧,我不会怕你!
风月吟霜转身离去,谈判已经结束了,她不会跟对方多费唇舌,风月家族的人向来用实力说话。
月光之下,银兰缓缓闭上眼睛,这回得罪风月小姐,他离死期也不远了吧?
逸雪,你在哪里,还在生我的气吗?
若我心头之血,能化你枝头一朵牡丹,你会不会再看我一眼?!
碧水湖畔,香逸雪好不容易挣脱女子包围,却不见风月吟霜的影子。
香逸雪也不着急,慢悠悠地往回走,没有坐马车,只是步行。
路过集市时,买了松子仁、昙花卷、水晶虾饺、香菜海蜇丝、蜜汁烝排骨。
路过百果园时,让人把每种果子都拿了一纸袋子。
路过灯坊的时候,买了两盏花灯,一盏题了蝶儿,另一盏题了叶儿。
路过石方斋的时候,挑了一块玛瑙玉的扇坠子、一副字画,一面瑶琴。
路过醉人酒庄的时候,挑了两坛上等的女儿红,二千零一次问老板,可不可以卖给他一坛落英缤纷。
老板连白眼也懒得翻,落英缤纷不是用银子就能买得,那是有缘人才能遇到的佳酿!
路过云霞屋的时候,湿漉漉的衣衫已经干了,但他还是把老板娘的店铺敲开来,挑选了七八件衣衫、腰带、披风,厚的薄的全扔
上马车。
路过胭脂铺的时候,香逸雪站在窗下用魅惑的喊声——姨姐姐!
一阵摸爬滚打的声响,披头散发的老板娘从窗口探出大半个身子,连不叠地叫着——来了,来了,香少爷我来了。
一盏茶的功夫,檀香、四君子香、百合香……大盒、小盒、长盒、扁盒全部搬了出来!
路过百草堂的时候,百草堂还有灯光,还没等他开口,小伙计就把门打开了,红着一张脸结结巴巴地道:“香,香公子,买药啊
?”
小伙计听得出他马车的铜铃声,也知他爱在夜晚出来买一堆乱七八糟的补药,于是人参燕窝、鹿茸虎鞭、极品春药、润滑油、清
凉液等等,统统被小伙计送上马车。
一路逛回山庄,已近半夜。
那辆塞满杂物的马车从偏门驶进去,香逸雪本人则从大门进入,接过小厮递来的毛巾,打开后上面写着两字——馨、梅,那风月
吟霜今晚的去处。
风月吟霜派人监视他,他也派人监视风月银霜,彼此彼此!
馨雅阁是蝶儿的别院,她和风月吟霜都是厉害的角儿,一个如竹桃暗里藏毒,一个如玫瑰明中带刺,二人对决是迟早的事情。
风月吟霜的风月之刀,一日三百斩,嵩山少林寺的三百僧侣死在她的刀下,从白昼杀到黑夜,她的弯刀依旧明亮。
蝶儿的巧智多谋,一日救三百,巧计救下剪刀门三百余口,在前狼后虎杀机四伏的逃生之路,她一步一赢大智大勇。
论武力,蝶儿不如风月吟霜那般高强;比谋略,风月吟霜不似蝶儿那般缜密周全。
他不担心蝶儿,倒是落梅居的那位傻师兄,怕要惹来杀身之祸。
这人痴情单纯,早就叫他离开是非之地,可怎么赶都赶不走,非要留下蹚浑水。
无端惹来杀身之祸,风月吟霜若真杀了银兰,他又能奈何呢?
他已不是当初的香逸雪,他却还是当初的银兰,一如既往的爱恋着他。一个血已冷,一个心还热,冰与火怎么才能相融?
香逸雪不动声色地擦手,把毛巾扔进水盆中,又喝了一口热茶,这才起身去馨雅阁。
馨雅阁,是山庄内唯一没被渗入眼线的地方!
饶是如此,香逸雪不敢掉以轻心,对方势力实在强大,强大到随随便便就能血洗他的香世山庄!
每次行动回来,都会有三个人在等待着他——蝶儿、叶影、老管家。
蝶儿睿智的眼神,会从头到脚把他打量一遍,然后才问道:“顺利吗?中途有没有发生意外?”
在得到他肯定的答复后,她会松一口气,算是紧张后的放松了。
老管家会走到他身边,不管他回答有没有受伤,都会拉过他的手强行把脉,并且千篇一律的询问——血气顺不顺,筋骨疼不疼,
丹田有没有力……
叶影不会说话,只会默默接过他的剑,擦拭之后收回盒中,小心翼翼地藏入密室。
香逸雪是用剑的高手,虽然整天拿着扇子晃来晃去,那只是迷惑人的假象!
只有在杀人的时候,他才会让叶影拿出那把剑——八岁时他曾在暗室看过它,没想到有一天会成为它的主人。
这把剑很薄很薄,可以弯曲,藏在腰部,出其不意的至人死地。
剑身紫色,饮血之后,色泽更浓更郁,流光溢彩,绚丽夺目,好似盛开在三月的紫鸢花,所以剑的名字就叫紫鸢。
死在紫鸢剑下的人,伤口会留下一道淡淡紫痕,就算尸身腐烂,这道紫痕也不会消失,那是这把剑留下的剑涎!
紫鸢,不仅是一把剑的名字,是桃之夭夭的一个秘密分舵,是桃之夭夭的一股让人心悸的力量。在一次次完美的逃亡路上,驱狼
逐虎,保驾护航!
如果说桃之夭夭是旧盟最后的救赎,那么紫鸢就是这救赎路上最后的希望!
今夜,馨雅阁有一场重要会议,自从梅家堡被新盟清洗之后,负责救援梅风的香逸雪,把梅风的势力分散隐藏,有十来人就藏在
馨雅阁,其他的二十二人,分别掩藏在自己的商庄之内。
回到屋里,把剑递给叶影,香逸雪就被蝶儿拖进暗门,另一只手被攥在老管家手里号脉。三人拉拉扯扯地下楼梯,穿过错综复杂
的暗道,就算敌人一时间攻进来,迷宫似的暗道也能替他们阻挡一阵子。
暗道尽头,是一个议事大厅,五十几条人影或站或坐。
除了梅风的十几人,其余的是香逸雪的下属,都是紫鸢的核心力量。
梅风的那股势力,叫做桃夭。
桃之夭夭原有八方分舵,经过这些年的厮杀,八方分舵只剩下四方——桃夭、紫鸢、伏虎、罗汉。
梅家堡没被摧毁之前,桃夭负责人员的救援和转移。紫鸢负责牵制和断后,桃夭和紫鸢常常联袂行动。
梅家堡被灭,地下暗桩陆续曝光,桃夭损失惨重,陷入瘫痪。
桃夭完了,梅风成了全武林最炙手可热的人物。新盟对他恨之入骨,到处张贴告示,赏银高得连香逸雪都想把他卖了。
必须尽快打通新的逃亡之道,让梅风这个混蛋早日滚蛋,这个艰巨任务也只能由紫鸢来完成。
梅风歪在椅子上,痞笑:“我们还以为你死在河里了!”
香逸雪扫眼人群,道:“你要的东西拿到了,笑天鹤他们呢?”
梅风翻着白眼,道:“问你的手下呀,还以为能看到我心腹爱将呢,害得我白高兴一场!”
叶影迷惑道:“你的心腹爱将不是慕容韵吗,什么时候换成笑天鹤了?”
梅风哈哈一笑,转首不语,难得沉静。
蝶儿道:“笑白鹤他们来不了,对方盯得太紧,我会想办法把消息传给他们。”
香逸雪将一截蜡烛递给梅风,聆君带来旧盟的下一步行动指示。
一卷密函出现眼前,梅风飞快看完,愁眉苦脸地道:“这一次二百十九人,再加上我们这里一百多号人,还有那些货物水手,非
要两条大船不可。现在船行都被新盟控制,这么短的时间,哪里去找船和水手?!”
香逸雪道:“多短?”
梅风翻着那堆纸,道:“呃,让我看看,六月初九到六月二十一,我们必须到达琉璃国,兰之都船队会在那里接应!”
香逸雪道:“这次是在琉璃?我记得上次是在夜郎,谁知道去琉球要多久?”
梅风看着那些纸页,头也不抬的道:“如果从闽州出发,只需要十二天,如果从烟口出发需要十五天。”
香逸雪道:“有钱能使鬼推磨,两个月的时间,想找船和水手,应该没有问题!”
梅风皱眉道:“土包子,寻船是第一步,真正难题是找渡口!只要有渡口,以运货为名,找到一两条船不成问题。现在的难题是
——所有渡口都有新盟眼线,只听到出海的船只,新盟马上就会过来搜查!”
香逸雪望向左手两位手下,道:“花杀、煜中,你们调查情况如何?”
花杀道:“情况不妙,几乎所有能够停泊海船的渡口,甚至包括官渡,都被安插新盟眼线。”
老管家道:“先把货物运上船,开到海中等着,人用小船分批运送,一条船运送三十个,找二十条小船从渔村。”
花杀道:“化整为零的招式不管用了,他们早有针对的法子,正张大网等着我们去呢。渡口附近的镇子里都有密探,二三十个外
地人,吃喝用具,立马会引来怀疑。”
煜中道:“这次查验五个渡口,让人谎称船上有逃犯,其中两个渡口一盏茶的功夫,就被赶来的人马包围。另外三个渡口包围速
度,也不超过半个时辰。声东击西的计策也不能再用,他们现在学乖了,至少留一半兵力在家,防止我们声东击西。”
香逸雪笑道:“道高一尺魔高一丈,看来相互切磋是有好处的,我们撤退的越来越快,他们追踪得也越来越快!”
梅风道:“你别跟我废话,我直接说了吧,玉大盟主的意思是让你去找渡口。为保证大家不被全歼,你须在六月之前,分别找到
两个渡口,护送我们登船滚蛋!”
香逸雪皱眉:“你们?”
梅风厚颜无耻地道:“对啊,我现在是难民,你必须护我周全,否则我赖就在你这儿,吃你的喝你的,还让你提心吊胆过日子!
”
香逸雪笑道:“嗯,这倒是一个很好动力,蝶儿,给我弄到闵洲势力的详细资料,越快越好。”
梅林将一卷子清单交给老管家,那些都是要随船走的物品。
上百样物品的名称和数量,老管家一页一页扫过,然后把纸放在火上烧掉,道:“这一次暗语是什么?”
香逸雪笑道:“七月,佛槿花开,就叫佛槿子吧!”
梅林跳过去,谄笑道:“为什么不叫牡丹呢?我昨夜梦到牡丹仙子!”
香逸雪笑靥如花,道:“你是难民,没有发言权!”
梅林不以为然地砸嘴,一手搂着老管家,一手搂着香逸雪,道:“南宫前辈,你过目不忘的本领,真是让人敬佩。”
老管家一怔,望向香逸雪,香逸雪做出无辜的表情。
梅林笑道:“哈,我在逃难的路上,遇到鬼母红颜,她不是有意泄露你的秘密。”
老管家释怀,怀念地道:“原来是她,她还好吗?”
梅林耸肩,无所谓地道:“不好算好,差点死掉,被人砍断么指食指,她从此不能再握刀了。”
南宫郁沉默片刻,道:“是谁干的?”
梅林道:“呃,还能有谁?新盟抓了一些人,想让她照着样子整来,好做鱼目混珠之用。你也知道她老人家的脾气,说什么整容
是为救生,而不是为了害人。她跟我一起逃出来了,上船之前你应该能见到她!”
第四章
梅风——
南宫郁问谁干的,我没说那人的名字,因为他的眼中闪烁着复仇的火焰,我担心他一时冲动,跑去找那人报仇。我后悔跟他提这
件事,他和蝶儿是雪球的左右手,是紫鸢的智囊人物。少了他,紫鸢就象少了大脑,太可怕了。
情况变得越来越不妙,虽然我们心照不宣的避开这个话题,但我们心里都清楚——旧盟完蛋了!
十年战事已近尾声,新盟以摧枯拉朽之势,逐一清除旧盟的那些残余势力。他们称呼那些人为旧盟的老顽固,知道不可劝降,干
脆直接杀掉。
可是他们不知道,那些人的负隅顽抗,是为给另一些人换来生机。
两年前梅家堡血战,一百零七人,六十七人的死亡换来四十人生存,路上又有八人牺牲,慕容韵就在其中。
生在乱世,血染江湖,一段杀戮人生,是我不幸,六十七人名单是我最终拟定,我的手从来都没有如此颤抖过……
生死歧路,沦落飘零,一部血泪画卷,是我有幸,看到杀伐路上的大爱和成全,就好似梅家堡死士,就好似毅然赴死的慕容韵…
…
拂晓之时,我偷偷从密室溜出,偷了雪球一坛好酒,来到楼顶平台上。
清风娑婆,绿叶沙沙。我躺在紫藤花下,一边喝酒,一边等着日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