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球最恨我去楼顶溜风,他总是嫌我太过招摇。
他戏称我是全天下的宠儿——新盟把我的画像贴得到处都是,连三岁孩童都知道可以拿我换糖吃。
他又没有被人关在地下,一年多的暗室生活,象他这种自由的鸟儿,当然不能体会溜风的重要。
天光渐亮,云开阳出,又是个大晴天。一只胡蜂飞来,绕着我头顶的一串藤花,我身子往下缩,怕它蜇人。
我不知道我还能看几次日出,旧盟瓦解之后,桃之夭夭将成为下一个目标。
别看我们现在还能做些让它头疼的事情,那只是洪水面前最后一坡沙——它原本只该静静潜伏水下,做一些救生、筹钱之类的事
情,但随着旧盟的崩溃,桃之夭夭渐渐浮出水面,成为对抗新盟的主力。
四年的浴血奋战,桃之夭夭实力大损,原本八方势力,两年后只剩四方。
两年前梅家堡一役,让桃夭大半覆没,通往渡口的救援路线统统被毁。
现在只剩三方势力——雪球的紫鸢、白门的伏虎和聆君的罗汉!
白湘水和聆君那边情况不算好,而我们这边的情况更是糟糕。
桃夭救援路线断了,好似一匹被人砍断了腿的马,纵然良驹盖世也寸步难行。
雪球处境不妙,他一方面要收拾我的烂摊子,一方面要开拓救援之路,还要协助旧盟的暗杀行动……
虽然他总是一副气定神闲的样子,但我知道他内心绝不平静,甚至是跟我一样的绝望。
只有两个月的时间……如果逃不出去,三百多人全部没命,还加一个桃之夭夭!
桃之夭夭,救得了别人,却救不了自己,真是可笑……
梅家堡六十七条人命呀,其实又何止六十七人?!
这些年仅仅我梅家堡,前赴后继死伤无数,我梅家的族谱上,现今还有几人存活?
还有你,慕容韵,那日我的手抖得厉害,是你握着我的手,帮我盖上桃夭印信!
你用坚定的眼神告诉我,如果这是罪,你愿意跟我一起背负!
可是,为什么救赎还没开始,你就离我远去?
那日,你颤抖的嘴唇,想跟我说什么?
那日,你绝望的眼眸,想跟我说什么?
是谁用轻飘如雾的脚步来到我的身后?是谁用冷清的声音在说话?
很好听,却非常非常的冷,我猜想他的心也冷到极致!
“屡教不改的家伙,我真该拿你去换酒钱!”
我转过头,花架之下,雪球无比惊诧地看着我,好似我的鼻子上长出牡丹花!
鲜少有的表情让我回过神来,开始仔细研究他。
这人矫作的很,就算心里急死气死,脸上也要装出一派悠然。
好机会,一定要趁机挤兑他,我调笑道:“去呀,早知你是见利忘义的小人!”
他叹了口气,黑漆漆的眸子里,是说不清道不明的心疼,道:“少喝点,大清早就喝酒,也不怕伤身!”
果然是心疼他的酒,我咯咯的笑起来。看着他难受,我比什么都开心。我决定从今天开始,每天偷他一坛酒,让他疼死。
他用乌溜溜的眼神看着我,仿佛想看穿我的心思,不安地道:“你没事吧?”
我笑死了,调侃道:“你放心,只要你能把我的手下送走,我的人头任君采颉!”
他不说话,上上下下打量着我,难道他想换个地方藏酒?
别看这家伙长着一张美美萃萃的脸,心思却鬼精鬼精,而且一肚子坏水!
我早想整他,却苦无机会。
嗯,拼了命也要把酒喝光,心疼死他!
我笑道:“对了,昨天你说我的人头值多少钱?与其让别人得便宜,不如我先卖给你吧!”
他只是看着我,露出一脸商人习气,他喜欢先探别人的底价,然后在心里盘算着压价余地。
我说:“师兄弟一场,我也不要你付现的,把你的酒抵给我,做鬼不如做个酒鬼!”
他眯着眼睛,抿着好看的桃花唇,道:“你醉了!”
我笑道:“你才醉了呢,别以为我不知你算盘。”
他扬眉,讶道:“什么算盘?”
压价呀!无商不奸,顶着一张人畜无害的脸,披着一张华丽外表的人皮,到处骗财骗色杀人放火,天下最奸诈的人就是他!
我笑道:“好你个奸商,辜负你的银师兄,出卖你的梅师弟,无情无义的混蛋,满手血腥的家伙,也只有银师兄那样的笨蛋,才
会把你当宝贝……”
咦……不对,我猛然收声!
我干嘛要提银兰,明明知道那是他的无奈!
果然,他的脸色越来越阴沉,眉头紧皱眼神压抑,嘴角微微翘起——愤懑?心痛?还是无奈?
不,不会想揍我一顿吧?
唉,他的日子也不好过,风花雪月掩藏着权谋算计,见招拆招左右逢源,一步一险如履薄冰,我又何必来挖苦他呢?!
我想解释什么,又不敢再提银兰,结巴着道:“那个,你明白我意思,我不是那个意思……”
唉,我到底想说什么?连我自己都糊涂了!
他凝视我半天,那是什么表情——悲伤,失望,还是寂寞?
最后,他长叹一声,登上长台,望向东方。他看得那么专注,好似把我给忘了。
我起身,摇晃两下站稳脚跟,这才发现我真喝多了,不知不觉一坛酒见底。
我来到他身边,与他并肩站着,好个江山如画!
沉默良久,最后我问他:“看什么呢?”
似梦似幻的笑容,他轻轻吐出三字——兰之都。
我砸嘴,万里之外的海上大陆,能得见才鬼呢!
兰之都,一个天下无争的世外岛陆,一个富饶强盛的和平国度,源于旧盟盟主年轻时的一次海上航行,年轻的盟主用精湛医术救
回兰之都帝国王后的性命,帝都之王为感谢盟主的救命之情,划了一块辽阔土地赏赐给盟主,并且允诺帝国大门永远为他敞开。
我估计盟主起先想把那里留给自己渡假养老,后来渐渐变成联盟收容所,再后来与新盟的持久之战爆发,随着一船船难民运送,
那里变成一座挤满中原人士的城镇。
兰之都,是水深火热的旧盟人员的梦想国度,雪球也不例外吧?!
师兄啊师兄,你可知道,桃之夭夭承载了别人的逃亡,却承载不了自己的命运,资源用尽的今天,最终的结局就是死亡。
所以,桃之夭夭的每个成员都是死士,无论是首领还是下属,死亡是大家唯一的归属!
雪球的眼睛望着远方,轻声道:“还记得师尊走时,他对我们说的话吗?”
我犹豫一下,提醒道:“师尊走时,我们不在身边!”
雪球不理我,兀自道:“他传来口信,会在兰之都等我们!”
我深深吸气,那是决定旧盟覆灭的几次大战役——盟主和五岳掌门,率领上千同盟精锐,从幽州战到冀州,牵动一百三十三门派
,血洒崇山峻岭。
上百次的混战,让很多人尸骨无存、客死异乡。
有人留下遗书,有人只能捎来口信,我的师尊上官素,就在蜀山之战中失踪了!
之前传来消息,他被稀暗生打断经脉,和盟主正在逃亡途中。
在他传来平安的口信时,江湖传来盟主亡故消息,紧接着就是掌门上官素的失踪。
江湖流传两个版本,一是说他被风月凝和稀暗生分尸荒野,连同师叔逍遥子,还有一说他被人救往兰之都。
兰之都三个字,就是从那时浮出水面,渐渐成为武林神话。
关于盟主任沧浪,没有人有异议,他被新盟悬首三天,新盟想用此来宣告旧盟失败,可是他们没有想到,我们只用两天半的时间
,就推选出新任盟主——武当派掌门洛天泣。
他只在位一年,就死在稀暗生的剑下。新盟将他悬首两天,我们选人只用一天半。
后来,他们悬首时间越来越短,我们选人速度越来越快。
再后来,旧盟兵败如山,盟主屡杀屡选,锲而不舍。对我们来说,盟主不再是稀奇玩意,有时故意放在那里,引人来杀!
终于一日,新盟不再浪费时间悬首,抓到旧盟盟主杀也就杀了,不过是刀尖上的一颗血珠子。
我们依旧孜孜不倦的选举盟主,国不可一日无主,你杀多少我选多少,盟主不过是剑身下一颗人头,杀便是了!
顺便提一句,我们的盟主越来越年轻。这一任的盟主峨眉掌门玉繁烟,在位已经六个月了,是峨眉历代掌门中最年轻的家伙。
听说他之前只是一名俗家弟子,就象我和雪球,三尺秋水盈盈,本该是一场花雨中的优雅舞弄,但那一切在峨眉派宁死不降、总
坛遭人屠杀的那夜悄然转变。
峨眉还在,那是在新盟领导下的峨眉,并且扶植傀儡掌门。
本该在家成亲的他,为替掌门师尊报仇,带着几个不愿投降的同门,继续为旧盟卖命。
旧盟任命他为峨眉掌门,失去了峨眉山的峨眉掌门,带领着几个师兄弟,过着亡命天涯的日子。
雪球是在他老爹死前,就进入紫鸢组织,成为一流的杀手,后来又成为执事。
他老爹死后,雪球接管了紫鸢,变成我老爹的搭档,我老爹就是前任桃夭首领梅铁真。
那时我对情况一无所知,虽然听说桃之夭夭,但没有想到它竟与我有着莫大渊源。
掌门失踪后,我被老爹软禁家中,整天叫嚣着报仇,而他正欲把我送往兰之都。
老爹愿望还没实现,自己就先出事了,等雪球赶来救援时,老爹已重伤不治。
听雪球说,老爹拼着最后一口气,死死缠住对手,不让对手逃脱。
一旦让活口逃脱,梅家堡就会大难临头。
可谁也没料到,三年之后,梅家堡依旧厄运难逃。
老爹轻松地交待两句,把桃夭扔给敦厚的大哥,嘱咐大哥要把我送上船,自己头一歪就咽气了!
大哥让他失望了,在我登船之际,大哥的噩耗也传来。
于是,我从容不迫地下船,坐马车回到梅家堡,从慕容韵手里接过桃夭信印。
起初,我是想用桃夭报复新盟,后来我才发现,报仇只会让我失去更多人。
幸亏有慕容韵和雪球,不然我真快疯掉了……
武林浩劫,身为武当弟子的白湘水和水神刀传人的聆君,也无一幸免地走上复仇之路。
若在和平年代,我们几个该成立个雅社,春天泛舟冬天赏雪,吟诗作画切磋武功,日子过得逍遥自在。
现在,一切都毁了,我们没有明天……
我接手桃夭之后,曾经翻查记录,没有发现师尊的逃亡记录。
也许是事发突然,上官素自己搭船出海;也许是当时混乱,救援名册丢失了;也许是他根本就没逃得出去……但是雪球始终坚信
,师尊正在兰之都等我们,我不知他哪里来的自信!
晨光下,雪球美得不像话的脸,对着我微笑,蛊惑人心。
于是,我在心里念叨——我不好男色,我不好男色。
如果我不好男色,那我为何总是梦到慕容韵,梦到他漆黑眼睛和嗫嚅嘴唇。
我一定是被雪球传染了,我恨死他了,我本来不爱男色,只是有次无意看到他和银师兄那个……把我惊的回来后就偷看慕容韵,
在脑海中想象慕容韵那个的样子,因为他是梅家堡最漂亮的男子,我简直怀疑他是梅花的化身。
嗯,我又走神了……
雪球笑道:“师弟,我们可不能让掌门失望呀,我还想去捋捋他的胡须呢,几年没见胡须更长了吧?”
变态的嗜好,掌门曾想奖赏他,问他想要什么,他也就这样说了,把掌门听得愣了半晌。
鉴于掌门道骨仙风的气质,我认为他是想调戏掌门,尽管他事后一再声称,他只钟情银兰师兄,摸摸胡须纯粹好玩。
我也笑了,打了他一拳,就像以前在华山一样。
他踢我一脚,贼笑道:“溜风时间结束,你给我滚回去!”
香逸雪是被蝶儿叫醒,一份急报,拂晓前传递进庄,十万火急!
盟主玉繁烟被人围困十里滩,双方僵持不下,新盟派千邪教兆倾山赶去增援。紫鸢这次任务就是拦截千邪教的人马,给玉繁烟争
取突围时间。
清晨时分,平静如常的香世山庄,一场暗处的调遣,有条不紊的进行着。叶影、花杀等人悄悄离开,香逸雪必须晚一步。
为了迷惑风月吟霜,香逸雪得先陪她去福海楼吃早茶,然后是去逛花市。
花市上,蝶儿会安排他碰到一位生意场上的朋友,然后二人以生意为由一同离开,让小厮带着风月吟霜去寺庙许愿。
昨日约定,花市之后,他是要陪风月吟霜去缘竹寺烧香,顺便在风月吟霜的眼皮子底下,跟伏虎的暗桩觉晓大师聊几句,让他把
昨天商议的结果传给玉繁烟。
为了防止香逸雪临时脱不了身,风月吟霜身后跟了七八位高手,想在七八个人的视线下脱逃,怎么都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所以准
备让梅风作为替补。
万一香逸雪走不掉,就由梅风和叶影配合,联手对付那位千邪教主。
计划安排好了,香逸雪去平台找梅风。
自从梅花堡被灭后,梅风就懒洋洋,对什么事都提不起精神,但对这平台倒是独有情钟。
从刚开始的夜晚看星星,到大白天上平台晒太阳,香逸雪骂了他几十次,但他总是屡教不改,一副无所谓的神情,气得香逸雪想
吐血。
花架下,那人赖在躺椅之上,怀中抱着酒坛子,还在打着酒嗝。
香逸雪皱眉,梅风喝得这样,如何参加行动?本想责骂两句,却见梅风转过头,竟是泪流满面。
香逸雪一怔,看他边流泪,边嬉笑怒骂,最终只能一声叹息。
梅风似乎认定自己会死,玩世不恭的眼神隐藏绝望,香逸雪也不知该如何安慰他,又陪他站了一会,便强行将他拖回房间。
蝶儿和南宫郁看到这样的梅风,也没再提任务之事,最后决定南宫郁作为替补。
紫鸢能用的高手,越来越少,让以智称着的南宫郁上场,好似劈桌为柴,不得已为之!
估算时间差不多了,香逸雪摇着扇子,笑吟吟地迈出馨雅阁,刚出门就看到风月吟霜。
香逸雪未及开口,风月吟霜抢先道:“香公子,昨夜睡的可好?我带你去吃早茶!”
香逸雪一愣,那不是他该说的词儿吗?怎被一个姑娘家抢去?
风月吟霜笑道:“听说海福楼的蟹黄汤包最出名,我没有吃过,今日正好去尝尝!”
香逸雪莞尔一笑,道:“不仅汤包好吃,酥油糕也是一绝!”
“嗯,既然去了,好吃的自然不会放过,想吃什么尽管点,我来付账!”风月吟霜伸出手,握住香逸雪的手,道:“走吧,马车
已经备好了!”
香逸雪迷惑不解地目光,落在风月吟霜的手上——那只柔若无骨的手,正抓着自己的手,好大胆的举动!
昨天还是若即若离的态度,今天就变成大胆热情,她怎么一夜转性?
风月吟霜微微一笑,道:“你讶异吗?”
香逸雪眨眨眼睛,酒窝浮现脸边,露出一个顽皮的表情——就算讶异,他也不会说!
风月吟霜边走边道:“我是江湖儿女,不会扭捏作态,想牵你的手就牵了!”
香逸雪打个哈呵,道:“看不出来,姑娘是性情中人!”
风月吟霜正经地道:“非也,我是一个冷情的人,但是对你,我有一份特殊心念,我想这就是情爱吧!”
她停下步法,望着香逸雪,正色道:“我,风月吟霜,喜欢你香公子!我想将你永远留在身边,请你答应给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