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为歌淄侯,下旨禁锢在白水镇的凌云峰上。
而如今,他英明神武的皇兄一死,新皇稚嫩单纯,怎么能让离宵不野心再起?
这七年的时光,说长不长,说短不短,却足够让一个人的野心再度滋长。
方鸿飞小心谨慎地抬头看了一眼离宵,垂手站定,不敢多话。
他自幼跟随在离宵身边,看他起落浮沈,知道这位心存高远的王爷,温和平静的外表之下,野心勃勃的心总来就没有平息的一刻
。
只可惜,他却不是那个可以让离宵尽诉衷肠的人。
离宵走到沉默的方鸿飞背后,轻轻拍了拍他的肩,声音异常的温和。
「鸿飞,这些年辛苦你了,待大功告成之后,我一定重重赏你。」
方鸿飞一听,立即跪下说道,「属下愿为侯爷赴汤蹈火,在所不辞,岂敢有所贪图!」
「哈哈……鸿飞,我知道你不是贪恋名利的人。你对本侯如何,本侯很清楚。平日,本侯对你有些苛责,还望你不要放在心上。
待天下平定之后,本侯一定会好好补偿你这些年跟着我受的委屈。」说罢,离宵弯腰扶起了方鸿飞。
方鸿飞受宠若惊地望着离宵,心中要千言万语想对他说,可是话到嘴边,却又无可奈何地咽了回去。
补偿?还不是高官厚禄,金银珠宝罢了。
可这些,他根本就不想要。
他想要的,或许永远都得不到了。
离宵似乎没有看见方鸿飞眼里对自己纠结的情绪,他轻叹着笑了一声,语重心长地对方鸿飞道:「一切本侯就交托给你了……好
了,我得回他身边去了,叶飘若是一会醒了,见我不在身边,准得又问东问西,你也早些休息吧。」
方鸿飞听见他这么说,目光一暗。
他明白自己所有的希望其实早在常醉侯遇到叶飘那一刻起就该是灰飞烟灭,可自己竟还痴心妄想,妄想离宵哪怕能分出一丝情给
自己。
方鸿飞终于黯淡地离开了离宵的书房,他感到自己的脚步前所未有的沉重,也感到自己的心痛得难以言表。
山上的气候总比山下来得更冷,山下还只是副初冬的气息,不时飘些小雪,而凌云峰上的雪已经积厚了。
叶飘和离宵在炉火旺盛,暖意浓浓的屋里呆着,倒不觉得有多冷,只是抑郁苦闷却多了不少,山里是去不了了,雪那么大,不知
什么时候就会埋了人;下山去也是件麻烦事,叶飘又想离宵恐怕也不会轻易答应,干脆作罢。
两人品着温酒,有一句没一句地聊着天,聊江湖,聊朝廷,聊往事,聊武功,无所不谈。
离宵的手里拿着一只前日才由手下从外面搜集回来的夜光杯,杯身呈现出碧玉的颜色,若周遭光线一暗便会发出荧光。
叶飘对这种珍玩没什么兴趣,他只对杯里面盛的酒有兴趣。
听说今天喝这一壶是距此千里的落花溪特产的醉花香,需得三十年深藏方成佳酿,以一杯一两金的高昂价格而名扬天下。
「侯爷,你只顾看那杯子,酒都凉了,一会又得温了。」
叶飘回味着醉花香的香醇芬芳,却看到离宵杯里的酒还是没动。
离宵抬眼望着叶飘淡淡地笑了笑,这才浅抿了一口酒,低声说道:「叶兄,你可听过常州府每年冬季都会产出一种寒雪酒,此酒
采用花蕊间的雪酿制而成清新可口,沁人心脾。一年只产这冬季一回,一回不过一坛而已,一般由官府私藏,多用于朝贡,百姓
却不得见。」
叶飘好酒,却未曾听过常州府有这样的佳酿。
常州府位于青龙江以南的入海口,素以风景秀丽着称,叶飘往常一年也要去上几次,和那里的江湖朋友泛舟把酒,赏潮观月。
「既是官府的私酿,你又想怎么搞到手?」
他看了眼离宵,知道对方和自己一样,必是在打那寒雪酒的主意。
「今夜你我便趁雪下山,前往常州府,亲自品尝那寒雪酒,也好散散心。如此安排,叶兄,不知你意下如何?」离宵漫不经心地
继续把玩着夜光杯,温和的目光里透着一缕狡黠。
叶飘有些愕然于离宵的打算,对方毕竟是被圣旨禁足于白水镇的获罪王爷,岂敢如此轻易地瞒天过海,去往别处?
「你不是在说笑吧?你不怕圣上知道你这皇叔违旨逃逸了,派人拿你问罪?」
「我又不是逃,喝完酒,我们回来就是,前后不过半月的功夫,庄里我已安排好替身,保证不会让人知道。」离宵笑道。
他带着几分醉意地细看着叶飘,面上的笑容愈加温柔。
品完寒雪酒,你我就一路直入皇宫,届时,我要你看着我登基,更要天下知道,名满江湖的飘零剑叶大侠也是站在本侯这一边的
。
叶飘,我骗你这一次,许你一生富贵荣华,你不会怪我吧?
几许惆怅掠进了离宵的眼中,叶飘看得清楚,他转着杯子,伸手在离宵的手背上重重地握了握,虽然一言未发,但是所要传达给
对方的感情已尽在不言中。
离宵忽然一声长笑,趁醉起身,反手拔了叶飘腰间的飘零剑,步伐凌乱地舞了起来。
「五花马,千金裘,呼儿将出换美酒……」他饮尽了杯中的酒,把杯子丢到一边,腰一侧,腕一翻,斜斜挽出一朵剑花,刹那间
挑熄了一盏明烛。
「与尔同销万古愁!」
叶飘抬眼微笑,对离宵举杯相敬。
「常醉侯,你放心,万古愁,自有叶某陪你同销。」
离宵醉眼看他,拄剑在地,眉梢一挑,嘴角略弯,俊美的脸上已尽是幸福之色。
今晚的无醉山庄静得出奇,风送雪落的声音清晰入耳。
叶飘和离宵换好长裘,披好貂毛大氅,拉起皮帽,戴上皮手套护手,俨然一副踏雪远行的模样,各自牵了马出来。
「你不带方总管去?」
叶飘最恨在天寒地冻之时出行,可是一想着那一年一坛还是由官府私藏的寒雪酒,他还是拿出了当年千里追杀淮南巨寇的精神劲
儿,翻身上马,跟在离宵身后。
离宵呵了出口白气,回头看了看叶飘,低笑道,「方总管已被我差去办一件要事了。或许到了常州府就能见到他吧。」
要事?想必是先一步动用无醉山庄的黄金白银去买通官吏取出一坛寒雪酒了吧?
都已是废王了,离宵却还总是少不了王侯的霸道作派。想到这里,叶飘就暗暗好笑。
雪积得很厚,使得山路难行。
不过好在常醉侯所骑的乌云和叶飘所骑的白马都是百年难遇的良驹。
两匹马驮着主人,小心地沿着山路往下,每一步都走得稳稳当当。
叶飘困意渐起,可是风刮在脸上有如刀割,让他想在马上打了盹也不行。他裹了裹围脖,目光在风雪中恍然地追寻着离宵的身影
。
倒是离宵镇定地勒马走在前面开路,他踌躇满志地回望着深幽的山林,眼里掠过一丝寒意。
常州府离白水镇并不远,来回不过两日。
离宵和叶飘下山后找了个地方饱餐一顿,又养足了精神,带了些干粮就上马赶路。
到了常州府的时候,那里竟然戒严,官兵不放人进去,说是皇帝马上要巡幸至此,闲杂人等一概不得入城。
换了是叶飘,他必会转身离开,尔后越墙而入。而在他身边的可是手腕高明的常醉侯。
只见离宵摸出块腰牌,给他们看了眼,领头的官兵看了看这腰牌,又仔细打量了一番叶飘和离宵,引着一队官兵立即散开,恭敬
地请他们入了城。
叶飘好奇地回头看了眼之前还对他们趾高气扬的一伙官兵,不知离宵给他们看了什么,竟变得如此恭顺。
「你给他们看的是什么?难道是你的符令?」
离宵收好腰牌,放慢了步子,牵着马走到叶飘身边在他耳边低声说道,「这是宫内行走太监的令牌,专替皇帝在外面办事。」
「你!」
叶飘哭笑不得,心想自己好歹也是堂堂大侠,竟然要靠冒充太监才能进城。也亏得离宵想得出这馊主意来!
「哈哈哈……」
离宵笑着牵马前行,前面是常州府内最好的酒楼——纷至居,他在那里已订好了酒席客房。
常州府乃是是江南重镇,向来以商贾繁盛风景秀丽闻名。
而此去纷至居的走马街便可瞧出常州府繁华的一斑,各种江湖卖艺的,大大小小的商贩都在街边拉出架势,或是租了铺面,或是
只架个摊子,吆喝拉揽,总之一眼望去,满眼繁华。
离宵倒也不急着去纷至居,他久未离开白水镇,如今有空出来逛逛,自然是兴趣满满。
纷纷嚷嚷的街边,各个摊子面前都热热闹闹,唯独一个拈须老者的摊前冷冷清清,面前高高插着块布,上面红字书道:早知开天
地,更晓身后事,算人生浮沈,在掐指之间。
「这人当真好大的口气。」离宵指着那正拈须入定的老头,对叶飘一笑。
「他要是能算命,还会坐这里受冻?骗钱罢了。」叶飘最是不信这些江湖术士,当即就轻哼了一声。
不知二人的话是不是被那老者听起来,他睁眼一笑,对正路过自己摊前的离宵和叶飘说道:「适才听二位对在下这批言有所不信
,不妨让在下替二位看看手相,看看小老头是骗钱的,还是二位看错了。」
离宵拉住马缰,让乌云站定了在自己身后,他看了叶飘一眼,已开始脱下手套,「叶兄,既然老先生这么说了,我们干脆给他看
看?」
叶飘不知离宵忽然为什么会有这兴致,但看对方一副跃跃欲试的样子,心想大概是这深居朱门的侯爷没怎么接触过民间的玩意儿
,这才会象小孩子那样感兴趣吧。
试试也好,让他这纨!子弟上个当受个骗,也长长见识。
「好。你先吧。」叶飘哂笑了一声,已打定了看离宵上当的笑话。
离宵依言探了左手过去,那老者立即细看起他的掌纹。
片刻之后,老者对离宵肃然起敬道:「阁下命盘恢弘,必是富贵人家,只是运途多舛,所想常不能得,一生大劫有三,若能一一
度过,将来必是……」
说到此处,老者收声不言,只是微笑。
离宵以为他看自己相貌非凡,穿着华贵,所以才以什么命盘恢弘一说来搪塞,只是听他说到自己运途多舛,顿时心有戚戚。
他以宁王之身立世,十八岁就立下赫赫战功,威西镇蛮。
他原以为这之后便会荣尊齐至,继承大统,哪想到他的父皇竟在临死前将皇位传给了自己那文弱的哥哥,当时朝中诸多大臣都表
示他才是众望所归,怂恿他起兵谋反,可未想到谋反的计划还未一半已被皇帝知道,这才使自己落到被贬爵流放的地步。
这岂不正是应了运途多舛,所想常不能得一说?
「若我度过三次大劫,将来必是如何?!」
离宵听得颇有兴趣,又想到自己来常州府的目的,更是求知心切。
那老者望着离宵一笑,竟站起来开始收摊,「何必再问,天命已定。」
「天命在谁?!」离宵猛一起身,抓住了老者的手腕,失态地厉声追问。
叶飘吃惊地看着这样的离宵,急忙拉了他一把,「哪有你这样追人算命的。」
老者揉着被离宵掐痛的手腕,摇头笑道,「尊驾可曾读过三国?曹公于铜雀台宴上曾有一语,可做尊驾的批言。」
离宵松开手,仔细地回忆起了三国的内容。
时众皆劝曹公称帝,然其笑曰:若天命在吾,吾为周文王。
「好一个周文王!」离宵修眉一挑,拂袖长笑。
他自问心高气傲,怎么可能会一辈子这么屈居人下,周文王他不做,要做便做周武王。
叶飘并不知道这老者和离宵之间的对话到底有什么意思?
什么天命,又什么周文王,都什么狗屁不通的东西。
他现在只关心那壶还在纷至居等着他们的寒雪酒,不知道放久了味道还好吗?
「还不走,常醉侯,你今日莫非不想醉了?」
叶飘催促了一声,从怀里摸出块碎银扔给了老者,也算结帐。
老者接过叶飘丢来的银子,又打量了他一番,沈凝道,「这位公子,我有几个字相赠。」
叶飘不耐烦,又忍不住有些好奇。
「那几个字?」
「惜取眼前人。」老者说完话,目示了离宵一眼,这就收拾好东西,推着摊子离开了。
叶飘愕然不解,也转头看了看离宵,对方踌躇满志地站在风雪里,倒是颇有几分凛然威严的气度,或许,当年远征刹木的宁王便
是如此英武风范了。
离宵心情愉悦,转而看着叶飘笑道,「方才那老头的话前面是胡说不听也罢,后面这句可是千真万确,叶兄,你可一定要听,切
记要惜取眼前人啊!」
「侯爷,你是何等人,还用我来惜取?莫开玩笑了。」
叶飘被离宵温柔的目光看得心头一暖,却又不愿顺着他的话,当下冷嗤了一声,便牵马往前去了。
第五章
叶飘来过常州府不少次,可却因为自己囊中羞涩而从未进过大名鼎鼎的纷至居。
而这次,离宵带他一来就住进了纷至居最好的客房,更是要了一桌价值千两的酒宴。
看来勾搭上一个有钱有势的情人,倒也是件不错的事。
上楼时,叶飘乐得享受地跟在离宵身后。
两人点好酒菜,回到客房里,脱了一身满积雪花的貂毛大氅,取了手套,又整好衣襟发冠去到二楼雅间。
一进门,叶飘便见到了久违的方鸿飞,对方仍是副不苟言笑的样子,似乎恭候已久。
果然如离宵所说,方鸿飞已在常州府内。
叶飘生性豪爽,虽然方鸿飞屡次冒犯,他都不以为意,更觉得对方这是忠心为主,其心可嘉。
「侯爷,您一路辛苦了。」
方鸿飞一身轻装地在屏风后端正地站着,见到离宵进来,立即低下了头。
「恩。」离宵随便应了一声,邀着叶飘坐下。
他看了眼拘谨站在一旁的方鸿飞,这次倒是非常体贴。
「鸿飞,别站了,来,你也坐下,今日陪我和叶兄好好痛饮几杯。」
「谢侯爷。」
方鸿飞揖手作礼,刚坐下便又忙着替离宵和叶飘斟酒。
「侯爷,寒雪酒在这里,请您尝尝。」
「噢?这就是寒雪酒?」叶飘为酒而来,没想到一到就能喝上,他喜不自禁地细看了一眼杯里清澄的酒水,放到鼻下一嗅,隐隐
有股清香。
离宵微微点了点头,抿了口酒,忽然深吸了一口气。
「好凉的酒,酒香随凉意直入肺腑,果然回味悠长。」
叶飘迫不及待地也喝了一口,唇舌之间一阵清爽,待到酒水从喉中下肚,一股凉爽的酒气立即窜上肺腑,其中滋味,妙不可言。
「这酒要小口小口地喝,一次喝多了,怕会伤身。」
方鸿飞在一旁小心伺候,自己也品了口酒。
离宵放下杯子,开始动筷吃菜,他这次和叶飘连日赶路,道上也没吃些好的,这对一贯讲究饮食的他可算是种折磨了。
他一边品着这桌价值不菲的菜肴,一边问身边的方鸿飞道:「此次的事办得没有差池吧?」
方鸿飞面色稍变,随即笑道:「一切妥当。侯爷放心。」
叶飘一个人自斟自酌地喝了几杯寒雪酒,冻得他心肺颤栗,不敢再多喝。
他摇着头,却又不舍酒香,只好吃几口菜来暖暖肠胃。
「你们在谈什么事呢?谈得这么高兴。」
他见离宵和方鸿飞在一旁交头接耳,自己插不进话,只好随便问了句。
离宵替他夹了块油淋大虾放到碗里,「没什么,说的不过是庄里的事罢了。那么多口人,总也得吃饭不是。来,大侠,吃块大虾
尝尝鲜。」
叶飘被他揶揄了一番,却因为方鸿飞在此,不便发作,只好拿眼瞪了瞪满面坏笑的离宵。
方鸿飞看两人有说有笑,趁机提起了秦将军欲见离宵的事。
这样的事此时提起,才不会惹人怀疑。
「对了,侯爷,秦公子知道您来了常州府,一定要和你叙叙旧,说是今晚在摘春院摆宴等您。」