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手……」三个官差异口同声的惨叫。
连动都不能动的右手,骨头尽碎。
「身为押解的官差,你们的行为足以死上千万遍。」
黑色俊马踏尘而来,体形轻细优美,全身密生发亮长毛,弯曲的颈部、特有的伸长高举步法,显得高贵出众。
扬歌居高临下,俯睨众人,冰冷的眼眸扫过四周,唯独不见韩重身影,该不会……轻灵的一跃而下,扬歌此刻的心忐忑
不安。
「你是谁?」
「轮不到你来发问。」轻松撂倒三人,扬歌脚踩领头官差,稍一施力便闻喀喳的清脆声响。
「啊!我的左手……」杀猪般的叫声回荡周遭。
「其他的人呢?」
「死、死了。」
「是你们动的手?」扬歌的语气饱含怒火,脚尖轻栘,停在官差的胸口上。
「不、不是,他们全都是病死的。」
「在哪里?」生要见人、死要见尸,就算韩重病逝,他也要见到尸体,然后带回江南。
才气纵横的韩重,烟雨江南,秀丽水乡,那才是适合他的长眠之地,他绝不容许韩重曝尸荒野!
「有五个人啊!大爷指的是哪一个?」
「韩重。」话一出口,扬歌发现自己的心开始往下沉沦,坠落无间。
「他、他在前方一里处的草屋里。」
「什么时候走的?」
「昨晚。」发现扬歌的脸色骤变,官差连忙补充,「真的不是我们下的手,是他生了重病,咳血不止才、才死的。」
「你们见死不救?」只差一步,为什么不肯等他,为什么不多撑一日?
母妃是,韩重也是,为什么总留给他见不着最后一面的憾恨?
心头那股深沉无底的阴郁翻涌而上,几乎要将他吞噬,眼前血红一片,如浪涛铺天盖地的席卷而来。
「我们不是大夫,哪会治病啊!大爷。」
「都一样,你们统统都一样,只懂得袖手旁观……」扬歌偎在马肚上,恍惚的喃喃自语。
他早该知道,这个世间的人总是习以为常的做着残忍的事情,然后再一脸无所谓的说着,那不关我的事……
官差见机不可失,立即操刀围攻,只踏出半步,三人便魂归离恨天。
滚落的人头,引起在旁的犯人惊声尖叫,只是下一秒,他们都发现一件事,原来自己早已身首分离,命丧黄泉。
「你们眼睁睁看着韩重死,很好。」扬歌笑容妖艳,瞳眸闪烁着寒光,一身冷冽的瞅着遍地血红。「那么我便要你们见
证自己的死亡。」
鬼魅的身影扬长而去,只留下颗颗死不瞑目的头颅与阴森诡谲的气氛。
「雨过天晴了,真好。」斯文的男子摇着玉扇,愉悦的步行在山野小径之间,听着鸟叫蛙鸣,恰然自得。
「前方有草屋?」是让过路人有个歇憩之所吗?真是贴心。
男子甫推开门,见到屋内的尸体后,身子一僵,便想转头离去。
「凤隐啊凤隐,亏你还是个修道之人,怎可如此凉薄。」以玉扇轻敲脑门,凤隐无奈的浅叹,上前低头审视着尚且完好
的尸身。「相遇就是有缘,替你收埋入土也算是功德一件。」
指尖轻触韩重之际,凤隐脑海掠过不祥之兆。
「哎呀!这下可麻烦了。」他该毁尸灭迹吗?
听着马蹄声由远而近,凤隐蹙起了眉,脸上尽是哀怨。
「来不及了……」他先偷偷躲起来可不可以?
草门一开,凤隐掩脸而泣,心中满是后侮。
早知道就别走这条路……
第八章
身着青袍、仙风道骨的男子蹲在韩重的身边,摆着一张苦瓜脸,还不时用玉扇揩着根本不存在的泪水。
扬歌一进草屋,看见的就是这副怪异的景象。
「你是谁?」
「路人一名。」他只是不小心走错路的倒霉鬼。
「你在做什么?」
「为死者掬一把同情的泪水。」顺便替他自己哀悼一下下。
「那么你可以走了。
「我也想走啊!」凤隐自怨自艾的说道。
「没有人阻止你。」
等一下就有了……这句话,凤隐很识相的吞进去,快速的闪到一边。
少了凤隐的遮掩,韩重的尸身完完整整的落入扬歌伤痛的眼中。
要踏出这一步,原来不是想像中的容易。扬歌缓慢的移动脚步,才惊觉自己并非潇洒的可以轻易看透死亡。
「你变瘦了……」拿出丝绢拭去韩重脸上的污渍血迹,扬歌瞪视着那属于幽冥的灰白。
没有昔日的温暖,只余扎手的冰冷,他没见过,也不想见到这样的韩重。
韩重该是言笑晏晏、眉飞色舞的谈论着酿酒之道,陪着他下棋对奕、饮酒赏景,再不然就是拙劣的拿着棍子收集荷苞,
然后蠢蠢的被他拐上床,现在这样一动也不动,不言不语、不哭不笑的人,不是韩重……
是假的,他见到的一切全都是假的。
等会儿韩重会忽然起身,然后咧开大大的笑容,对他说只是一场骗局。
扬歌以指探脉,手却抖得厉害。
别抖,万一诊错脉象该如何?扬歌在心中不断的告诫自己。
瞧,果然诊错了,韩重怎么可能毫无半点脉搏呢?
再一次,这次绝不能错手。加重的力道,扬歌即使一探再探,得到的还是同样的结果。
韩重死了,不是谎言、不是作戏,而是真真切切的死了。
「呵,一样的无情……」扬歌细细抚着韩重的眉眼,唇畔轻扬却非笑容,而是噬杀的冷酷。「丢下我先走一步,这种胜
利的滋味肯定不错吧!」扬歌游移的手指停在惨白的唇瓣上,静止不动。
唉……连双唇都是凉的,这可不行。
扬歌俯身吻住韩重,迟迟未见回应,一怒之下咬破了韩重嘴角,暗红的血珠泌流而出,他伸手将血涂在韩重唇上,满意
的眯着眼。
「这样才美……你说还少了什么?」扬歌侧首沉思,而后眼神一亮。
对了,韩重喜爱洁净,得帮他换掉身上这套破烂不堪的衣物,可是他现在手边没有新衣裳。
还是先回皇城,然后让宫里的裁衣师傅帮韩重量身订做一套,嗯,就这么办。
「咳!」凤隐刻意出声,打断扬歌。「容我提醒一句,你这是在亵渎死者。」
「我没有见到任何死人。」扬歌的回答令凤隐啼笑皆非。
这摆明了在逃避现实!
凤隐莫可奈何的指着韩重,「那里就有一个。」
「喔!」扬歌恍然大悟,凤眼流转之间,杀意立现。「我可以让你成为下一个,能够多个鬼作伴,他一定很开心。」
「呃……我不是这个意思。」凤隐头皮发麻,内心懊悔不已。为什么要进来草屋?为什么不早一步溜走?
「不然呢?」扬歌反问,只手缓缓举起。
「停,放下你的手。」凤隐慌忙制止,「若是你杀了我,就没有人可以将他从鬼门关拉回来。」
「什么意思?」
「就是你听到的意思,五皇子扬歌。」
「你认识我?」但他却对此人毫无印象。
「我只是很不巧的听过某人提起你,然后又很不幸的被某人陷害,在一次的宴席中见过你,如此而已。」
这就是所谓的误交损友,唉!
「水沸之程度,如鱼目而微有声,此一沸也。锾之边缘,泉涌如连珠,水泡上升,此二沸也。如腾涉鼓浪,煮至翻滚,
此三沸也。过此以上,是以不可饮。」男子举壶倒水,上等的洞庭碧螺春霎时香味四逸。
「煮茶的乐趣在于享受过程,品尝次之。」凤隐端起杯浅啜一口,「嗯,好茶。」
「若不嫌弃,再来一杯如何?」~
「多谢。」凤隐手心向上,掌中空无一物。
「怎么不拿杯子过来?」男子疑惑。
凤隐伸长了手,做出了索讨的不雅动作。「拿来。」
「要我拿什么?」
「压惊费。」
「嗯?」男子摇头表示不解。
「你的亲亲五弟、宝贝扬歌,在过去的数十日间,天天以凶神恶煞的脸孔与我相对,而且不时用言语暴力威胁我,虽未
真的动手,但已让我受创颇深,严重吓坏我纯洁天真的心灵。」凤隐捧着胸口,表情仓惶无助。
「喔,这招东施效颦,学得真像。」
「多谢夸奖。」凤隐抱拳回礼。
「还有吗?」
「你为人四哥,自当替弟弟分忧解劳,所以我从扬歌身上受的惊吓,就劳烦你负责。」凤隐嘻笑的嘴脸,与地痞流氓没
两样。
「说来说去,这才是你要表达的重点。」宣和悠闲的品茗,并不打算理会凤隐唱作俱佳的把戏。
「公平点好吗?要不是为了你,我怎么会自揽麻烦上身。」凤隐咋舌。
「说到这,韩重何时会醒来?」
「不知道。」凤隐双手一摆,表情尽是无奈。他也想让韩重早点醒过来,省得扬歌那个冷面阎罗成日阴魂不散的纠缠。
「连你也无能为力?」
「此言差矣。」凤隐以扇敲桌,抗议宣和不公的言词。「如果我无能,韩重早就开开心心的投胎去了,哪需要像个活死
人一般躺在床上受苦。」
那日,他可是费尽千辛万苦的摆阵布法,和底下的头头谈判了许久,人家才勉强答应放了韩重的魂魄。
「那韩重为何不醒?」
「三魂七魄未齐,如何能醒?」只回来了两魂六魄算是不错了,别要求太多好吗?
「凤隐……」宣和拉长了音调,胁迫的意味十足。
「先声明,我会出手救韩重已是打乱生死簿的不良行为,再过分的事我可不干,更何况我方才说过,要不是为了你,我
压根不想蹚这浑水。」
「因为扬歌是我兄弟?」
「错,大错特错。我若不插手,扬歌势必会成为你登基路上的绊脚石。」而且还是很大颗、踢到会疼得哇哇大叫的那种
。
「为何?」
「你若是瞧见那副景象,就会明白我的意思。」凤隐玉扇轻摇,神色一敛,「扬歌会为了韩重成魔、屠戮世人。」
尤其扬歌身带皇气,倘若真入魔的话,更是棘手百倍。
当两人的理念背道而驰时,对上是在所难免,而宣和又过于惜情,肯定吃大亏。
「五弟动了真情呀!」忆起那日赏荷之事,宣和了然于心的颔首。
「只因为一句话,我可是差点送了命。失心疯就算了,还是个武功高强的疯子,真是要命的可怕。」
「的确是。」宣和嘴角上扬,弯成好看的弧度。
「你还笑得出来,有没有良心可言?」凤隐怪声怪气的叫道,仙风道骨的气质早已消逝无踪。
「是是是,我这个四哥代他道歉。」宣和又是点头、又是作揖。
「这还差不多,东西呢?」
「在这。」宣和从盒内拿出一块新疆的羊脂白玉。
凤隐见了,眉开眼笑的握在手中把玩,满意的爱不释手。「温润坚密皆属上品,玉体液足、细致而紧,是块美玉」
「你喜欢就好。那么韩重之事?」
「老话一句,不知道。等你成为九五之尊,那时再来谈也不迟。」
「那还需一段时间,我怕扬歌等不了。」
「说实话,你虽有皇帝命格,但未知的变卦太多,底下的人难免不买帐。」凤隐轻叹。
世道混乱,不仅是人现实,连鬼也现实!
房内,安静的近乎死寂。偌大的空间,摆设简朴大方,雅致的书画悬挂于墙,一手草书龙飞凤舞,傲骨雪梅跃然纸上。
一缕檀香飘散风中,高雅的香味萦绕满室,老木制成的古筝,宛若孑然一身的清幽,独立于尘世。
房门呀然而开,来人修长的身子,稳健的步伐,伴着月牙色的长袍,缓缓的走近床边。
扶起躺在床上的韩重,扬歌端过药,细心的一口一口喂着。见汤药滴落唇畔,扬歌轻柔拭去了韩重嘴边的药渍。
「将近二十日了,你为什么还不醒?难不成是为了我隐瞒身份的事在记恨?」
「重阳快到了,你不想回乡看看姑婆吗?」
一句句的问话,消失在无声流动的空气中,原本意气风发的翩翩书生,已成枯槁的病体,扬歌愈看愈是不忍。
「你如果死了,会不会快活些?强留下不属于人世间的魂魄,你会不会恨我?可是……我真的放不了手,韩重……」
当初抱持的游戏心态早已变质,这场局中被掳获的输家是谁,抚掌而笑的赢家又是谁?
「进来!」扬歌面容一凛,对着门外大声喊道。
「我原本想等你出来的。」宣和推开门,唇上的微笑给人如沐春风之感。
「你在房门外踱步的声音很吵。」即使无内侍通报,他也明白来人是谁。
「我已经尽量放轻脚步,没想到还是打扰到你。」宣和搔搔头,略感歉意。
「有什么事?」扬歌放下药碗,替两人倒了杯茶。
「韩重他……」
「老样子。」
「这件事不能急在一时,韩重的身子要照顾,你自己的身子也要好好照顾,千万别虐待自己……」
眼见宣和又要开始长篇大论,扬歌不悦的开口打断,「安慰和唠叨的话可以省下,我要听的是结论。」别和他扯些有的
没的,他没那个心情听。
手持茶杯,宣和斟酌着是否该照实说出一切。
「别装出那副为难表情,有话便说,不准诓骗。」扬歌冷声警告。
「凤隐他也不能确定韩重何时能醒。」
「当初能拉回韩重魂魄,为何不能让他苏醒?」即使不相信光怪陆离之事,但亲眼见到时,不由得他不信。
凤隐作法时他也在一旁,看着符令围成的结界内暗黑一片,与外头万里无云的好天气比起来简直诡异至极。
过了三刻之久,韩重灰白的脸依旧,但逐渐恢复浅浅呼吸,虽是微弱,但确实有着起伏,他只能像个傻子,目不转睛的
盯着荒谬乖诞的奇事在眼前发生。
从阴间将魂魄带回,这种乡野奇谭竟在他面前上演,的的确确令人震撼不已。
「扬歌,凤隐已经尽力。」
「难不成韩重就一辈子不醒、躺在床榻上当个活死人?」扬歌说出口的气话如同双面刀,伤了他人也伤了自已。
扬歌单手支额,嘴唇紧抿成线,试图平抚不该有的激动。
「你对韩重……」
「别问,这个问题的答案连我也不知道。」
「生在皇家的悲哀,莫过于此。」
诡谲莫测的皇宫,时时刻刻都要提防他人,伪装冷情冷性来保护自己,等到蓦然回首时,已经分不清孰是孰非,就连情
感也不由自己。
他这个高傲的五弟,天资聪颖、才气过人,相对地,吃的苦头、受的磨难也更多,加上扬歌心性偏冷,总是默默承受一
切。
等到自己发觉不对劲时,扬歌早已学会对血腥习以为常,把残酷当成操控的手法,甚至对人命不屑一顾。
他想将扬歌导回孔孟正途,换来的却是一次又一次的嗤笑,所以只能换个方法,用扬歌能接受的方式来关心他,让他明
白这世间还有温暖的亲情存在。
即使遭到冷嘲热讽也无妨,因为自己知道,这是唯一能靠近扬歌的路。
「你来,应该不是和我讨论这个。」扬歌不客气的摆出臭脸,再不导回正题,他这个四哥恐怕会聊到天南地北、五湖四
海去了。
「凤隐说,只有皇帝可以和下面的人讨价还价。」
「老头没那个本事。」扬歌立刻否决。
「他指的不是父皇,而是下一任新皇。」
「把话一次说完。」拖拖拉拉的,很烦!
「韩重尚有一魂一魄留在幽冥,所以才沉睡不醒,凤隐私改生死簿已是极限,再来的只能等新皇与底下谈妥条件,他们
才肯放了韩重的魂魄。」_
「新皇……」扬歌低头沉吟,「我明白了。」
凤隐是四哥的朋友,这意思再明显不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