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谢你救了相公,咳、咳。」季云听完后,心中满是感激。
「我带他回来,是想看他能否忆起什么。对了,韩重的姑婆呢?」她是韩重最挂念的人,两人若是相见,或许能有些成
效。
「姑婆她、她过世了。」季云眼眶泛红。「在相公走后的那年冬天,咳咳……姑婆就因病与世长辞。」情绪一来,抑不
住的心酸令季云咳得更厉害。
「你病了?」
「嗯,这风寒拖了一年多,始终好不了。」季云擦去嘴角的血。「抱歉,让你见笑了。」
扬歌看着季云抚着胸口猛咳,加上帕巾沾满了血,神色一凛,「看过大夫了吗?」
「没有,孩子还小,家中需要用钱,我想说能省则省。」
「这不是风寒……」
季云听了,正想继续问下去,怱闻后头孩童的呼唤声。
「娘。」两个同样长相的男童,跌跌撞撞的飞奔而来。「他们是谁?」
「这位是爹的朋友,而那边坐在地上玩着泥娃娃的是……是你们的爹爹。」
「爹!」原本巴在季云身上的孩童,兴奋的往韩重背后扑去。
「好可爱。」韩重摸摸两人的头。「你们是谁?」
两个娃娃闻言,面面相觑。「娘说你是爹爹。」
「我不叫爹爹,我叫韩重。」
「可是娘说你是爹爹、爹爹!」
「你们两个过来。」季云吃力的喊着,方踏出一步怱觉天旋地转,整个人便晕了过去。
「娘!」男童吓得大声哭泣。
扬歌冷眼旁观,始终未曾动作。韩重走近扬歌,拉了拉后者衣角。「救她。」
「她已病入膏盲,回天乏术。」
「救她。」韩重坚持。
「你记得她是谁吗?」扬歌见韩重摇头,接着问道:「不记得,为何要救?」
「扬歌坏人。」韩重嘴一扁,跑到季云身旁,使劲摇醒她。「起来,你答应过我的事呢?」
半刻后,季云幽幽转醒,眼神迷蒙的望着韩重,「相公,方才我好像听到你说什么?」
「我不愿再看见任何生命消失在我眼前,那种无能为力的感觉,太痛太痛……」
「你、你想起来了吗?相公。」
「什么?」韩重侧首,疑惑不解。
「不用太过期待,韩重常常会像这样时好时坏。」扬歌冷声解释,看着季云搭在韩重肩上的柔荑倍觉刺眼。
「过来。」扬歌朝韩重招招手。
「不要,你是坏人。」
「待会儿带你去买糖。」
「好。」韩重蹦蹦跳跳的揽着扬歌。「我要买好多好多。」
季云看着两人间的互动,似乎明白了什么,表情黯然。
玉兔升起,该是休息的夜深人静时分,却见两条人影伫立庭院。
「说吧!找我有什么事?」
「我的病,其实并非风寒对吗?]
「对,是肺痨。」
「那么,我所剩时日不多吗?」
「这个问题你该去问大夫。」
「我的身子我自己明白。」季云轻叹,「我走后,这两个孩子可以麻烦你照顾吗?」
「他们与我无关。」照顾一个韩重已经足够,他不想再自找麻烦。
「相公他曾对我说过,他有了喜欢的人,那个人应该就是你吧!」
「我从没听他提起。」扬歌冷硬的表情稍稍融解。
「相公未曾与我行过房。」
「什么?」
「这是一段不堪的过往……」季云眼眶泛红、娓娓道来前因后果,「所以这两个孩子也非相公骨肉,但是他却愿意接纳
我。」
扬歌听完后:心头一窒,隐隐发疼。
原来韩重的成亲只是为了传宗接代,给姑婆有个交代,原来他自始自终都挂念着身在远方的自己。
「我唯一牵挂不下的,就只有孩子的事,求求你,要我付出任何代价我都愿意,只求你照顾他们长大成人,让韩家香火
传承。」
「任何代价……」扬歌低语,脑中想法一闪而过。「你爱韩重吗?」
季云愣住,过了许久才缓缓颔首。
扬歌拿出黄符,告诉季云事情的来龙去脉。
「这个条件你有拒绝的权利。」
「我答应你,这也是我唯一能回报相公的方法。」季云没有丝毫迟疑,咬破手指在符上写下姓名。
真好,如此一来不仅相公能恢复,她对九泉之下的姑婆也算有个交代。季云漾了抹心满意足的微笑。
长久以来,只希望韩重能再醒来看看自己一眼,多少个日夜的期盼,只为了等待此刻。
扬歌心中感慨万千,俊俏的眉眼不自觉的皱起,右手却仍旧轻抚着韩重乌黑发丝,不曾停下。
半个时辰过去了,烛泪堆积成山,一滴一滴层层的叠了上去,宛若待君归来的少妇般,无语垂泪至天明。
此时,韩重眼皮无意识的眨了眨,虽然动作转瞬而逝,扬歌却是一点不漏的尽收眼底。
「韩重……」扬歌带着惊喜,轻声唤道。
韩重似有感应一股,双眸眨巴了两下,缓缓张开了。
「你……」扬歌只觉胸口-股热气涌上,竟连句话也说不完全。
盼了这么久,只求这一刻到来,现在人醒了,自己却懵了。
韩重目无焦距,只是凭直觉追寻声音来源,眼神与扬歌对上同时,愣了一会儿,露出不解的神情,似是不识此人,眸色
陌生的令人心惊。
「啊……」他张口欲言,却只能咿咿呀呀的发出些单音。
「别急,先喝杯水。」扬歌转身倒了杯茶,扶起韩重,让他一口口的啜着茶水。「好些了吗?」
韩重点点头,顺了气息,一双翦翦秋瞳直瞅着扬歌不放。
「为什么……我在这……」
扬歌一时之间不知作何回答,心跳如擂鼓般击个不停。
「为什么?」
「还记得你被判流刑之事吗?」扬歌压抑着内心的起伏,尽量让自己的语气镇定些。
韩重颔首,他也记得自己已经……
「我在草屋找到你的时候,你已气绝身亡多时,但是有个人名唤凤隐,他将你的魂魄带回人间,只是过程中出了点小差
错,所以你足足睡了三年。」
回想起一切,扬歌仍感撕心裂肺之疼。
「那我又是怎么醒来的?」
「地府的人卖给当今皇上面子,归还你的一魂;而季云,她以自己的一魄,来交换你的一魄。」
「你说什么?」韩重不可置信的吼着。
扬歌方才所言的事情,听来荒诞不已,却是货真价实的发生在自己身上。然后他提到季云以魄换魄,那意思是……
「云儿在哪里?」他要过去亲见确认季云的情况。
「我带你去。」
扬歌领着韩重来到季云的房门口,门环连敲数声,却未见有人应门,韩重心头一慌,顾不得礼数直接推开门。
「云儿。」见季云躺在床上,韩重一步步的走近。
此时,季云睁开了眼,露出了炫目的轻笑,「对不起,还有……谢谢。」
季云双目再度合上,一睡便是天人永隔。
「云儿,醒醒!」韩重拼命的摇着季云,斗大的泪珠滴落在枯黄的双颊。
「她已经走了。」
「为什么?」不是说一魄换一魄,为何取走季云的性命?
「季云积劳成疾,身子早已撑到极限。」扬歌细眯凤眸,满脸寒霜。「她为韩家付出许多,让她最后-程走得安心点!
」
他没有办法忍受韩重上一刻才回魂,下一刻就为了女人哭泣!
「是我的错。」韩重跌坐在床,神情哀伤至极。
「与你无关。」
「我救了她,却没有尽到照顾她的责任。」
「难道你认为失去了性命还不够?你救了她,给她一个归宿,替她扛下罪责,在流刑途中魂归九泉,如果这样你还觉得
没有尽到责任,那我也无话可说。」扬歌语气严厉,犀利的用字遣词逼得韩重无言。
韩重双肩垂落,表情晦暗不明,他明白扬歌说的都对,只是无力感压得他好累。
「天下乌鸦一般黑,告诉我,当官的人都是这样吗?」
「自新皇登基以来,这股贪腐风气已改正许多,我不敢和你保证处处皆是清官,但是你可以试着相信皇朝、相信我。」
「扬歌,先让我一个人静静好吗?」
发生了太多事,他需要时间好好想想,未来的路该如何走。
城外荒郊三里处,新添一座墓冢,坟前冥纸灰烬随风飘扬,吹至远方。
韩重轻抚碑上姓氏,内心一恸。
这两座坟,一边埋的是姑婆,一边埋的是云儿,他的亲人皆撒手人寰,独留他在世间品尝孤寂。
韩重清理坟上维草,拂去墓碑尘埃,静静的跪坐着。
「你这孩子,天冷也不多加件衣服。」
「快来尝尝姑婆新做的菜色。」
「又在偷喝酒!你哟,该打屁股!」
「姑婆说的话,你到底有没有在听?赶快娶个媳妇,生个孩子让姑婆抱。」
「姑婆不求你飞黄腾达,只愿你一生平安顺遂。」
姑婆将他一手拉拔长大,含辛茹苫的照料,那些点点滴滴,一股脑儿浮现心头。过往的画面如此真切的历历在目,彷佛
姑婆还在身边照顾他一般,想到姑婆的体贴人意,对他日夜的嘘寒问暖,韩重热泪盈眶,心底满是愧疚与自责。
他不但没让姑婆安享晚年,甚至让姑婆操心到病逝,这个大不孝的罪名,他担来肩头格外沉重。
「姑婆,对不起。」再也压抑不住的泪水终于落下,韩重无声痛哭。
最终,自己还是辜负了姑婆、辜负了季云。
扬歌伫立在半里之遥,默默将韩重的伤心看在眼中。
他可以给韩重时间悼念过往,毕竟与死人相争是不智之举。
先是韩芸,再来是姑婆和季云。韩重太过重情,总是陷在自责里,鞭苔着伤痕累累的心,那脆弱的双肩又能承受多少重
量?
他知晓韩重学不会自私自利,但是最少该懂得好好的照顾自己,韩重若是办不到,那就由他来。
「哭够了就抹干眼泪。」扬歌上前,递了条巾帕过去。「别忘了你还有责任未了。」
「谢谢。」不愿让扬歌见到狼狈样,韩重下意识将头别开。
「有什么好藏的,你全身上下我有哪一处没见过?」
「你很没品,怎么挑别人悲伤时说这些。」韩重闷闷说道。
「好,那我再找个良辰吉日来专程和你讨论这件事。」而且可以在床上好好切磋切磋。今后有什么打算?」
「找个工作糊口,养大两个娃娃,然后看他们娶亲生子……」
「停!」扬歌愈听表情愈臭,「那我呢?你把我摆在哪里?」
「你?」韩重双眼肿如核桃,红通通的鼻尖不断的抽噎。「那还用说吗?当然是回皇朝继续当个权高位重的五皇子。」
扬歌眯起冷眸,面容罩着寒霜。「你利用完之后,就把我一脚踢开?」
「我利用你?」韩重听得一头雾水。
「对,先是骗了我不说,让我白白空等了三年,然后……」
「等等,我哪有骗你?」韩重连忙反驳。
「与我相约春暖花开时再见的是哪位?韩大公子。」
「是、是我。」
「答应我要好好珍惜玉环的人又是哪位?」扬歌故意将玉环拿在手上把玩,晃啊晃的好不刺眼。
「呃……也是我,但事出有因,是你欺瞒我在先。」韩重想起来,不免有着小小的抱怨。
「我出门在外行走,不能随便暴露身份,那会招来许多麻烦,这么粗浅的道理很难懂吗?还是你根本没站在我的立场替
我想过?」
「言之有理、言之有理。」眼见扬歌老大不爽的兴师问罪,韩重只能乖乖附和。
自己当初不只看走眼,简直可以说是瞎了眼,竟将扬歌这个皇室恶霸错眼看成谦谦君子。
「你说的这两个我都认了,但何来利用之说?」
「为了让你死而复生,我费尽精力、耗尽心思,没料到你醒来之后,不但没半句感激的话,还反过来指责我?我在你心
中没地位、没价值,连两个毛头小鬼都不如。」
「多谢你的两肋插刀,这笔大恩大德,在下今生没齿难忘。」这样总行了吧!
「口头说的永远比较轻松。记住,你这条命现在是我的了,不准你任意糟蹋,随意为他人牺牲。」
「是是是。」
「你的承诺太过敷衍,待我回去立个字据,白纸黑字明白写上。」
「没必要吧!」韩重嗫嚅。
「有!」扬歌狠狠回瞪。
「好……你做什么都行。」他还是别出言拂逆,免得扬歌更添怒火。
扬歌不可一世的颔首,而后蹲下身来收拾祭拜的瓜果,一放进篮内后随即拉起韩重胳臂:「回去了。」
「嗯。」韩重远远瞧见后头的马车上,探出两颗好奇的头颅。
生气归生气,扬歌还是挺贴心的,请了奶娘来照顾娃娃。盈满胸口的窝心,韩重怱觉眼眶酸涩。
「让你担心了,对不起。」
「能回来就好。」他求的其实再简单不过。
「可以和我聊聊这些年的事吗?」
扬歌霎时沉默,紧紧抱住了韩重,拿在手上的瓜果掉落一地。
沉重的呼吸,回荡在韩重的耳里,响起轻轻的叹息,强而有力的心跳一下快过一下,震耳欲聋。
「那些日子我每日看着你的睡颜,很怕你长眠不醒,在无声无息中突然离我而去。朝阳升起,见你依旧安然,我就松了
口气,可另一方面又埋怨着,为何你这么狠心,舍得丢下所有关心你的人。
「你一天比一天瘦,一日比一日憔悴,我却只能在一旁干着急,然后憎恨着自已的无能为力。即使手握滔天权势,仍旧
无力回天,那时我才明白,原来我并非想象中事事皆能。」
当自己骨子里的骄傲被彻底击碎,剩下的就只余一副皮囊。
「好一阵子,我几乎天天梦见你。梦中的你俊雅如昔,喝着桂花酿酒,笑弯了一双眉眼,然后举杯对我说再见。那个画
面太过真实,惊得我满头大汗,我当下唯一的想法,就是冲去你身旁确认鼻息。」
那一晚,他彻夜未眠,坐在床榻旁看着韩重起伏的胸口直到天明。
「对不起……」韩重哽咽的道着歉。
「三年后,凤隐说你可以醒来时我欣喜若狂,即便要一辈子照顾成了痴儿的你,我也甘之如饴,可你未来的计划里却没
有我,这让我怎能接受?」
「你是我此生中,最重要的挚友,永远永远都不会改变。」韩重反手回抱,给扬歌温暖的拥抱。
「再说一次。」
「韩重今世能得此友,于愿足矣。」
「你当我是朋友?」
「不只是朋友,更是一生知己。」韩重回答的理所当然,完全没发觉扬歌脸色骤变。
「我从没把你当知己看待。」扬歌拉开两人距离,笑容高深莫测。
韩重见了,心底直发毛。
他、他、他说错什么话,为什么扬歌笑得诡异至极?
第十章
曾是住了十几年的地方,一草一木再熟悉不过,就连蒙着眼都会走路,只是偌大的庭院笑声不再,韩重如今才知晓,原
来他曾过得如此幸福。
「听说这个花瓶是爹留下来的传家之宝。」韩重怅然若失的瞧着花瓶。
「听说?」
「是呀!我还在牙牙学语的时候,爹娘就过世了,姑婆独立扶养我们姐弟长大。她常会告诉我们,这个茶壶是哪位文人
雅士相赠,而那幅字画是爹爹的哪位好友所绘。」
「这样听来令尊似乎交友广阔?」
「人一死,跑得最快的便是酒肉朋友。」
「交友贵在知心,这种朋友不要也罢。」
「姑婆也是这么说。」韩重轻笑。扬歌虽然表面看来冷漠,可其实挺会照顾人的。
「夜深露重,进去歇息吧!」
「我想再待一会儿。」韩重摇头拒绝,走到池塘边望着盛开的早荷。「扬歌,你什么时候回皇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